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温新阶:村人三题(节选)
温新阶,男,土家族,湖北长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宜昌市文化名家。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曾有多篇散文、小说被《散文选……
温新阶,男,土家族,湖北长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宜昌市文化名家。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曾有多篇散文、小说被《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作品》《读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选载。散文集《他乡故乡》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散文集《乡村影像》《典藏乡村》先后获湖北省第七届和第九届屈原文学奖。
村人三题
◎温新阶(土家族)
乙亥人
一个冬日的下午,一缕白太阳照射着满山栗树的枝枝丫丫,间或有松柏夹杂其间,越发翠绿。
门前是平展的田畈,麦苗绿得发黑,油菜的叶片卷曲着,看得见的肥沃。
刘维菊从那栋大瓦房走出来了,曲尺拐的瓦房,平日里只住着她一个人,放长假,女儿女婿侄儿侄媳孙子才会来住,就像干枯了一个冬季的柳枝,突然生出绿漾漾的叶片,一下子有了生机。稻场边的青苔被汽车轮胎碾没了,直到孩子们的谈笑飘走以后,它们再重新爬出来。
刘维菊回望身后的这栋瓦房,几十年了,像一只温顺的猫蹲在那,一动不动。房子的男主人,是被称为“合作医疗之父”的覃祥官,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十几年了。这栋房子基本还是他在世时的样子,唯一的变化是门楼上挂了一块写着“覃祥官故居”的红底黄字的牌子,是中国书协原主席张海的字。过去一直挂在这里的毛泽东主席的画像移到了堂屋正中的墙上。
稻场边是一块白菜地,白菜叶子碧绿脆嫩,掐一指,一汪水。本地的老种子,叶片张开着,散着,不包。刘维菊不喜欢吃那种包得紧的白菜,菜叶都成白色了,太甜,不是白菜的味道。散叶子白菜,匍匐在土地之上,拔一棵,泥土的味道、阳光的气息,扑鼻而来。洗净,切好,丢进煮腊肉的砂锅里,一个冬日的熨帖。
刘维菊来弄白菜,她走得很慢。86岁了,老了,走路自然慢了。问她是哪一年的,她说,甲戌乙亥,我是乙亥的,属猪。我知道,是1935年生人,我的母亲就是乙亥的。
刘维菊以前走路一直很快。没出嫁时在娘家小沟里就是出了名的做事刷快的人,跟同伴儿一起去打猪草,她打了一堆背篓,同伴儿的背篓还没铺平。一坡的小蓟,是上好的猪草,同伴儿怕小蓟的叶子扎手,不敢去扯。刘维菊走过去,三下两下,扯了一大抱,把同伴儿的背篓也堆了起来,两人才唱着歌儿回家。
刘维菊是1951年3月嫁到竹园荒的,16岁,天真烂漫的花季。
小沟离竹园荒不远也不近,十多里路吧。订婚前,她没到过竹园荒,更不认识覃祥官,是介绍人介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有了很多新名词,媒人称为介绍人。介绍人自然两边美言,给刘维菊家里人说,覃祥官一表人才,有文化,家境殷实,一家人勤劳和睦。刘维菊把未来的家想成了一幅年画。介绍人在覃祥官家里自然也是要夸赞刘维菊的,屋里屋外,灶上灶下,针头线脑,没有哪一门她捡不起来,兄妹七个,她是老大,靠她撑着半个家,覃祥官听得心花怒放。
