《游龙戏凤》,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最后对峙
武宗正德十二年秋九月,
帝如阳和,冬十月,
帝亲督诸军巡边,驻跸大同。
仅这么一条简单的记载,并没有太多的信息可透露。
自古以来,皇帝出巡,地方志颇多……
《大同府志》载:
武宗正德十二年秋九月,
帝如阳和,冬十月,
帝亲督诸军巡边,驻跸大同。
仅这么一条简单的记载,并没有太多的信息可透露。
自古以来,皇帝出巡,地方志颇多记载,所遗留名胜古迹更是数不胜数,有的更是创下了让人瞠目结舌或风流旖旎的佳话,供后人不断地戏说再戏说,抑或成为了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消遣。
但明武宗不同,他不如后世的乾隆一般风流,也不如他的祖先朱元璋、朱棣一般强悍,他留给后人的印象并不深,非常耐人寻味的是,有一出戏,记下了他,透过这出戏,穿越重重迷雾,我们在历史中看见了湛蓝色的文化气息,估计这是明武宗不曾想到的,也是很多戏迷在脍炙人口的唱段间享受着精神愉悦之时没有想到的。
1
这出戏叫《游龙戏凤》。
明武宗也就是正德帝,微服出巡,私游大同,游玩到梅龙镇,路过李龙酒店,乔装成军爷的模样,进店吃酒。这李龙酒店呢,是李龙与妹妹凤姐儿度生的伙计。这天,恰李龙有事外出,交待凤姐要好生招待来店的客人。正德帝看到进来招待的是位美貌的女子,便起了别的心思。正德百般调戏,凤姐又羞又怒。正德帝顾自陷入自我情绪中,见凤姐并不顺从,无奈露出军服里面的龙衮,“头上除下沿毡帽,身上露出滚龙袍,头上也是龙,身上也是龙,左边也是龙,右边也是龙,前面也是龙,后面也是龙,浑身上下九条龙”,凤姐见此,赶紧跪下求宽恕,“怪不得昨晚得一梦,真龙天子落房中。走上前忙下跪,望求万岁将我封”。正德帝欣然,封凤姐为妃,随他回京。
最后的结果,皆大欢喜。
说起来,不过是一出见色起意的老桥段。这种桥段,外国童话里也有,现在的编剧作家们也在意淫,不过,大部分都走向同一个结局:灰姑娘飞上了枝头做凤凰。只不过,进入故事的主人公们,环境不同,心境也不同罢了。
但戏里最主要的一个细节,很隐晦,说的是正德帝巡游大同,这个细节细究起来,可是严重的很,甚至牵连着重要历史环节,只是观戏之人,历来被戏里的海棠花所迷惑。
凤姐被调戏,十分委屈:
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帝志得意满:
好人家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
扭扭捏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
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看看,关人家海棠花什么事,不愧是撩妹高手,一朵海棠的比喻愣是把调戏扭转成调情。凤姐变得有点羞涩起来:
海棠花,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
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海棠花。
凤姐这里稍微有点儿虚假的恼羞成怒,一半儿矫情,一半儿撒娇,把花扔了,正德帝当然不容许她挑战自己的权威,口气带了点严厉: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将这花丢在地下。
为军的用手忙拾起,来来来,我与你插上这朵海棠花……
瞧瞧,一朵海棠花,从诗经时代起,就艳丽在宫廷和乡下的花,尤其是在明代几乎兴盛了整个京城的花,却成了两个人的媒介。“解家海棠帝苑边,开时车马日喧阗”(明·区大相),花朵白白粉粉的并不是来争宠的,更没法想像这样细碎的花儿会与刀光血影成为必然联系。
