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独步
幽幽的林间小径,遮蔽了所有阳光;浓浓的柏香弥漫整个宇宙。我在林子里散步,忽然,蔓草遮路断,落叶陷双足,我用大力也拔不出来,连忙呼喊求救,却无人回应,只传来几声凄凄冷冷的乌啼,幡然梦醒……
我不知这是第几次梦到那片森林了,或许有三四次了吧。不过以往都没有这次梦得这么清晰这么真切。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知道,这一定是在白天的某个瞬间,我的心思又飞到那片森林了……
其实,这片林子并不大。在日本诸多森林公园中,只能算是个小字辈。即便在筑波市的地图上,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绿点,旁边标注的那四个小字须仔细辨认才能看清:反町森林。
我与反町森林的邂逅,其实也很偶然。那天,我从东京乘坐大巴抵达筑波时,已经夜幕低沉,寻到位于天久保的住所,周遭已是一片漆黑。翌日清晨,开窗四望,眼底奔来的竟是一片乡村景色,对面一条小溪,溪畔遍生杂草;右前方是一片水田,已经平整完毕,正在放水;再往远处望去,迷蒙的晨雾中,隐约可见一抹绿色,像是一座小山丘。这让我心生好奇:要是住所附近有个小山,每日可以登山闲步,倒也惬意。于是,我趁着天色尚早,便直奔那小山丘而去。
沿着窄窄的乡间公路前行约三百米,再往左边一拐,山影不见了,惊现于眼前的,竟是一片偌大的树林,只因树木笔直,高耸入云,比周围的所有建筑和植被都要高出一大截,这才让我误以为是一片山丘。我既惊且喜,连忙加快脚步,一溜儿小跑迈进了这个意外的“发现”。
这是一片以松柏为主的林子,入林的路径以碎石铺成。夜里刚刚下过小雨,林中空气湿润,满是清香。我想起当年在云南大理,曾见当地人用一种香柏木熏香,就是这种独特的香味。如今,置身柏树林中,闻香知木,如逢故人。林中空寂无人,唯有不知名的鸟儿在看不见的枝杈间叽叽喳喳,为森林演奏着动听的晨曲。我深深地吸气呼气,就像是用这清新的空气“置换”从大城市带来的满身浊气。心中暗想,在这异国他乡,竟会遇到这片世外仙境般的大森林,我岂不是太幸运了?
从此,这片森林就成了我每日必到的“打卡”之地。去森林散步,多数是在清晨。有时早晨有事走不开,就在其他时间前来走走。好在森林里的景致,每个时段都各不相同:晨起,林中万物初醒,百鸟声喧,细碎的阳光斑斑点点从树缝洒落进来,似乎给林间小径洒扫了一番。路边的植物们抖擞精神,让晨露把枝叶洗得清清爽爽。午间,阳光本应直射而下,却因树冠茂密,几乎无懈可击,使得林间显得昏暗幽深。其实,未必是真的昏暗,而是与林外的强光照射形成巨大的反差。在春夏之交的季节里,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傍晚时分,整个树林仿佛变成一幅幅风景油画,软软的夕阳的余晖横斜着穿过粗大的树干,直铺在林间空地上。每棵树都是阴阳各半,光影分明。拿起手机取景,只见垂直的树干,斜射的金光,绝妙的几何形构图生出无尽画意。一些只在傍晚开放的小花,则抓住这日落之前的宝贵时光,尽情绽放自己的美丽,如同在夕阳下舒展腰肢,翩然起舞,正好用作近景。如此生动的画面感,真是前所未见,美不胜收。我在傍晚来树林,只有这一次。那天办完事路经此地,偶尔进来抄个近路,却不想被眼前这如诗如画的黄昏美景惊呆了。当时脑海中曾闪过一念:假如今天未曾来此,这美景岂不就白白“辜负”了吗?转念又一想,这样的景致,在反町森林本是日日上演的常态,你来与不来,与森林又有什么关系呢?由此顿悟,世间之美,原本是自在之物;今天的偶遇,反倒是额外的眼福了。
反町森林虽说离住宅区不远,却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以我每日前来的直观所见,碰见的人不过三四个,且都是匆匆过客,估计都是上班族为了不迟到,才直穿这条近路。故而,我在森林里皆是一人独步。独步的好处是可以漫无目的,四处闲逛。林子里的小路纵横交错,弯弯曲曲,没有路标,也分不清方向。你只管沿路而行,不必担心迷路。有一次,我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环顾四面,都是一个模样的连绵大树,数条小径,各自通幽,就是没有熟悉的景观。我定定神,选定一条略宽一点儿的石径,心想,这条路一定是走的人多,才被踩得宽了一些,就这样走下去吧!果然,前行了几百步,就听见隐约传来的公路上的汽车声。