第一次过门,刘维菊走得飞快,把介绍人丢了老远。介绍人追上来说,快到时可不能这样快,怕人笑话你等不及要早嫁过来。
刘维菊放慢脚步,正好细细观看自己以后要来生活的地方。人们都说,女人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就在哪生根发芽开花结籽。她希望自己落个肥窝窝,花开得艳,籽结得饱满。
一丘一丘的水田就像她家里一摞土碗,从村口一直摞到山边,一条小河,清亮亮的水,一栋大瓦房,黝黑黝黑的布瓦格外养眼,屋后就是一山的栗柴。柴方水便有米吃的肥窝窝,刘维菊差点笑出了声。
见到覃祥官,她再也忍不住了,笑容写满脸庞,好端正的小伙子,哪怕是一套粗布裤褂,也穿得那样周正。
她的心,落进肚里。
回小沟时,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筛子粗根树
簸箕大匹叶
这么好的阴凉
怎么不来歇
她哼着歌,不好唱出声来。
脆生生的太阳,晒着扬花的稻谷,淡悠悠的香味,到处弥漫。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在庙垭子的铺子里讨了一碗水喝,一袋烟的工夫,就过了陈家坳。
第二年的三月,她就嫁过来了。
在竹园荒上奔忙,像一只陀螺,总在旋转。丈夫在外忙碌,这个家她得撑着。
覃祥官不像一般农民,他喜欢琢磨事,想好的事舍得花力气去做。先在大队做会计,脚不沾地地忙活。一个村民的意外去世,让他想到学医。跟师父学,十八反,十九畏,望闻问切,汤头歌诀,学得饥渴。县里举办中医培训班,公社推荐他去学习。一年的时间,他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更别说周末,从不舍得浪费。县医院著名的中医赵典武来给他们上课,讲得太好了,他时不时跑到赵医生家开小灶……培训班结业,他到公社卫生院当了医生,成了拿工资的公家人。再后来,他回杜家村创办全国第一家合作医疗卫生室。再后来,陆续任县委常委,地委委员,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参加国庆观礼,出访日本,在世界卫生组织西太平洋区委员会第27届会议上发言语惊四座,回国后即被任命为省卫生厅副厅长,即使后来辞官回乡,也是在秀峰桥的乡卫生院上班,他是竹园荒孵出的一只鸟,可是一直在外面飞翔。
刘维菊没有飞翔的翅膀,她只会奔跑,我是目睹过她奔跑的人。
1973年元月,我高中毕业,公社安排我到竹园荒小学做民办教师。学校就在刘维菊居住的三大队的四小队。26个学生,四级复式,从校长到炊事员,是我一个人的活路。
一栋很长的瓦房,一头是学校,一头是养猪场,中间一大间房,学校和养猪场共用。长长的土灶,两口锅,一口煮猪食,一口师生做饭。
刘维菊是养猪场的饲养员,覃祥官炙手可热,她压根没想过沾光。大瓦房住着,黏米饭吃着,有事做着,顶好的生活。她不喜欢牵牛花,总想爬过竹竿,把花儿开到篱笆外面去。自己做的布鞋,是走土路的,一双肩膀,是挑扁担背背篓的,她没想过别的。
家里活儿多,早起,是她的习惯,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喂好自家的猪,挑着水桶来到养猪场,我还在刷牙。我端着水杯出来时,就看见她过了电站的水库,走得快,几乎是一路小跑,这是她的常态。