白白粉粉的调情,掩盖了历史真相,人们关闭了通向历史事件的通道。
2
明武宗朱厚照这个皇帝啊,真是调皮的很,明代皇帝多数不靠谱,他却是不靠谱中的战斗机,简直就是一个从来也没有长大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他其实聪明的很。
他爹是明孝宗,即弘治皇帝。弘治在位时,还是很清明的,明朝历史上出现了短暂的弘治中兴。弘治帝比较宠爱自己的张皇后,这位张皇后为弘治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朱厚照,小儿子叫朱厚炜,小儿子早早地夭折了,弘治夫妻俩也就产生移情作用,把更多的爱都搁在了朱厚照身上,朱厚照才两岁就早早地封为太子。
这家伙真是学啥会啥,皇宫里的东西对于他来说,真没啥挑战性。如果有正确的人引导,他其实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有为之君的,但是明朝大约没有兴盛的命运,这家伙的聪明长着长着长歪了,加上皇帝皇后这样极权老爹老妈的溺爱,这家伙被惯得任性的很。父母溺爱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其实做了父母的或者说过来人,都是很懂的,即使不懂,社会上这样的例子也层出不穷,朱厚照还真不让人产生期待。
如果仅仅是聪明,仅仅是溺爱,也不至于太坏,但坏就坏在弘治帝给他身边放了一批声色犬马的人。当时的太子朱厚照居东宫,东宫里有八个太监,刘瑾、马永成、高风、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等,史称“八虎”。他们知道,朱厚照迟早是要登基为帝的,到时自己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一点让他们肆无忌惮,他们带着朱厚照变着法子取乐,今天歌舞不停,明天角抵戏上演,还有鹰犬肆行,生生地把东宫变成一个“百戏场”。
公元1505年,朱厚照15岁。仅仅在位18年的弘治帝因政事拖垮了身体,驾崩于乾清宫。临去前,弘治把朱厚照托付给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叮嘱他们要好好辅佐太子,又嘱咐朱厚照要任用贤臣。这临终遗言可谓是最正确的政治托付了,可惜这遗言对君臣双方都未起作用,对于顾命大臣们来说,那真是死谏活谏都没用,对于正德来说,大臣们说的都是耳旁风。并不是说自己的儿子就能复制自己,弘治的美好愿意终成一场空。
随后朱厚照登基称帝,年号正德。
登基后,那“八虎”更会玩了,更没有顾忌。为了玩得尽兴,他们又修建了豹房,让朱厚照沉湎于女色,豹房中还收养了部分娈童,供朱厚照嬉戏,用现在的话,那叫男女通吃。年少的朱厚照,已经玩尽了世间所有嬉乐。学业?那是什么东西,不干!正事?那是什么玩意儿?不干!现在这样多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试想,世间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住游戏的诱惑呢?何况这么一个年少的天子。
刚即位四个月,正德就开始到处寻欢作乐,刚开始只是在皇宫里玩,他在皇宫里建了店铺,让太监们扮成商贾百姓,他扮成富商,自得其乐,又让宫女们模仿妓女开店,他则进去听曲玩乐。玩厌了,就思谋着去外面玩。
