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2年第3期|方磊:从海而来 向海而去
——马拉美
我站在观赛船上,远远望着弗兰克▪卡玛斯和他的船员们穿着与我们迥异的衣服,登上夺目而神奇的帆船,向大……
在无名的泡沫和蓝天之间,沉入大海的这颗心将一无所恋。
——马拉美
我站在观赛船上,远远望着弗兰克▪卡玛斯和他的船员们穿着与我们迥异的衣服,登上夺目而神奇的帆船,向大海的深处驶去。这时候,海面上阳光缠绕,如同无数金色的透明手指,将海捏紧,松开,而后呈现。海深沉地咆哮着,发出辽阔的、持久的喟叹。帆船载着他和队员们嘹亮的身躯朝向海的深远而去,把人们连同整个大地抛舍在飘渺之中。
从我的位置看过去,海是那么辽阔,而他们是那么微小,以致于很快就隐匿不见了,仿佛某种障目术的显现,暂时切断了所有的联系。其实在他们的视野里,我们这些岸上的人们,以及陆地上的城市又何尝不是微小的呢,小得根本不足以使航海者去看见。
是的,在沃尔沃帆船赛再次起航的这一刻,我看到海浪中的卡玛斯正渐渐和这个世界分隔开,世间的声响一点点远去,世界一点点沉下来,一直沉到无休无止的浩浩静默之中。在静默中,他们将迎来未知的风向、时间的碎步和汹涌的寂寞。
是的,这时候我的耳畔除了汹涌的海浪声,还隐约回荡着卡玛斯朴实的话语——这是我们第一次参赛,对于我和我的团队都是一次新的尝试,我们感到了真实的最高水平,在已经完成的几个赛段里我们感受到了比赛的难度和艰苦,我们现在的成绩不是很理想,但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们是第一次参赛,我们在这次最高水平的赛事里能收获些东西最重要。
随着话语而来的,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他的身形和模样在人群中泯然至极,他的面孔却犹如建筑大师手中的雕刻,分明的棱角之内全是海水的纹路,而我觉得那就是一幅浑然天成的用爱与信仰标注的航海图。他坐下来了,就在我的对面,那么安静内敛,甚至有些腼腆和一丝丝羞涩。我听见他说:所有的竞技体育都分为身体和技术,有的竞技项目比拼的是纯体力,而有的却是以纯技术来取胜对手的。在我看来,帆船就是将体力与技术完美地融为一体,同时与大自然紧密相连,并且充满了冒险。
是的,走入大自然,迎接旅程中的各种未知,应该就是帆船运动最具魔力也是最惊心动魄之处了。对于长期安稳地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来说,那些习惯于海波中飘零的人,似乎是人群中的异数,他们连同飞溅的浪花与水滴对于尘土浩荡的大地而言都是无解的光晕。无论是白昼还是深夜。习惯漂游于海上的人在离不开陆地的人们眼里是最大的谜雾。
设想那些因海而生的人来到陆地生活,他们是否也通过另外一种(不可见的)方式航游在人群中,并从不轻易浮出生活的水面。我常常妄自揣度他们或许经久缄默,但有着非凡卓绝的听觉和洞彻领悟的感触力,内心锐利的捕捉能力超越了陆地上人们的庸常。以海为生的人即使身临陆地,他们依然会在心灵深处将自己留在海上,他们的航程从未停息。
楼宇与灯盏、城市与夜晚、星空与莽原,甚至这个世界、这个星球,其实都只是无底无际海洋的多种幻化,这个被海水统占了七成的世界,被拥挤和倾轧的陆地只是地球的方寸皮相。也许只有在海洋中生活过的人,才拥有真正被这个世界所接纳和理解的资格,也真正确证着这个世界存在过和终将消逝。
此时此刻,我目送着卡玛斯和他的团队在海浪中起程,随着那帆船往海之深处的驶入,就像在历经一段迷蒙杂乱的往事之后,在缓慢柔和之间深入和渐近世界的真相。漂浮在漫漫海水上的一只船仿佛乘着隔离在尘世之外一个幽居者的寂寞沧桑,连同死去活来的遥远往事,斑驳、碎裂、迷离、困顿,悠悠而来,又仿若怎么也无法临近。支离暧昧的面容、幽邃凝眸的眼睛、疏远的背影或一种正静悄悄中满溢的情境,流转飘摇的琴声——它们纷纷随海浪奔涌而起。
流水激端,海面镜颜,波光云影。寒凉的风,薄脆的雨点,比婉转的微风细雨更加缠绵寂寥的告别气息,这些都是他们所熟悉的。港口犹如孤独的守望者,时光泥沙般在岁月中退却后,卡玛斯和船员们那些所辗转过的港口,凸显为生命里一种委婉而强烈的意象。对于他们而言,港口连结着世界,组成生命的血脉。
我愿意执拗地相信,亲历海上的时光终能令人心窍玲珑。相比之下,陆地上有的是相同的建筑、相同的商厦、相同的服饰、相同的世俗,相同的平庸烦琐的气息,所有人的年华忽忽而过,匆匆的,似乎只一刹那,一切全都老了,唯一新的只有海风的吹奏和海浪的歌咏。航海者总是具有着最年轻的生命和宛若最初的炽烈灼灼的目光,生命给予他们最珍贵的礼物就是拥有深情,对大海的深情,对生命的深情。
