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
六叔是村里的名人,准确地说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他在家族兄弟里排行第六,年龄大的叫他老六,晚辈们称他为六叔。仔细想想,六叔身上还真找不出异于常人的特长与爱好,只剩老实。
六叔成名较晚。二十多岁那年,征兵的消息传到村里,他偷偷地报了名,填表时遭遇到了小波折。
姓名,出生年月?六叔挠挠头,又摇摇头。
报名处的人一看乐了,没有出生时间,报不上名。六叔急得直搓手,脸像一块大红布,鼻尖上冒出了汗珠。俺哥说,我出生那天下小雪,小名叫小雪,那年那月也没说,俺回去问问。
1936年11月11日,据说哥也想了半天,突然记起了这个好日子,才定下这个日期。六叔高兴的一路小跑,鞋子不跟脚,穿鞋就是麻烦,干脆光着脚,手提着鞋子,这是为报名从二狗家借来的,不能扔。
苦命的六叔两岁就失去了母亲的宠爱,七年后,父亲也撒手人寰,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哥哥大六叔八岁,没有父母谁还记得自己的生日。据说,六叔七八岁才会说话,十一二岁还尿炕。他从小没穿过新衣服、新鞋子,一年两身衣服,冬天一身棉,夏天一身单。哥哥穿小的衣服拆了,洗一洗,找邻居婶子大娘帮忙,大改小不难。六叔穿在身上高兴半年,不舍得换,也没得换。冬天穿鞋,夏天光脚,也省下很多麻烦。
少年时代,六叔的性格没有改观,叛逆心理也不明显。他木讷、不善言谈,像个大姑娘似的,见到人腼腆得不知所措,光摸头不说话。后来,一个耍猴的艺人,在村中央扎下场子,一通表演,才激起六叔兴奋,打开了笑的闸门。从此,见人就笑,笑归笑,仿佛蹭上一层锅灰的脸上肉少,笑的不够饱满。老人们看问题透彻,一致认为,这孩子太老实,如果机灵调皮点,或许受不了那么多罪。
大哥结婚后,孩子一个个排着号来报到。大哥大嫂下地干活,六叔成了孩子王,不,专职保姆更贴切。自从担负起看孩子这一使命,六叔身上挂满了泥土,裤子、粗布褂子常常湿成一片,太阳一晒,犹如背着黑白地图搞展览。孩子们打闹,他不急、不躁,拉屎撒尿,他不烦,压根不会发脾气,更别说抡巴掌了。
同龄人纷纷结婚生子,六叔不着急。好心人劝他,你应该学干活了,不然以后咋过日子。六叔笑笑,不言语。
话说回来,纸终归包不住火。六叔当兵的消息不胫而走,在近乎封闭的小村,这可是大事,一时间成了村里的头号新闻,理所当然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起初,议论的焦点集中在能不能验上,人们七嘴六舌,有的压根就不相信,他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一个干巴巴的骨头架子,他能验上?不信归不信,几天后,上面来人政审了,惊呆了村里不少人。有的还在摇头,有的对六叔参军的事还是有了一些鲜活生动的遐想。
一天,六叔从区里开会回来,他的几个嫂子在大街上截住了他,齐声问:“老六,听说你要当兵,部队要你吗?”他话未出口,脸先红了,憨声憨气地说:“验上了。”
啊。“你到部队能干啥?打仗肯定不用你。看看老六的细胳膊细腿,扛得动枪吗?” 四嫂快言快语。
六叔手挠着头,咧咧嘴:“我就要扛枪打仗。”人们一听笑得前仰后合。
阳春三月,六叔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下,穿上了绿军装。高高的个子,走路晃晃悠悠,两只大脚往外撇,但是这身军装穿在他身上,英武潇洒。真是人靠衣装马佩鞍,大嫂们的眼睛都直了。二十多岁的六叔,婚事一直无人问津,可当兵的消息一传开,身价倍增。哥嫂做主,未婚妻很快确定,辈分没问题就行,咱没有挑肥拣瘦的本钱。