以前做太子时,只能在京城玩玩,这即了位,天下都是自己的了,是谁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他妈太对了,玩耍的天地更大。他出皇城到百姓们家去,走到哪家就在哪家睡,还逼着人家的良家妇女作陪,看上哪个女人,还要带到宫里去。
当时,大臣们纷纷上奏折,奈何人家皇帝不看,苦劝也不听,大臣们真是忧患得吃不下睡不着。据《紫禁城》杂志记载,刘健为此上疏,指出正德帝“免朝太多,奏事渐晚,游戏渐广”,做为顾命之臣,刘健还要求正德帝做到几点:不要单骑出入宫禁,不要在京城到处乱跑,不要鹰犬弹射,不要让人进献膳食……规定的可谓是事无巨细,但年轻的皇帝这时玩兴正浓,怎么会听大臣的。
一边是大臣们的劝谏,一边是刘瑾的哭诉,最终正德自己的玩乐需求占了上风,逼得刘健告老还乡。刘健走了,其他大臣缺了依附,也没有那么下力气了,这下好了,约束正德的人更少了。
正德帝对祖先们加锢在身上的条款有天然的抵触,他在挑战皇权禁忌和社会习惯时,获得一种变态的快乐,于是乐此不疲。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的改革是有成效的,终大明几百年,皇权几乎都在皇帝手里,即使玩到这种程度,再忠贞的大臣们也搅动不了皇权的威严,后来的嘉靖也是,几十年不上朝,依然握牢权力。而宦官们再蹦达也没有到了唐朝末期那样可以杀立皇帝的份上。
玩着玩着,正德帝就玩出了新高度,他以一个皇帝之身自封为将军,那是到大同以后的事情了。
3
正德三年,紫禁城锁不住自己的主宰者了,这家伙瞄上了北方,开始憧憬广阔的草原,如果能骑马驰骋草原,那一定比在京城甚至黄土地上更过瘾。老祖先们修建的紫禁城的城墙挡不住他了,整个京城的城墙也挡不住他,于是他开始向自己的梦想靠近。
正德十二年,他来到宣府(今河北张家口),建起“镇国府”,自己给自己改名为朱寿,加封自己为“镇国公”,还命令兵部要把这事记下来,户部得给自己发饷,禄米五千石。哈,一个人,左手帝,右手臣,左手和右手玩得不亦乐乎。
在宣府住下来,想想真是好,一不用在朝堂上听大臣们叽叽歪歪,二呢,说不定,还能和自己的先祖们一样,打个大仗,建功立业,想到先祖朱棣亲自带兵打退蒙古兵的故事,真是太激励了太刺激了,自己若能效仿他们,打胜了,就能去草原,想想都快乐得冒泡。
不过,前来宣府的路上,还是有点不痛快。据《紫禁城》杂志记载,不知趣的首辅杨廷和,给正德写了一份奏章:圣驾出行,今已一月,内外人心,历历危惧,又有讹言传播“威武大将军”名号,及巡幸山陕、山东、南北直隶之说。愚民无知,转相告语,甚至扶老携幼,逃避山谷。此风一传,关系甚大。自古人君乘舆远幸,皆因不容已之势,乃有不得已之行,今陛下当无事之时,为有事之举,虽有内外左右忠良之臣,谏亦不闻,言亦不入。不知圣明之见,何以出此?方今邦畿远近,盗贼公行,各处灾异,奏报不绝,天变于上,人怨于下,窃恐朝廷之忧,不在边防而在腹里也。
杨廷和开始说得委婉,实际上首辅也知道,“威武大将军”就是正德自己弄出来的。话风又转严厉,说他是无事之时行有事之举。不过,首辅也不是太清楚,正德心里其实有事,最近这两年,蒙古人频繁袭扰大同边堡,正德十一年、正德十二年正月二月六月,大同附近的威远城、红墙儿、大边堡等堡寨引发战火好几次,正德是来打仗的。首辅老以为自家皇帝是来玩的。首辅接着又批判说,朝廷之忧在“腹里”,也就是忧在朝堂上,对于这一点,正德是没有感觉的,置之不理,自顾自玩去了。
正德大约是在正德十二年过了中秋节出发的,先到昌平,后到居庸关。谁知,居庸关巡关御史张钦竟然闭关拒命,正德只好返回去了。到了八月二十八,他又出门了,这回是夜里赶到居庸关的,守关的人没防住他,他让八虎之一的谷大用守关。这一路上,正德的近侍们到处抢掠良家女子供他玩乐,有时候能掳到10多车,有的女子不等送到正德手中就死了,百姓们怨声载道,大臣们坐卧不安。这时候杨廷和出面赶到居庸关,想让正德回去,没想到谷大用把守关城,杨廷和怒骂,谷大用威胁说,自己有上方宝剑,谁想闯关,格杀勿论。大臣们无奈。