猪的生活是最简单的,吃了睡,睡了吃。没别的牵扯,对吃就多了专注,饿得就快。一清早,晨曦开始漂白我的窗纸,风摇动着我和学生自制的吊在一棵丝绵树上的金竹爬竿,爬竿敲打着树枝,声音清脆,似乎是某种提示。猪们开始叫唤,那几头身材硕大的把前脚搭在猪栏的横木杆上,视野更加开阔,叫声传得更远。
猪的叫唤突然停止,它们听到了刘维菊的脚步声,已经习惯了她走路的频率和节奏。
希望来了,高声的叫唤变成了低声的哼哼,随后寂静无声。
灶里的火生起来,煮苞谷糊糊,然后开始剁猪草,学生上学之前剁完上午要的猪草,免得影响学生上课,没有规定,只是默契,从未破过例。跟她走路一样,剁猪草照样迅疾,左手按着一把猪草,右手执刀,嘭嘭嘭,薄刀上下飞舞,左手自然慢慢向后移动,真担心伤了左手,却从未伤过。
剁好猪草,拌好煮熟的苞谷糊糊,一桶一桶倒进猪槽里,吃食的交响开始播放。
她把没燃完的木柴拣到另一口灶里,让我做早饭,有时,我已经吃过,她会把学生蒸午饭的格子放进锅里,学生们来了,把带来的饭菜放进格子里,有时挤得太紧,有时也有放歪了的饭碗菜碗,她整理好这些碗,盖上格子盖子,才回家去。我只要在上完第三节课把火点燃,第四节课下课,学生们就有熟饭吃了。
此时,覃祥官已经声名显赫,刘维菊依然干着又苦又脏的饲养员的工作,她干得乐呵呵的。我问过她,为啥快乐,她指着学校教室旁边的一棵枇杷树说,我的能力,只能爬到第一盘枝子,我爬上来了,自然快活,要是我老是想着爬上最高的枝子,我一直爬不上去,就会一直不快活。
天空瓦蓝,阳光纯粹,几只山喜鹊掠过枇杷树梢,飞过河那边去了。
刘维菊挑着水桶快步往家里走去。挑着桶,来时从小河挑一担水到养猪场,回家时又可以带一担水回家。繁忙的人会在时间上算账。
刘维菊的确忙,祥官医生出名以后,她更忙了。来了领导、记者、作家,祥官医生总是往家里带,他知道,刘维菊弄得一手好茶饭,还总是没有怨言。有时一天来好几拨客人,灶膛里没熄过火。都是城里来的有身份的人,弄得好不好不说,饭桌一摆,总要有个五盘六碟,哪有这么多菜下锅哟!这个,祥官医生不晓得,也不能跟他说。有啥办法?办法在刘维菊脚上手上。白菜多种几垄,辣椒多栽几行,葱姜蒜多种一块,猪崽多喂一头,这些,全凭她手上脚上赶工夫。
岁月的步子似乎比人更匆忙,祥官医生奔波的步履定格在2008年10月23日凌晨。
刘维菊送走了大女儿、大女婿,又送走了相濡以沫(她不一定懂得这个词)57年的丈夫,还送走了她自己的几个弟妹,太阳似乎要落了。这个太阳不是她第一次到竹园荒过门时的那个太阳,那个太阳的光芒像万根花针撒下来,炫目,耀眼,落在地上是脆生生的声音,这个太阳的光芒像一把篾簧,软绵绵的,没有光泽。也难怪,70年过去了,铁打的身坯也软了。
她终于走到了白菜田边,她没有拔白菜,也没有用刀砍白菜,每蔸白菜掰下两片叶子,留着根,开春以后,要吃菜薹,吃菜花。菜薹用开水焯过,拌上葱花蒜末辣椒面,滴几滴香油,是上得桌面的凉菜。作家王振武在她家吃过这道菜,硬是写到文章里去了。菜薹菜花下火锅也是一绝,腊肉切丁,加葱姜蒜翻炒,有油沁出,加开水,加辣椒皮,沸腾之时,菜薹菜花下到火锅里,那个香,飘得过几里路。要是还有霉豆渣,就再加上几块……她不愿再想下去,这几年没有自己打豆腐,没有豆渣,好几年没吃过霉豆渣了。
我在她家品尝过这道美味。没有调到市里之前,我每年都会到她家去一两次,去看看祥官医生,每次去了都要吃一顿饭,都要送我一口袋土豆。那次去是开春,吃过霉豆渣煮白菜的火锅,从此再也忘不了,以至后来回家过年,左亲右戚都会送我霉豆渣。
弄回白菜进了屋,她给小女婿秦文广打了一个电话,叫他回来过年时买点霉豆渣回来,要是回来得早,自己打豆腐,自己做的霉豆渣那香味肯定比买的强过许多。
刘维菊一辈子走路像脚下生风一样,她现在想慢点走,她要跟阎王熬着,而且还要把生活过出滋味,把每一天过成一幅映山红开放的春景。