六叔参军后,部队驻扎在山区,先分配到汽车连当战士,他天生胆小,上了汽车,面对崎岖的山路,头晕目眩。开汽车没学会,调到了炊事班,但炒菜做饭的活在家没干过,他笨手笨脚,菜刀也不听话,刀刃总往手上走。领导看他老实巴交,半年后调到了步兵连,六叔从小历练出了吃苦耐劳的性格,参加训练时舍得出力、流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成了连队有名的神射手,多次荣获嘉奖,两年后升为副班长。
转眼就是四个春秋,六叔退伍返回了家乡,人们一看,还是一副憨厚相。哥嫂操持着,结了婚。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安安心心过日子才是正道。从此,六叔再没有出过远门,在家乡的热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人们问他在部队干过啥,他支支吾吾,闭口不谈曾经的从军经历。
六叔的性格丝毫没变,依然本分善良,心眼实在,从头到脚还是那股厚道劲,唯一变化的,就是认识了几个字,还会写字,这件事在小村里轰动不小。二大爷就不相信,从小看着他长大,一双拿锄的手,胳膊长手指头粗,他能学会写字?有一天,二大爷找到一张发黄的卷烟纸,颤颤巍巍地找上门,逼着他在纸上写出了几个大字。二大爷拿起纸,来到太阳下,横看竖看,白纸上歪歪斜斜扒着几个黑蚂蚁,还真像个字。不认识字的二大爷竖起了大拇指:“好,好。长本事了,出去几年没白混。”
六叔返回家乡,还是生产队时期。锄、割、播、耕等农活都得从头学起,农家活看起来简单,做好也不容易。六叔干的第一个农活是锄地,跟在别人的后面,学着别人的样子,可是锄头在手里咋就不听使唤,锄头没有枪口准,总是神出鬼没的往玉米苗上铲,他手忙脚乱,急得头发上顶着汗珠。队长看了,直叹气。没办法,慢慢学吧。
后来,队长看着六叔为人诚实,做事认真,让他担任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六叔像接受了一项重要使命,自知肩上的担子重了,岂可掉以轻心。从此,他天天泡在仓库里,把仓库内外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回家吃饭,大铁锁锁住仓门,走到半路不放心,回来再拽一下铁锁。秋后,粮食入仓后,他日夜守护着粮仓,生怕有什么闪失,这些种粮可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和来年的希望。白天把粮食一袋袋扛出来,在太阳下暴晒,夜晚不睡觉,生怕老鼠来抢食。他公私分明,不拿生产队的“一针一线”,即使家里揭不开锅,也没动生产队的一粒粮食。
转眼间,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播种、浇水、施肥、收割都要求掌握好农时,干了几年农活的六叔,对这些伤脑筋的事真没在意,这可急坏了六婶。六婶中等身材,干净利索,脾气刚直,快言快语。农忙时节,六婶四处打探,捕获到信息,六婶下达指令,别人耕地,他耕地,别人锄地,他锄地,别人种玉米,他绝不种高粱。可是,种地总比别人慢半拍。那时,生产工具也不全,有犁的无耙,有耙的无耧,家家户户借着用。借农具的事六叔绝对不干,谁着急谁张罗,六婶沉不住气,上午借犁,下午借耙,东家借牛,西家借耧。六婶天天跟他吵,六叔笑而不语,也习惯了六婶的唠叨。
后来,六叔也买了一头牛,耕种着近二十亩土地。一场及时的秋雨,种小麦就是头等大事,六婶天不亮就做好了饭,六叔喂饱了牛。六婶催促着说:“种麦不能耽误,做事利索点,今天把西面那块地耕了,明天种上小麦。”
六叔答应着,套上车出发了。还没等六婶洗完锅碗,六叔空着手回来了。六婶赶紧问:“你咋后来了,牛呢?”六叔不紧不慢地说:“二坏借去用了,他家的地皮快干了。”六婶急得一跺脚,你啊。
不一会儿,二坏赶着车送来了,红着脸跟六婶解释,我家的地还潮湿,耕地还早。
六叔赶着车又上路了,刚到村口,三孩迎了上来,“六叔,正想找你。”
六叔憨声憨气地问:“啥事啊?”