大约九月十九日,正德到了阳和(今大同阳高),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就在他的巡视中,或者说是在他的游玩心理中,迎来了历史上诡异的“应州大捷”。
4
当时的草原正是全盛之时,通过博弈,草原产生了强势的军事首脑,人称“蒙古小王子”(历史上有过多次小王子的记载,这个时候大约是孛尔之斤·巴图孟克,蒙古人称他达延汗)。
本来,每年的八月到九月,正是中原王朝的收获季节,也是蒙古人的掠夺季节,这一年,因为正德帝跑到边境上去了,蒙古人迟疑了一段时间,比往年来得晚了些。
这年九月,大同总兵王勋收到了一封超奇怪的信,信上要他好好守城,安心练兵。王勋奇怪的是这个落款: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王勋不知道朝廷有这么个官职,多方打听,才知道这封号就是皇帝朱厚照自己的。
十月,蒙古小王子率五万骑兵进犯大同。王勋急了,怕正德在大同遇到危险,派人告知正德回京避难。王勋并不知道正德的心思,蒙古小王子跑到大同边堡上来,这是正中下怀呢。正德命令王勋集结部队,北上主动迎敌。
正德的近侍江彬倒是提出了反对意见,这个江彬是继刘瑾之后,正德面前的红人,进京之前,曾是一个优秀的边防军将领。这时,明军的力量是不够的,江彬提出反对意见是出于本能。
不过,热血烧脑的正德帝,既不听江彬的,也不听王勋的,就按自己的意思发号施令。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将军时春,延绥参将杭雄、副总兵朱峦、游击将军周政等人,在正德的命令之下迅速集结。
可能蒙古小王子的战争嗅觉是不错的,并没在大同开战,而是半路往南拐到了应州,一场战争在应州殊异开场。
王勋奉命主动出击和小王子对战,战斗一开始就猛打猛冲,小王子以为这是明军主力,双方激战了一整天。打着打着,小王子突然发现自己被王勋骗了,十分愤怒,下令把明军包围起来,准备一鼓作气拿下王勋。
第二天一早,大雾,王勋借这个机会,退进应州城。等大雾散开,王勋发现副总兵朱峦等人也不明不白地进了应州城。正德调派的援军越来越多,王勋前后夹击蒙古军。蒙古军分头作战,防止两支明军合流。这时小王子还是有胜算的,明军尽管有援军,数量并不够。小王子把明军分割包围,王勋无奈之时,正德亲率又一批支援的大军,自阳和出发,直奔应州而来。蒙古军促不及防,全线撤退,三支大军就此汇合。
第三天,仍然大雾。双方近十万人在应州城外殊死拼杀。正德在战场上奔跑着为战士呼喊助威,还多次冲到前线和蒙古军直接对砍。
第四天,小王子下令退兵。应州之战结束。
十月二日到六日,从王勋奉命出击,到战争结束,共五天时间,正德亲自指挥了应战大捷,可想而知他的兴奋程度。但他没想到,事后的《武宗实录》这样记录:蒙古军队阵亡16人,明军阵亡52人。
我们今天来想,这都是不可能的,当时双方共约十万人参战,古代又没有先进武器,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打架,连续打了几天,蒙古军怎么可能只有16人阵亡呢?就是明军也不止52人。但我们也可想而知,当时的大臣们,对正德的行为有多气愤,对他的真实状况就有多不满,打胜了,也不给你真实记录。
这个应州大捷很有意思,小王子是想抢东西的,正德虽然向往草原,但也没想打这么一场大仗,但他们还就是真刀真枪地实战了一回。正德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正经指挥起战争来,还真不是平时在豹房里的无赖样。回到朝堂里,正德炫耀过自己杀了一个人,大臣们对此不以不然,不过,大臣们可能心里也后怕呢,正德这一出挺惊险的,搞不好就被俘虏了,明英宗的土木堡之变还近在眼前呢。但大臣们也得承认,正德冲在战场上的行为确实鼓励了将士,鼓舞了士气。应州大捷过后不久,蒙古小王子去世。