这是祥官医生在世时给她说的。她一辈子听祥官医生的话。
又有一团白雪从田边的棕树叶上落下来,落在了麦田里。
听诊器和唢呐
李兴成今年满70岁,生日在农历二月下旬。
我们是同学,那时全公社只有一所完小,读五年级时,他来我们响潭园小学寄读,每周周日背着苞谷洋芋步行几十里路来响潭园上学,周六下午背着空背篓回杜家村的家。
夏天一身汗,隆冬一身雪。
小学毕业,考进初中,自是凤毛麟角。
初中更远,在榔坪的响水洞。半山腰挤出一股泉水,飞流漱玉,冬暖夏凉。泉水绕着学校流淌,垂柳依依,花开四季。李兴成着实喜欢这所学校,背着一个星期的粮食,翻山越岭,涉溪渡河,心中总有一勺蜜,香着甜着。
初中还没有毕业,家里困难,托人给药铺抓药的廖师傅讲,要李兴成拜他为师学抓药,廖师傅知道李兴成聪明实诚,高高兴兴答应了。只差一学期毕业的李兴成告别响水洞,回到杜家村,到设在庙垭子的卫生室,拜廖玉阶为师学抓药。
廖玉阶本是江西清江县人,跟随老家的药商来到榔坪收购药材,步行到落山乡,这里的海拔、土壤、气候适合药材生长,药多药好,他就留下来,在这里收药材,贩药材,在这里买屋置田,生儿育女。1951年,他把自己积攒下的中药全捐给了公家,得以谋到了在村上药铺抓药的差使。
跟中药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每一株药都生长在他心里,往药柜前一站,闻到中药的气味,一座座生长着中药的山岭就在眼前晃过,土地岭、二墩岩、乱世窖、双尖山……他抓药,药柜上不需要贴药名,不需要用戥子。李兴成来了,要练基本功,先在药柜上贴药名,再练习用戥子,还有舂筒,舂药要舂出抑扬顿挫的调子。
那一阵子,庙垭子叮叮咚咚的铜器撞击声总是响个不停,比朝阳早,比夕阳晚,人们知道,李兴成在练习用舂筒舂药。几个月以后,李兴成撕掉了药柜上的药名,不用戥子也能弄个九分准,但他还是坚持用戥子,病有轻重,药有多少,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艺不精,不敢马虎,至于舂筒舂药的声音,周围的邻居,再也分不清拿药杵的是廖师傅还是李兴成。
两年后的一个清晨,阴雨连连,廖师傅在阴沟里跌了一跤,摔断了腿,起不了床。李兴成送吃送喝,端屎端尿,一边服侍着廖师傅,一边抓药。处方来了,他拿给廖师傅看,药抓好后,又是一包草纸捧过来给廖师傅过目,廖师傅扒拉着看了看,点了点头。李兴成有些疑惑:未必您还记得处方,知道我没抓错?廖师傅于是一味药一味药地背诵,药名分量分毫不差,李兴成不得不佩服。其实,廖师傅也知道李兴成也把处方背下了,自他踏进卫生室杉木门槛的那一刻,廖师傅就告诉他这是抓药人的基本功。
但廖师傅不知道,李兴成每天晚上回家都把药方记下来了,他还问了来抓药的人病人得的什么病,有些啥症状。
卧床不起的日子总是特别漫长,廖师傅不能在庙垭子待下去了,他要回到建始县关口镇他儿子的家。没有公路,一架杉木杆子绑的担架抬着他,另一架抬着他的行李,离开庙垭子的药铺。廖师傅的眼角溢满泪水,李兴成忍不住失声痛哭。
担架在石板路上走了很远,李兴成还站在路口遥望。
廖师傅走了,李兴成觉得他没有走开。李兴成每天抓好药,用草纸包起来,把挂在头顶的缝纫线拉下来,把药包好,有些药需要捣碎,他会把舂筒捣出平平仄仄,那声音一直传遍杨家冲。他总觉得廖师傅在看着,在听着。
三年后二月的一天,满山新绿,桃花的花苞快要散开,李兴成抓好药,拉下线头包药,系好一个十字,打结的时候,线头断了,他怔怔地坐在那,看着对面的李子树上歇着一只乌鸦。几个月以后,他才听说,这一天,廖师傅仙逝。
以后的日子,李兴成从抓药过渡到学医,学医时拜了覃祥官医生为师。
这时,药铺不再叫药铺,叫卫生室。