森林是个特别适合独自沉思的地方。一进森林,我的思绪就开始信马由缰地飘荡起来,周遭的一切都会触发奇妙的联想:清风徐来,凉爽宜人,我会想到国内的天气报告,说这两天北京热浪滚滚;身边不知什么果实从树上坠落,我会猜想这应该是松子落地的声音吧?接着脑海中就会“蹦出”些零散的诗句,若杜甫的“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若韦应物的“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若白居易的“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不过,树林里也时常会传来不详之音,那是乌鸦的聒噪──中国人一向讨厌乌鸦,北方俗谚“老鸹叫,丧气到”。可日本人却很喜欢乌鸦,不但无人伤害它们,有些地方还把乌鸦视为“神鸟”。这片林子也聚集了成群的乌鸦,叫起来特别烦人。在这乌噪声中,我会联想到与乌鸦同属鸦科的喜鹊,只因喜鹊擅长“报喜不报忧”,中国人就特别喜欢它,年画里什么“喜鹊登枝”啦,“双鹊报喜”啦,都是说喜鹊好话的。其实,乌鹊之属皆为大自然的产物,各自生活在蓝天之下,自然栖息,并无优劣,何来凡圣?所有附加在这些鸟儿身上的赞美抑或厌弃,都不过是人类的自作多情罢了……
其实回想起来,我在这片森林里最感惬意的事情,是静思是冥想是感知是体悟;是带着一本闲书,找个高矮适宜的树墩,专心致志地读上半晌,直至坐忘身在何处;是蹲在树丛间,兴趣盎然地观看小蚂蚁们拖着一小块食物,在腐枝败叶中艰难跋涉,以至感同身受,一时间不知蚁民为我、我为蚁民。更难忘的是,我每每肃立于万木丛中,站桩调息,闭目练功,只觉得天地间的混元之气,充塞万象,弥漫周身。一时间难分物我,天人合一。恍惚中不禁心生怅问:我为何物?我从何来?天地不应,唯有松涛低鸣。有时,我会寻得一片空地,打上一套太极,虽招式生疏,步缓行迟,却逐渐感觉浑身血脉贯通。此时环顾四周,只见蔓草萋萋,高树入云,蓦然间感喟丛生:身边这些凡间草木,你们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而我不过是个匆匆过客。此刻,偌大森林皆为我一人独享,一旦我走出森林,此间却留不下我的半点痕迹──即便再过若干年,我已化为尘土,此间的松柏却依然耸立──人啊,你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渺小,在时间长河里又是何等短暂。除了卑微地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之外,你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随之,蓦然记起当年风行一时的豪迈诗句:“喝令三山五岭让道,我来了!”如今,三山五岭依然在,你又在何方呢?想至此,不禁哑然失笑了。
两个多月的日本乡居即将结束,我在离开筑波的前一天傍晚,特意拉着妻女,还带着小外孙女,一起去看反町森林。在我心里,这是专门来向这片林子告别的。对她们却强调的是,一定不能错过夕阳下的林间美景。
然而,天公不作美,那天阴云密布,树林里有些昏暗。曾经让我惊艳的画面感自然大打折扣。兴致勃勃的女人们拍了几张照片,便抱怨光线不好,游兴大减。加之,此时已至初夏,林中的蚊虫多有袭扰,她们只是浅浅地走了一圈,便匆匆返回了。我有些扫兴,由此悟到,所有美景皆是彼时彼刻的瞬间幻影,一旦错过,很难再观。况且,观景者的心境也会情随境迁,掠过无痕,岂能复原呢?
凝神片刻,妻女已经走远,我独自拖在后面,面对森林,倒步而行,心中默默地向反町森林致谢,向林中的花草树木致谢──谢谢你们陪伴我度过难忘的乡居岁月,谢谢你们让我思考了许多,也醒悟了许多。我会思念你们,也许会在梦中与你们重逢……
回国之后,我确实好几次梦见这片森林。不过,梦醒之后总会自问:那个地方,大概此生不会再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