可以这样说,正德还是守住了先祖基业的,在他之后,再没有皇帝御驾亲征,而正德呢,后来多次巡视太原、大同、榆林等地,北边边境是安稳了,明朝也没能力北征了,蒙古几十年再也没打过来,明朝的北征史在正德手里画上句号。这也证明了正史中记载中应州大捷的漏洞。
回想,明朝与蒙古的战争进行了上百年,有胜有败,是场历史正剧。谁也没想到,最后是这样奇怪地画了何止符。
到了大清朝,满蒙一家,长城都失去了作用,因此,这一场战争,是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的最后对峙。
5
有学者研究,根据明史和地方史综合研究分析,明武宗在大同驻跸两次。
第一次,是在正德十二年十一月初一,打了胜仗后,明武宗驻跸于大同代王府,半个月后离开大同去往宣府。在这之前,曾在与蒙古小王子对战期间,驻跸于大同左卫(今大同左云县)。
第二次,是在正德十三年八月,武宗又来到大同,这回纯粹是来玩的,驻跸于总督府。
如今站在代王府前,新修建的府城占地19万平方米,清冷的王府在天空的大同蓝之下,泛着冷光。游客并不算多,信步走去,一重重宫殿如一座座森严的堡垒,从南往北铺排开去。
今人已经无法回溯历史的荣耀或黑暗,只能是模仿或复制,如今的代王府便是参照《大同府志》而修建的。
曾经的代王府,主人是朱元璋第十三子朱桂。
1392年,朱桂参照南京皇城的格局,依据《周礼·考工记》中“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规定,开始在辽西京国子监、元县学、大同府学基础上修建自己的王府。历时6年修建完成。簇新的代王府,坐北朝南,长方形,四周有高大的围墙围拢,四面开四门,分别是裕门、东华门、西华门、后宰门。中轴线上,前有九龙壁,过了九龙壁,依次有裕门、端礼门、承运门、承运殿、崇信门、存心殿、长春宫、广智门。东轴线上有广赡仓、长寿宫、望亲楼、清暑殿、宗庙、燕居之殿、后殿。西轴线上有戟门、社稷坛、风云雷雨山川坛、大成殿、谨德殿、后殿。王府内还有宫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仪卫司等。王府大门东有“钦承上命世守代邦坊”,大门西有“天潢宗帝室亲蕃坊”,牌坊高大精美。各种机构齐全,人员众多。
一座王府加上王府中人,使整个大同在明朝都呈现了皇城气象。
从朱桂始,到末代代王朱传㸄,先后有十一位代王在这里处理政务和起居生活。
如今的新代王府,基本保持了原来的建筑群结构。有的殿内还有珍贵的楠木,据说是从南方运来的。
站在高大的殿宇前,人显得特别渺小。这样的建筑,在人类没有对它们“动手动脚”前,它们只是一堆零件,当人类把它们按一定的形制组合起来,它们便有了自己的语言,甚至有了自己的威严,这样的威严让人类也自惭形秽,甚至感知到威慑,这种威慑说到底,也是人类一代代强加给自己的,皇权给了建筑硬性的线条,也给了建筑硬性的态度。很多人在这样的建筑前学会了匍匐。
明武宗驻跸这里时,代王府是代懿王朱俊杖的天下,这时代王已传至第四代。朱桂世有恶名,他的子孙估计也不含糊,明武宗住在这里,估计很拘束,等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就不再住在这里了。
第二次来时,大同镇守太监马锡把大同总兵叶椿的宅第献出来,江彬传旨叶椿立鬻券,也就是让人家写个出卖的协议,然后把叶宅改为总督府。又把都指挥关山、指挥杨俊的两家店铺改为酒肆,张榜公示是“官食”。有住的地方,有吃的东西,武宗很喜欢这里,况大同历来产美女,真是让人乐不思京。