有抓药时打的底子,他又学得专心,没过多久,杜家村的乡村小路上,随时都能看到李兴成背着药箱的身影,起初,是自制的杉木药箱,栀角熬水上的底色,一层清漆,红油漆涂的十字格外明亮。后来杜家村的合作医疗闻名全国,上面给配备了人造革的药箱。我从竹园荒调到卫生室对面的松树包小学任教时,他背的就是人造革的药箱。1974年春天,我闹痢疾,三天,人就趴下起不了床。学生把他找来,开了药,那时乡下输液很少,他从人造革药箱里取出一支特大号的注射器,似乎比兽医用的还要大,给我推了一管葡萄糖。下午,我就能站在夕阳里,看学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了。
后来,他又去县卫校进修,看了几年病,碰到过各种疑难杂症,饥了渴了才来,学得贪婪,拿了中专文凭在次,学了功夫,有了底气,回到杜家村,步子都比过去轻快,看病也看出了一些名声。
这一年,巴东县野三关的田延传郑开香夫妇来到杜家村,住到亲戚邓习坤家里,来找李医生看病,说是乐园合作医疗出了名,李医生又在巴东有好口碑,他们才奔李医生而来。害病的是郑开香,两只眼睛看不见。望闻问切,知道她家出身不好,父母经常挨斗,郑开香就抑郁了几年,前些日子,父亲又被游乡,她肝气郁结,导致失明,眼睛看不见了,才允许他们出来寻医。李兴成安慰患者:不论什么人得了病,我们都要治病救人,这里没有人批斗你们,你安心养病。
目者,肝之外候。李兴成开了疏肝解郁之方,三剂汤药服下,郑开香就能看见王河沟屋顶上的炊烟了。
李兴成医生的夫人是范家街的,这一天,他陪夫人回娘家看望岳父岳母。姑爷本是座上宾,况李兴成在乐园公社西边几个大队乃至巴东野三关东流河都很有些名声,岳父特意宰了一只老母鸡煨汤。李兴成平日里不是看病就是防疫,还要到生产队检查药园,没有怠慢的时刻,突然安安静静坐在火塘边等饭吃,实在憋得慌。
在稻场里转去转来,碰到一个人,说村里的覃吉木怕是不行了,出于医生的职业本能,他一阵小跑,来到覃吉木的家。原来,覃吉木在林场做事,这一天扛木料摔了一跤,一根映山红的树茬子刺破了输尿管,几天没有排尿,小腹涨得滚圆滚圆的,村卫生室的医生开了补肾的药……李兴成医生赶到时,覃吉木双脚着地双手扶着床头叉在那,脸上豆大的汗珠直滚。必须赶快导尿,否则真的不行了!可是,乡卫生院才有导尿管,一去一来,大半天,阎王就会抢先一步。这时,他看见墙上挂着一顶草帽,取下来一看,草帽带子正是一根细细的塑料管。他一把扯下来,用开水煮,然后,把一端削成一个斜面,再在磨刀石上磨,最后把塑料管用烧热的菜油浸泡了一下,插进生殖器导尿。当一大盆尿液排出来以后,覃吉木顿觉万般轻松。他的夫人泪水涟涟地定要留姑爹(李兴成的夫人叫覃吉翠,跟覃吉木是远房兄妹)吃饭,他拗不过,留下来吃了午饭,覃吉木还跟他一起吃了两碗夹米饭。
岳父岳母家炖的老母鸡他终是没有吃成,杜家村的电话打到范家街大队,康家湾有个人肚子疼得厉害,要他赶回去,他站起来就走,夫人落在后面一个人回家的。
李兴成后来又调到大吉岭卫生所工作了好几年。2012年,60岁的他退休了。过去放在药箱里或者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就这样与他告别了。
农历二月廿四,是他的60岁生日,女婿要为他做寿,他坚决反对,他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他租了车,在女婿和几个朋友的陪同下,到建始县关口镇给廖师傅上坟,师父离开庙垭子,再也没有见过,去世时,也不知道。这些年,总想来给师父上个坟,烧几张纸钱,跟师父说说心里话,可总是忙,现在退休了,第一件事,是给师父上坟!