我想,常年的海上竞技,一定使卡玛斯对陆地有着别样美好的感情,他也许比我们每个人都更加感恩和敬重我们脚下的这片陆地。因为,海上充满着巨大而无数的未知,还伴着永无止境的风险和孤独。正是海陆生活的巨大差别,使得他更加珍惜陆地间的寻常生活,就像他曾经说过的:在海上生活过的人都真切懂得回到陆地上的舒适。
时间在海浪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而我却在遥望中不断地徘徊往复。这时,一个大浪冲上了沙滩,我仿佛看到了10岁的卡玛斯正在阳光下的沙滩上快活地奔跑着,那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就是他所要经历的大大小小的考验吗?他的笑容是那么灿烂,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航海的梦想吗?是的,一个有了梦想并且能够去努力实现梦想的人,无疑是幸运的。卡玛斯就是幸运的。尽管在我们的眼里,孤独与风险时刻都躲在暗处潜伏着,但海上的收获不正是因为更多的人所难以体味到的那一次次激动人心的旅程吗?在卡玛斯心中,还有什么比航海更能使心灵绚烂和焕发光彩的事情呢?
灰黑、静穆、苍凉,暮霭升起,暗红的夕阳,宛如一声源自久远的叹息,一点点地从城市的后背坠下。宏阔而神秘的大海,也许只有在航海者的眼里才能被读懂,它宛若情书的修辞之美,如同一种相爱的人之间羞涩表白的意味。一流的航海者就如同老辣的骑手,他以更多的从容与智慧对抗着大海的荒蛮性情和变幻无常的气象。
作为法国乃至全欧洲最著名的帆船明星之一的卡玛斯,全世界最高水平的帆船竞技沃尔沃帆船赛,他和自己的团队却是第一次来参加。所以,望着苍茫的大海和参赛者们远去的身影,我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勾勒着,卡玛斯引领着他的队员们是如何在海上度过每一个夜晚的呢?海上的夜与城市中的夜是迥然不同的,它神秘、悠远、深幽,仿佛临近神的宫殿。他们还感受到敬畏了吧?是那种已经几乎被所有的人遗失的对天地时光的敬畏。我笃信,一心追逐大海的人,血脉里涌动着的一定是无尽的浪漫、从容和诗意。
我曾有过在星光下站立船身的亲历往昔,清泠岑蓝的海水显得无比深邃、久远和生动,我在静谧中似乎感受到了满天星光对海的幽幽回应——是那种高妙的、悠远的回声。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如卡玛斯这样的人在人群中仿佛是带有不可琢磨的梦游气质的,他们是不愿被生活的平庸和寻常所同化的另类分子。航海注定是一场不可知的充满悬念的旅行,每一次遭遇都有可能是冥冥中的操持,都可能呈现出时间的本相和生命存在的本质。这也许是他迷恋海上生活的主要原因吧。
20岁时的卡玛斯就已经投向大海的胸怀。我想,那时的他就像一尊刚刚出炉的青瓷,或者是一枚尚未熟透的青色的果实,就像一个隐形在泥土中的雕像,还没有在时间和风的手中雕刻出来。然而,一场恍惚的梦境,让他对阳光下碎金摇荡的大海满怀渴盼和眷念。他眼里的世界也许尚未成型,但他的目光和心里已经满是汪洋。
长期的海上旅途生活,使卡玛斯就像是一位老人,和海水有着同样的沧桑古远。但听他讲述起自己的往昔海上征程——我们难以想象和感受到的神奇与惊心时,我又觉得他是个孩子,在时间沉淀的景致和人情风物面前,他仿佛从来没有从童年驾乘的梦想之船中上岸。
卡玛斯曾经参加过73次Groupama的比赛,其中59次站在领奖台上,33次获得冠军。总之,他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多体船水手之一。卡玛斯的父亲是一名技术老师,母亲是自然科学教授,虽说父母从事的工作可以很好地激发起一个将成为帆船运动传奇人物的热情,但他与航海并没有特别密切的关系,一直到10岁,一次偶然的机会才使卡玛斯爱上了航海。
“我站在沙滩上,看着海浪和地平线,就想要征服它。”卡玛斯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表情淡然,而我却从这份淡然中看到了惊涛骇浪。2009年,他第一次尝试了沃尔沃公开赛,他说:“对我来说,帆船比赛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也是我为什么参加沃尔沃环球帆船赛的原因。”他又说:“在多年的多体船航行之后,不管是独自一人还是团队合作,我们想与世界上最优秀的单体船一决高低。”
在我见到卡玛斯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我最爱的电影《碧海蓝天》(《The big blue》)。