当年的总督府早已在历史中消失,现在只能看到大同军区的端正整洁。
站在大同古城的城墙上,四面环顾,花与树争艳,一截旧土墙还寂寞地站立着,而古城内的华严寺与善化寺,残留着辽西京的繁华。
1644年,明王朝灭亡了,末代代王朱传㸄被杀,代王府也被战火焚烧干净,百年辉煌毁于一旦。火,还是火,500年前,就是一把火,金国灭辽国,西京惨被焚毁,现在又是一把火。中国的土地上,一把又一把火,点燃了多少肆虐的行径,烧掉了多少中华文明。
代王府在大火过后,只留了那座九龙壁,或许是琉璃在出世以前已经经过了高温煅烧,所以此刻,反倒是身经烈火之炙的刻骨,躲过了燃烧的劫难。
九龙壁前倒是游人如织,绿色的壁体很养眼,几条四爪龙仿佛要破壁而出,又仿佛被大同拖住了飞行的脚步,再不能追随在他们主人身边。
极目远去,云冈石窟在大同几十里外,等着众人殷切的目光,探视历史,也探视艺术。
6
有学者称,李凤姐的故事就出自明武宗第二次来到大同时。
而明史并没有这样的记载,明武宗来大同,那些爪牙也确实抓了美女来献,也曾收下过一个乐户之女,人称刘娘娘。而李凤姐的故事,只出现在吴炽昌《客窗闲话》之《明武宗遗事》里。
有时候,史书未必是信史,民间口口相传的,也未必不是历史真实。
大同的朋友一口咬定,李凤姐是口泉镇煤峪口村人。
我便跟随朋友们来到煤峪口,这个村子据说以前也山青水秀的,只是几十年不休止地挖煤,让它失去了旧日的厚重与水灵。村里一株桃花荏苒,却遍寻不到一丝古迹。想来,明朝时中国人已经开始用煤了。不过即使那时候人们开始用煤,也局限于露天煤,大面积地挖煤还是近代的事。这样一想,明武宗当时看到的,肯定和我们今天看到的不一样。村里的老人们言之凿凿地说,他们村确有李凤姐,跟皇帝走了。朋友懊恼地垂头,一个劲地说,他小时候村里还不是这样,我拍拍他的肩,物是人非,变是常态,不变只是瞬间,就象这个世界,无常才是常态。
再多的依据也没有人可以提供,如真有一个李凤姐,也早已消失在尘世风烟中了。
但有一点要说明,不论全国有多少个剧种在唱《游龙戏凤》,而梅龙镇也不可能在南方,因为最初的剧本中明确指出,明武宗游幸大同,在梅龙镇歇脚。
那么,梅龙镇只可能在大同,尽管我们无法用完整的证据链来证明。
7
龙与凤都是中国的图腾。
龙凤出现时,定然是祥云朵朵,一派欢乐祥和的图景。
龙喜水,好飞,通天,善变,灵异,征瑞,兆祸,示威,身兼如此神性。凤喜火,向阳,秉德,兆瑞,崇高,尚洁,示美,喻情,凤的神性几乎与龙相反,但它们是绝佳之配,互为阴阳。龙与凤,一个率百兽,一个领百鸟,天作之合,于是人们爱用龙飞凤舞、龙凤呈祥来喻意美好。
到秦代,龙开始落座于帝王,于是后妃们便成了凤,不论他们是否真是上天之子,或者真的有上天旨意。从此,帝王服“龙衮”,帝后戴凤冠,把普天之下的王土收归在自己的目光之下,龙凤的性质在神与人之间摆荡。
游龙戏凤当然是龙凤故事中的其中一个,龙能找到凤,凤终归会依附于龙。
这样的传说中,渗透着皇权的霸凌与男权的不可撼动。在明武宗的挑逗中,暗含着男人地位的一种炫耀,被男人看上,尤其是被皇帝看中,是种荣耀,哪怕皇帝的品性很不堪。若明武宗穿越到现在,那就是妥妥的渣男,玩弄女性,戏耍娈童,把人命当儿戏,可放到那时候,女性就只能跪下讨封,女性可借这样的挑逗与逼迫,也或者说借这样的攀龙附凤,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改造家族的命运,而女人本身,成为一只世俗上的凤,从此后身陷牢笼。这是畸形的悲哀。
不知是真相如此,还是人们始终保持着一分清醒,在传说中,李凤姐跟随明武宗离开大同,走到居庸关,便因身染重病,与世长辞,至今居庸关下还有李凤姐的坟。明武宗最终也把自己玩死了。我想,这种结局是一种抵抗,一种千百年来,人类心怀自由,对皇权和男权主义的抵抗,并没有让美好彻底消磨于肮脏。