8个人,一辆面包车,沿着沪蓉西高速公路向建始奔驰,公路两边的青山和村舍向车后退去,跟廖师傅学艺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转眼间,师徒分别40年了,师父离开人世已经38载,自己也年届花甲。当他跪在师父坟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讲述这些年自己的起起伏伏时,满脸的泪水,让人动容。
从建始回来的路上,他买了一支唢呐。
他从小就喜欢唢呐,买不起,自制。泡桐树枝,铁丝烧红,中间烙空,钻上眼,套上葫芦锯的喇叭,装上野麦做的哨子,没有金属的气盘,用一号电池的盖子代替,小是小了点,勉强可以凑合。我在响潭园读小学时,高年级的几个学生上学放学左肩挎书包,右肩上就挂一支这样的唢呐,放学站队时有几分雄壮,也有几分滑稽。周六放学排队时,李兴成也站在有唢呐的那队人中间,他不是挂在肩上,而是拿在手中,因为他要背背篓。拿在手里,吹奏起来更为方便。当一队队学生分散到不同的路队,唢呐声就在一个个山湾响起,嘹亮婉转,洋溢着喜气。
李兴成说,他要重操旧艺,把这些年被听诊器替代的唢呐找回来,吹他个霞满天,吹他个满堂红。他还要成立一个心诚艺术团,把爱好吹拉弹唱的人聚在一起,婚丧嫁娶,弄个响动,把土家族的民族民间文化发扬光大。
说干就干,心诚艺术团很快成立起来,周边的艺人们聚在一起,平日里各自操持自己的营生,有事了集合出发,吹号吹唢呐的,敲锣打鼓的,唱歌跳撒尔嗬的,闹腾得红火,本村的、外村的、外乡镇的,一直到巴东、重庆,都有心诚艺术团团员们的身影。活跃了文化生活,传承了民族文化,一年一两百场,团员们轮流参加,也有了一些收入,人们总能从他们的笑脸上读到那份真实的快乐。
李兴成是艺术团团长,也是唢呐手。吹好唢呐,哨子很关键,虽然网上有售,买过一些来试,都不满意,只好自制。做哨子要用野麦,这野麦移栽的次数越多,越韧越有弹性,做出的哨子越好。李兴成就种了一片野麦,移栽了一次又一次,现在他的楼上,还整整齐齐放着几捆野麦秆。我和他开玩笑,这些麦秆做出的哨子你一辈子也用不完了。他笑了笑,一百个唢呐手一辈子也用不完。
2019年9月,有人请心诚艺术团一起到巴东野三关沙湾送花圈。李兴成带着另七名团员来到死人的人家,得知这家的女主人跑了,男人觉得生活无望,就自杀了,留下一个上小学的孩子……看着可怜兮兮的孩子,李兴成忍不住流泪,他掏出一百元钱放到孩子面前,另一个吹唢呐的师傅姜选成也掏出一百元给了孩子,在场的人无不感动,都说李兴成的这个班子事做得好,为人更好。听到李兴成这个名字,里屋一位老人走了出来,“您就是乐园的李兴成医生?”李兴成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认出了他就是田延传,他告诉李兴成,郑开香已经过世,自杀的是他的大儿子……李兴成陪着流泪,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慰这位老人。一拨人吹打了一夜,第二天把死者送上山,下了葬才离开,老人的小儿子给他们的红包一个都没要。
前不久,鸽子花艺术团在秀峰桥成立,心诚艺术团整体加入,李兴成又成了鸽子花艺术团的副团长。没有集体演出时,他还是在杜家村,三日不练手生,他每天都要吹奏几曲,常常在晨曦初露或是暮霭沉沉的时候,人们会听到嘹亮的唢呐声在堰坳响起,唢呐声越过杨絮坳的松林,传得很远很远……
家住曹家湾
曹家湾是个好地方。
一湾好柴,一湾好水。
中间是一坡田地,两旁都是树林,除了松树杉树好木材之外,都是栗树,好劈好烧,斧子下去,无须太大力气,定是两块。半干不干,塞几块在灶膛里,毕毕剥剥的声响之后,灶头就蹿出了火苗。栗柴火猛,两块栗柴烧开的半锅水,五块合欢都未必能行。农村有谚语云:除了栗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