《碧海蓝天》为1988年戛纳影展的开幕大片,描述个人难以融入现实社会的困境中,因此转而寻找梦想中的另一种生活。作为法国名导演吕克•贝松的成名作,《碧海蓝天》没有任何的商业气息,她带着一个男人童年的印迹和对大海的眷恋、对爱对生命的思考,讲述着简单而又永恒的故事。
我的眼里一次次闪现着电影开始时充满全屏的黑暗,接着黑白电影中出现苍茫的海,无边无际。耳边环绕的是海豚那沉长的嘶鸣,一圈一圈,扩散开来。
雅克和恩佐是一对痴迷于在大海中潜水的挚友,雅克的父亲曾经因为潜水离开了这个世界,恩佐在一次潜水失误中将生命交给了大海,雅克护送他的灵魂走入海底的深处;那些来自海的声音,那些海豚伙伴们无时无刻不在另一个世界召唤雅克的归来,但雅克丝毫没有停止对海愈加深入的潜水,有一天他邂逅了他挚爱的姑娘乔安娜。
雅克告诉乔安娜:“当你潜入海底,那里的海水不再是蓝的,天空在那里只成为回忆,你就躺在安静里,你在那里,决心为她们而死,只有那样美人鱼才会出现,如果你的爱足够纯洁与真挚,他们就会和你在一起,然后永远地把你带走。”“你知道怎么才会遇见美人鱼吗?要游到海底,那里的海更蓝,在那里蓝天变成了回忆,躺在寂静中,你决定留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美人鱼才会出现。她们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够纯洁,她们就会接受你,然后永远地带你走……”
在那个寂静的夜晚,这是最后的抉择,雅克听见了那些声音,他的灵魂告诉他要什么,他告别了他心爱的乔安娜,潜入深海,这是生命的回归,是永恒的大爱,纯洁的雅克拥有了一切,那些同他一同追逐嬉戏的海豚,也许其中一个是他少年时就在潜水事故中消逝的爸爸,也许其中一个是他的乔安娜,他永远的挚友恩佐。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淡忘影片的结尾,雅克面对心爱的乔安娜告诉他自己怀孕了的时候,他那张凝望她的面容,那个长久的镜头凝结在我的心尖,一次又一次使我颤抖得不能自已。雅克无限留恋岸上的爱人和自己的孩子,而他终究满怀决绝的投入在无际的蓝海。雅克——这个有深邃如海一样眼眸的人也许就该回归到大海,那样纯澈的灵魂在那里才能够获得归属。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又该往哪儿去呢?在碧海蓝天里,在海洋的背景下,躺在宽大的蓝色中听一首天籁,直到光滑的海水覆盖我们,回到生命最初最纯粹的时刻……
雅克是最幸福的,因为他最终成为了自己,那样的幸福如此深沉浩瀚,那是我和你永远都不会懂得的。
对于卡玛斯,有个问题也许我永远难以懂得——海对于他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从未有过航海的时光,我不曾体味在海上所给一个人心灵与思想带来的风暴。我只能去想,竞赛只是他投入大海的一个浅显、表象的标识和理由,也许他多年的海上漫游只是一次次的寻找——他要寻找什么?是往日的丧失,还是虚幻的梦境?他也许并不知道。也许,他奔赴一个个海域,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份“我来过”的坐标?就像《碧海蓝天》中雅克说的,“潜入大海的时候,我想不出浮上岸的理由。”卡玛斯对我说,如果不成为航海运动员,他会去做登山竞技运动。登山——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永远没有观众的运动,一个在所有竞技中艰苦与危险都名列首位的运动,也许是在这一刻我知道了,那些所谓的比赛和奖项对于一个生命属于自然,属于自我本源的人而言是如此的滑稽和浅陋。
活着的意义?生命的答案?世界的真相?“我”究竟是谁?“我”将去往何处?或许这一切的答案并不那样飘渺,只是它们都嵌刻在海之尽头,而我们却永远都不会抵达……
(注:弗兰克▪卡玛斯系法国籍世界著名帆船运动员)
作者简介:
方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0届高研班学员。北京“无规则”摇滚乐队前贝司手。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飞天》《黄河》《广州文艺》《安徽文学》《福建文学》《当代人》《文学港》《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诸多文学期刊。曾出版发行短篇小说集《有呼无吸》《锈弃的铁轨》,散文集《光影》,传记文学《繁星之下》《逐》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