8
站在城墙上,放眼望,明武宗踏过的古堡在大同古城的两端绵延开来,左云、右玉、阳高也动起来,组成九边重镇的地形图。
是九边重镇。
洪武二年,常遇春攻取了大同,结束了契丹、女真、蒙古对这里长达433年的统治,大同成为大同府,隶属山西行中书省。永乐七年置大同镇,成为九边重镇之一。那时,大同管辖着72座城堡(其中城20个,堡52个),管辖范围东起居庸关,西到偏关,北临呼和浩特,南到雁门关,草原和古堡组成的大片地区都在大同之鞭下。
脚下的明代古城,是魏国公徐达修建起来的,在唐、辽、金、元的旧土城基础上修筑而成,城有四门:和阳门、永泰门、清远门、武定门。城墙上有雉有堞有墩。
而大同城并不是孤立的城池,它周围同时绵延出许多堡寨,尤其是成化年间,由于蒙古小王子不停地抢掠,成化帝下令增设了许多堡寨,到正德年间大同就有823个堡寨。明武宗到达的阳和,即现在的大同阳高县,长城就由天镇水磨口向西1500米进入,朝西南方向,经镇门堡、守口堡、镇宏堡、镇边堡,向西出阳高,进大同。除此之外,左云、右玉、浑源、灵丘、广灵,各县皆有长城和堡寨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绵长的防卫体系。
大同的长城并不是拱卫大同,而是拱卫京畿的,在那个没有消灭蒙元势力的王朝中,大同始终是边城的存在,甚至作为长城的一部分而存在,而大同长城又是明长城的重要组成部分。存在自有它的道理,那是一个王朝的院墙,有它,皇帝们才能安寝。
“明长城把长城形象地展现在中国大地上,它有一种尺度上的辽远和气势上的博大,有洞穿历史时间的力度和跨越古今的飞越感。正因为有了明长城,我们才对早已毁迹或只残剩零星遗点的各朝代长城有了形象上的认同,进而有动力去追寻它们曾经有过的辉煌。”(摘自董耀会《沧桑长城》)这是长城的地理意义。
在文化意义上,长城是科斯定理的产物,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天然地在400毫米降雨线上拉移推进,长城精确地叠加在等雨线上。长城从建立起来的那天起,就是由无数人的血肉铸成的,一部分人是建造者,一部分人是战争的参与者,血肉长城保障着京都皇帝的美梦。但长城再坚固,也不是无坚可摧,最终,明朝在农民起义军和清军的双重打击下,覆灭了,而这两支力量的胜利甚至都和长城无关。
后世的康熙给明朝的皇帝们上了一课: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清朝与蒙古通婚的政策,以及民族大整合消弥了长城的作用,如今,断断续续的野草凄迷的零落长城,只是成为了一道寻幽的风景。
而明武宗创造的应州大捷,致使蒙古几十年不再犯边境,这个故事也是长城文化的一小部分。
9
站在大同聚乐堡里,残留的几处土墙依稀能看见当年堡寨的气势,堡内东西巷陌尚在,人们在其中春种秋收,自得其乐。如今堡里的人群都不再是“兵”,全是悠闲的“民”,他们看戏,拜庙,香火与烟火交织,早已不见战火痕迹,所有的历史,被历史遗忘了。
明武宗还在戏台上挑逗着李凤姐,长城却尘归尘,土归土。
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最后对峙,以戏剧的甚至是荒诞的方式隐晦地存留,我们需要手拿放大镜,在历史中努力扒剔,才可以豁然开朗。
王芳,作家,评论家,《黄河》杂志编辑,《映像》杂志副主编。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以及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