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6期|傅菲:水牛的世间
他十五岁,他便养牛了。他从村中学退学——倒闭的村中学让二十多个少年无书可读,他……
东生养过拉姑三代水牛。水牛走过的路,就是他所走的路。或者说,他的路是由水牛代替走的。
他十五岁,他便养牛了。他从村中学退学——倒闭的村中学让二十多个少年无书可读,他是其中之一。他的祖父大灯对他说:不读书了,跟我学耕田,有田就要耕田师。他接过了牛绳,去养牛。牛是母水牛,身材匀称滚圆,肩胛骨凸出来像两个石墩,皮毛溜滑。早上,他骑上牛背,拽着牛绳,往峡谷里去。峡谷幽深狭长,草木葱茏。牛在吃草,他躺在草地睡觉。也不是睡觉,而是眯眼,眼缝飘着白云。农耕时节,田水白泱泱,他的祖父赶着牛下田。他去割草,挑竹筐去豆地割。豆地的狗尾巴草抽芽不久,茂盛羞嫩,叶尖垂着水珠。他搂着草割,割了满竹筐,挑到田头,看他祖父耕田。他的祖父扬起竹梢,吆喝着:快快耕,耕了两圈去吃草。牛回头看,不是看耕田人,而是看草筐和少年。少年开阔,眉宇透出一股俊美的英气。
少年盘腿坐在田头,望着撬开泥块的犁铧。泥块从犁头往两边翻,水也翻出两边的波。他的祖父大灯赤裸着双脚,戴着破了半边的斗笠,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泥浆。“公(方言,公即爷爷),给我耕一圈,我想耕田。”他对他祖父说。
“你还是毛孩,牛绳捏不紧,过两年给你耕。”他祖父说。
耕了两圈,牛站着不走了。祖父把犁铧插在田里,卸下牛轭,解了牛嘴封(竹编嘴兜),拍一下牛臀,说:去吃吧。唵唵唵,牛轻快地叫,跑过来吃草。东生搂出草,摊在地上,牛撩起舌头,撩草吃。看着牛吃着嫩草,东生好快活。牛吃得肚子圆滚滚。他又去割草。牛有嫩草吃,肥肥壮壮。
但他最想的,还是赶牛耕田。他盼着自己快快长大。
草割了一季又长一季。东生下田了,给牛上牛轭,套牛嘴封。他像他祖父一样赤裸着双脚,扶起了犁铧,赶着牛耕田。田草开着稀稀淡淡的花,小小的烛火一样迎风摇曳。田泥翻开,新泥有青草的气息,一个个泥孔冒着气泡。这是田野翻滚而来的气息,清新浓郁,百草之气扑鼻。他的吆喝声还显得稚嫩,但清脆刚猛。他唱起了《呼牛调》:
牛喂嗬嘞
嗬哇嘞嗬哇
日头落山了呃
你快归栏了呐
日头落山了呃
你快归栏了呃
嗯呐
嗯呐
他祖父看着他唱《呼牛调》,春风一样笑了。他祖父已七十多岁,个头略显矮小,头上只有须须的白毛发。笑起来,他祖父的眼睛眯出两颗葡萄,嘴巴张得大大,露出山洞般的口腔。他祖父爽朗,跟着哼唱起来。太阳下山了,他赶着牛去河里洗澡。牛凫在水里,鼻子潽着水花。他也凫在水里,扑通扑通扎水花。
他祖父老了。老人耕了太多的田,腿骨变形了。腿骨承受不了老人身体的重量,老人卧床了。卧床两年,老人病故了。东生成了地地道道的耕田师。他和兄弟分了家。东生尚未婚。他父亲对东生说:我挣不了钱,把牛留给你作老婆本。
水牛两年产一胎。东生把牛犊子养两年,卖出去。卖了三胎牛犊子,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耕田的人出不起高额聘礼钱,找个姑娘比淘金难。邻村的姑娘九难见他忠厚勤快,托媒人说:铜钱银子花花目,男人勤快比钱重要。
东生说,再怎么难,还得体面一些娶老婆进门。他卖了母牛,留了一头牛犊子备用。母牛也该卖了,牛角弯得厉害,角纹皱得密密匝匝;脸灰白,毛发稀得光溜溜,牛尾剩下最后一络毛。老母牛被一个牛贩子牵走,它回头望着东生唵嗯唵嗯叫。牛犊子也唵嗯唵嗯叫。
牛犊子是牛母(方言,牛母即雌牛)。东生说,鸡生蛋,牛生犊子,就叫你拉姑吧。每天早上,他畚一畚斗米糠给牛犊子吃。牛犊子吃了米糠,腿骨壮,长膘快。拉姑体毛油黑发亮,走路雄壮,昂着头。秋燥了,拉姑的眼睛淌白液。东生用一个竹筒,舀半筒菜油给拉姑吃。一天吃一次,吃了半个月,拉姑不淌白液了,体毛更浓密更油黑了。它的眼睛乌黑黑圆溜溜,牛角也乌黑黑。