“西南边一块地干了,我们又没有牛,想借一借六叔的牛耕地。”三孩一本正经地说。
六叔一迟疑,真的。
“不骗你。”六叔看着三孩心急火燎的样子,“给,牵去用吧。”
六婶不放心,锁上门一转身,六叔又晃晃悠悠回来了。六叔如实汇报,六婶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个呆子,他们合伙骗你。
果然,一袋烟的工夫,有人捎信来,三孩在你家地里等着了。据说二坏和三孩两人为测试六叔的心实,已策划了好几天了。今天,两人算是服了。下午一起帮着六叔种地,他们知道六婶的厉害,害怕挨骂,也算将功补过。
老两口种地,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家里有了积蓄。儿子争气,考上了大学,真是祖坟冒青烟,鸡窝里飞出雄鹰。六婶一高兴,操持着推到土坯房,盖起四间宽敞的砖瓦房。六婶也赶赶时髦,集市上买上一条裙子,穿上了一双黑皮鞋。六叔叹口气,没敢说啥。
花开花落,福祸相伴。老两口的幸福葬送在了这双皮鞋上。这天,一场暴雨来的蹊跷。天气预报里说小雨,没想到,小雨下大了。新预制的水泥地面湿滑,六婶穿着皮鞋走得急,脚下一滑摔倒了,头碰到了水泥台阶上,当场就昏迷了。六叔听到声响,跑出来已经晚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真应了这句话。
“120”来的挺及时,到了医院六婶没醒。“CT”片子出来,脑出血,很严重,马上手术。六叔的脸白了,手抖的签不成字。6个小时过去了,六婶被推出了手术室。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出血太多,能否醒过来,要看自己的造化。六叔一再鞠躬,医生说,别鞠躬了,把病人推到病房吧。
十天,六婶没醒。二十天,六婶没醒。一个月了,还没醒。医生说,成植物人了,出院吧。六叔不应,天天伏在耳朵上叫,儿子哭着叫,六婶像睡熟了一样。医生说,尽力了,你也尽心了,回家好好照顾,每天往胃里打流食。记住,勤给病人翻身,要不然容易长出褥疮。六叔点头,记住了。这就奇了怪,人们就弄不明白,六叔这样的好人,咋就命运坎坷,这样的老实人,咋就福祸相伴。
顶梁柱倒了,六叔不得不站出来,在烟熏火燎和柴米油盐之间打发日子,一心一意地照顾六婶,他坚信六婶一定会醒来。
日历一张张被撕下,九个春秋,六婶走了,这年六叔75岁。六叔哭的死去活来,据说六叔在六婶的坟上待了三天三夜。
唯一的儿子争气,大学毕业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城里安了家。儿子、儿媳孝顺,几次来接六叔到城里一起居住,六叔不走,嘴上总说过不惯城市生活。邻居们也说,六叔不愿走,就留下吧,这里有我们,你们就放心工作吧。六叔心想,不给孩子们添麻烦,这里才是家,再说都走了,土里的老伴谁陪。
没心没肺,能活百岁。年轻时,操心的事都让六婶抢去了,六叔一辈子心不累。除去耳朵背和瘦点,老年病与他不沾边,真是有钱难买老来瘦。庭院里一块空地,六叔把它打理成了一个小菜园,蔬菜不用买,一日三餐自己做,收获着健康与快乐。六叔的家从来不上锁,现在成了志愿者的服务基地,隔几天就有人光顾,屋里屋外,干干净净,六叔享受起新的生活。
六叔闲不住,吃罢早饭,腋下夹着一个拐杖,在村里转一圈,那家的水管漏水了他第一个发现,设法通知主家,那家出门打工多长时间没回来,他有数,最后来到进村的路口。墙根下,几个老人一字排开,或蹲,或坐,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一个水泥墩子就是六叔的座位,他们干巴巴地目光望着村头的路口,沧桑的脸上写满朴实、慈祥和期望。阳光温柔地洒在街道上,村里安安静静,老人们演绎成村里的一道风景线,他们坚守着老屋,守护着老街老巷。老人在,家乡在,当我们离开了家乡,不要忘了这些老人们期待的目光。
六叔也有后悔的事,当初没有给六婶带上一台纸糊的彩电。儿子买来了彩电,六叔坐在一把八仙椅子上,旁边是六婶生前的座位。六叔知道六婶爱看戏,打开电视,中央戏曲频道,六叔对着座位喊一嗓子,看戏喽。
逢年过节,六叔端着六婶爱吃的饺子,来到坟前,把这段时间准备的话语,儿子的事、村里的事,一一说给六婶,汇报完工作,烧烧纸。临走,不忘那句话,等着,隔几天再来和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