曹家湾的好柴还不在这里,湾垴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林子,多铁桃树、九钢木,一等的好柴,扎实,经熬。过去烧木炭的时候,铁桃树、九钢木烧出的白炭,棍子一敲,颤颤的钢音,似如编钟。
曹家湾有一条小溪沟汩汩流淌,水清如镜,甘甜清冽,可曹家湾人不喝这水,他们的水从湾垴上引来,肯定是胜过了溪沟的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表弟马明建从椅子台搬到了曹家湾。
我要说的家住曹家湾的并不是马明建,而是本身就住在曹家湾的曹文阶。
曹文阶患小儿麻痹,先天的,右手抬不起来。他坚强,右手常拄着一根棍子,右手往棍子上尽量爬得很高,锻炼着右臂。
曹文阶聪明,动手能力还很强。那时的初中生,崇军,穿军装,戴军帽,还喜欢背一支木头做的步枪,曹文阶特会做这种步枪。杉木做的,枪栓上装了胶圈,扳机一扣,可以射出纸弹。左手为主,右手辅助,做出的步枪几可乱真。羡慕的,讨要的,他尽量一一满足,我们一个班,几乎都被“曹氏枪械厂”装备了。
枪玩腻了,打陀螺,他做特大的陀螺,一根杉树的粗细就是陀螺的粗细。抽陀螺的鞭子自然与之匹配,棍子头上凿子凿了半寸见方的洞洞,穿过一根苎麻绳索,抽得特响,也抽得尘土飞扬。肖校长说,灰尘太多,不要玩这太大的,他才改成小的。
初中的日子,在学工学农之中倏忽而过,好在我们都被推荐上了办在响水洞的高中,我在二班,他在三班。
不同的教室,不同的老师,关于三班的事情知之甚少。
有一天,三班传出爆炸性新闻,说曹文阶把一整本《汉语成语词典》背下来了。那时可读的书极少,一本《汉语成语词典》是他借来的,没想到他竟然把一本词典背下来了。
周末,回家背粮食和小菜,我拿着他的那本成语词典考他,我点一个词,他说词义,有时我说一个词的词义,他说这个词。路过我家门口,意犹未尽,我们继续往他家走,继续提问。饿了,把他背篓里因为太咸准备带回家的一包豆豉吃完了,那一晚,我们喝了几炊壶开水,夜里尿了床。
高中,懵懵懂懂就结束了。我们都做了民办教师,当然在不同的学校。有时周末也聚,步行几十里,赶到某个人执教的学校,煮一锅饭,炖一只鸡,沽两斤酒,夕阳落山了,月亮明亮了,一干人嗓子也明亮了,一边唱一边踩着月光胡乱地走。有一回,我竟然就在朦胧的醉意中走回了自己执教的松树包小学。
1975年,我从松树包小学被推荐上了长阳师范。曹文阶因为身体原因,未被录取,以后好几年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师范学校拒之门外。记得有一次,他的语文成绩几乎满分,尽管数学分数较低,总分还是超过录取线许多,等待他的依然是榜上无名。
我离开了松树包,他来到了松树包,竟然还住在了我原来的寝室。
我师范毕业,分配在乡中学执教初中语文。我去松树包寻访,看到他挂在板壁上的两条毛巾,黢黑如墨,大概不好区分,毛巾上方的板壁上用毛笔书写了浴巾洗脸巾的字样,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知识的力量。跟他们校长讲起,校长又举出一例。那时学校搞勤工俭学,种了校田,学生捡了粪来上学,见了坐在校门口石礅上的曹老师,忙打招呼,曹老师努了努嘴说:“把牛粪担到地头去。”这句极端书面化的且具有明显北方语系特点的话,让师生传为笑谈。
在曹文阶的人生道路上,最值得一谈的是他的长篇小说《山湾土药房》。
1966年,乐园在全国首创农村合作医疗,受到毛主席称赞,《人民日报》加编者按在头版头条发表题为《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合作医疗制度》的调查报告,紧接着全国推广,28个省市几万人到乐园参观取经……
彼时的乐园,大队里有卫生室,生产队有土药房。
曹文阶激动异常,创作了长篇小说《山湾土药房》。
一个农民写出长篇小说,被称为新生事物,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视,安排了专业文化工作者协助修改。