拉姑下田了。牛轭架在它肩胛骨上,它拖着犁铧走。东生扶着犁铧,小跑跟上它。耕了田,耖田。耖了田再耙田。拉姑拉着耙,东生站在耙上如同站在雪橇上,耙滑过,泥成了泥浆,均匀地浪开。浅浅的水浪泛起,啷啷啷响。这是一副新制的牛轭,是东生自己动手做的。他去深山取了一根饭碗粗的硬漆树,用火煻了半天,煻成一个弓形,再刨光。他把轭架在自己脖子上,试了试,挺重。硬漆树是缓生树,坚硬,一个轭用十年也不会坏。生木伤肉,他用棉布包了一圈。牛上田岸,东生叉开手,给牛肩胛骨按摩。拉了一天的犁,肩胛骨受力得红肿,使劲地搓摩半个小时,肌肉松弛下来,在肿块部位涂抹陈菜油。
牛耕田,东生早早起来伺候牛。捞饭上来,他揉饭团,饭团添不多的食盐和麻油,添葡萄糖粉。饭团拳头大,揉二十个。拉姑喜欢吃,一口一个。拉姑吃十六个,东生吃四个。东生蹲在地上吃,也看着牛吃。吃了饭团,他牵着牛去溪边吃草。早晨的溪边露水深重,草叶鲜美。他的老婆九难站着门口,看着牛和男人渐渐消隐在草色的田畈。
耕田,一年有两季:春末,夏末。耕季是牛受累的苦季。田太多,村里耕牛也就那么有数的几头。还在耕这家的田,那家又催急了。耕田的日期,一日排着一日。耕田人累倒了,雇人耕。牛一日也闲不得。牛耕着田,嘴里淌着白沫,气呼得粗重。牛实在扛不住轭了,回过头,用牛角顶轭,轭卡得紧,顶不出来,牛便站在原地不动。耕田人扬起竹梢,狠狠地打在牛臀上,打在后腿上,咧开嘴巴责骂:你这头懒牛,糠吃了草吃了,耕起田来像磨石磨,田还没耕三圈,赖着不走挨工夫。责骂了,牛还不拉犁,又挨了竹梢,又挨了责骂:你看看其他牛,犁拉得磨豆腐一样,呼呼响,挨千刀的,不拉犁就去挨千刀。若是没有阉割的青壮公牛,挨了三五次竹梢,会发怒。怒气是瞬间爆发。牛突然红了眼睛,反转身子跑过来,撞耕田人。东生的一个本村人,就这样被牛撞倒,倒在田里。牛顶起牛角,把耕田人顶得高高,摔下来,摔出一个泥人。
老牛温顺一些,再累,天再热,也慢慢耕着。老牛踏了十余步,站着,仰着乌苍苍的头,对着天唵唵唵叫。老牛的叫声,只有老耕田师听得懂。老牛的叫声也是老耕田师的叫声。老耕田师见老牛望着天,他也望着天。天是苍天,太阳白花花,天空空得只剩下蓝。天发燥。老牛叫了几声,继续耕。耕着耕着,老耕田师扔下竹梢,卸下牛轭,给牛吃草,让牛滚浆。牛汗腺不发达,散热慢,以滚浆和饮水来降体温。牛躺在泥浆里,撑开四肢打滚。老耕田师蹲在田埂上,默默抽烟,满眼泪水。
有的牛太老了,牛角都发白发青了,乌黑黑的金属色泽消失了。但它还在耕田。耕了一天的田,牛晃着脚回家,走到溪边喝水,水喝得呼呼响,鼻孔潽着急促的气,潽完了,牛突然跪下去。牛撑了撑脚,极力站起来,可身子晃着,晃了晃,牛扑倒在地,再也起不来。它的鼻孔还在潽气,潽出了水花,潽出了稀稀的白沫。白沫没有了,黏液流出鼻子流出嘴角。黏液没有了,呼吸微弱了。它的眼睑在翻动,眼球不滚动。眼睑撑开又耷拉下来。后来,眼睑再也撑不开或再也耷拉不下来。它的四肢僵硬着,蜷曲在身子底下,像枯死在树下的老藤。耕田的人见牛倒毙了,扑在牛身上,大哭。牛就这样死了,他悔恨。悔恨自己耕了太多的田,悔恨自己没有好好善待牛,悔恨牛直到死日还让它耕田。悔恨归悔恨,牛已经死了,趁牛身还热,就放在溪边,打着松木火把,给牛剥皮、破膛、剁骨、挑筋,连夜煮牛杂。
第二天早上,肉摊上有了牛肉、牛杂、牛蹄、牛鞭、牛排卖。牛头留着养牛人自己吃。牛骨煮萝卜,一家人吃三五天。喝着牛骨汤,喝着烧酒,唱起了《呼牛调》。一家人忘记了牛是累死的。牛都是要死的,老死和累死没区别,比挨板斧死得舒服。牛角换布,可以给孩子做两件衣裳。牛牙齿没人买,用一根紫线串起来,挂在墙上。