那一年他当选为县人大代表。
小说被不断修改,最后定名为《山花报春》,纳入了1977年的出版计划。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出版社认为最后改为同卫生部的走资派作斗争的《山花报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决定先搁一搁,这一搁,就永远搁下了。
一腔热血,遭遇了世事的冰霜,心中希望的太阳落了。
今天,他最原始的小说手稿陈列在乐园村合作医疗展览馆里,一寸多厚的稿纸,角上已经卷曲,蓝墨水书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浓淡不一。
小说夭折,一束希冀的光芒熄灭。落泪,选择没人的时候。
一个枝条上的花朵凋落了,别的枝条自然更加努力去迎接阳光。曹文阶在教室分析课文,传授写作方法,他的讲述,学生似懂非懂,但觉得很有味道,希望明天继续听讲。
学生们的希冀不久便落了空。一个偶然的时间,公社一名干部光顾了他的寝室,这位当过兵的领导实在不能容忍他的邋遢,跟教育组领导说,如此这般怎么能教书育人?于是,他被辞退。
右手抬不起来的曹文阶回到了曹家湾,推动着生活的车毂艰难前行。
也许是曹家湾柴方水便,也许是曹文阶的善良,他娶到了一房好媳妇,勤劳,贤惠,知书达理。
又一束光芒照进他的生活,杂乱无章变得井井有条,希望的蓓蕾挂满枝头。
田地经营得好,牲口喂养得好,一笼鸡格外肯生蛋,还有了一儿一女。欢笑,经常从土墙上的窗格子飞出来,我们为之高兴。
那几年,几乎每家每户都种西红柿,就有人收购西红柿到城里去卖。种西红柿的赚了钱,贩西红柿的也赚了钱。一进乐园的地界,西红柿植株的青涩气味随风弥漫。
曹文阶也想试一下水,去贩西红柿。
收了一车西红柿,准备运到武汉的白沙洲蔬菜交易市场。在古老背过轮渡时,他下车来透气,看到浩瀚的长江,滚滚东逝。阳光照射在叠叠波纹上,灿烂跃动。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征兆,他心情舒畅。这时,一个家住宜昌县小溪塔镇的人走过来搭讪,交谈之中,那人告诉他,就这一车西红柿,运到小溪塔,两三天就销完了。曹文阶一想,何必舍近求远运到武汉呢?
就把一车西红柿运到了小溪塔。
一个县城,蔬菜的需求量毕竟有限,何况又不只他一个贩西红柿的。好几天过去了,西红柿还剩不少,一个一个裂了口子,蚊蝇乱飞。市场管理的人要他雇人把这些裂了口子的西红柿运到垃圾场去。
这一趟生意,亏了。
他妻子在家里突发宫外孕,又被医生误诊,耽搁了治疗,撒手人寰。儿子受到刺激,精神自此时好时歹。
那时,还没有手机,无法联系到曹文阶,他妻子归西之时,他还坐在小溪塔的菜场里央人买他的西红柿。
等他回到曹家湾,扑入眼帘的是一座新坟。他不敢相信这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妻子。他要去贩西红柿,起初妻子是不赞成的,见他下定了决心,也就不再阻拦,万一亏了,也是蚀些钱的事情,不让他试一下,他终不甘心。他跨进驾驶室,车子启动了,妻子再一次叮嘱:注意安全,早去早回。现在他回来了,不见妻子的身影,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一堆黄土压在他的心头。
阴冷的云翳,落叶的枯枝。
没有了美好目标的牵引,没有了心爱之人的激励,也没有了温暖的安慰,生活的画面,总是墨黑。
前几年的一天,我路过乐园村村委会,在玻璃橱窗里的贫困户名单上看到了曹文阶的名字,我向村干部打听他的近况。他们说,跟很多人一样,他的姓名将很快从这个名单上消失,准确地说,再没有这个名单了,因为,就要整体脱贫了。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