村里有一头水牛,耕田耕得太疲乏了。水牛在半夜,顶开栏,跑到深山。养牛人早晨起床,没看到牛了,找遍了村子,也没找到。他去派出所报了案。“这么个抢耕抢种的时候,谁这么缺德偷我家耕牛呢?我家唯一值钱的,就是这头耕牛了。全家人的生活指望它。”养牛人对警察说。边说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警察查了两天,没个头绪,也就不了了之了。过了半年,有一个去深山砍木料的人,看到了水牛在高山草甸吃草。他认得这头牛——两只牛角之间有两个大“漩涡”。他告诉了养牛人。养牛人上山找牛,找了两天,找到了。牛在悠哉游哉地吃草。养牛人拿起绳子去拴牛鼻子,还没走近,牛就冲撞了过来。养牛人没想到,才隔了半年,牛就不认自己了。养牛人说: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杀了你过年。牛哪听得懂他说什么,又撞他。他拿起木棍赶它,它往山巅上跑。他追了上去,牛站在悬崖上,无路可走了。牛看着他,唵唵唵叫。他逼近了过去,牛扬起蹄子,跳下了悬崖。养牛人下了悬崖,见牛脑壳裂开了,脊骨全断。他嚎啕大哭,说:你宁愿去死,也不去耕田,你算什么水牛啊。
东生早上耕傍晚耕,避开热日。他舍不得拉姑干得太受累了。他说,事匀着干,饭匀着吃。他很少离开村子。他种稻子,种甘蔗,种黄豆,养牛。有了牛耕地耕田,他节省了很多气力。他说,拉姑代替我做了好多事,是我家忠诚的劳动力。他善待拉姑。他无论多累,他得给拉姑吃得饱饱的。东生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去牛圈看拉姑。拉姑听到门闩拉动的声音,听到轻快的脚步声,它就知道是东生来了。它在牛圈里来回走,用牛角顶栏杆,顶得哐当哐当响。东生清理牛圈,铺上一层新稻草,赶拉姑去峡谷吃草。拉姑走到溪口自己去,太阳快要落山了自己回来。砍甘蔗了,拉姑拉甘蔗。收黄豆了,拉姑拉黄豆。东生很少在外面过夜。有一次,他远在义乌的外甥结婚了,他去喝喜酒,住了一夜,他就回来了。外甥说,大冬天的,没什么紧要事,舅舅在义乌多玩两天。东生说,事是没什么事,我没看到牛,心里慌。他执意回来。
东生的孩子十五岁了。东生忙不过来了,叫孩子去放牛,孩子不去。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孩子说,牛绳拴着的,不仅仅是牛,也是人。东生有些鼻酸。谁也不想手里拽着一条牛绳,假如生活有别的办法。孩子在长大,拉姑在长老,老得皮色灰白。它去野外吃草,牛背鹭站在它背上吃虫子。它滚泥浆,丝光椋鸟扑棱棱飞来,在它鼻腔、口腔、耳朵和眼角啄虫吃。拉姑眯着眼睛,任鸟啄,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拉姑老了。东生把拉姑卖给了牛贩子,说:你把拉姑卖到别地去,越远越好。
东生卖了拉姑,留下了牛犊子,也是一头牛母。耕田人很少养公牛,公牛性燥。立春后,田野有了淡淡的草青色。鬼针草抽出了第一片幼芽,春菊悄悄打起了蛋白色花苞。公牛发情了。公牛发情周期一般为15到26天。在发情期,公牛好斗。见了别的公牛,就立马摆起架势,头向下抵着,顶起牛角。一对牛角如两把磨尖了的弯刀。这个时候,人是拽不住公牛的——它用力摆一下头,人便打个趔趄,翻到在地。两头公牛如两艘战舰,不开火,而是直接对撞。脑门对撞脑门。看那个阵势,这一仗,不仅关乎生死,更关乎荣誉和尊严。因此,以死相搏是完全可理解的。撞击了脑门,并不马上移开,而是抵着,僵持着。这是对牛综合素质的严峻考验:体力、脚力、支撑力、爆发力、毅力,不可缺失其中之一。狭路相逢之下,智者选择佯退——跑向田野,唵唵唵叫着,昂起头,挑衅追上来的公牛。田野是一个大战场,佯退的公牛反转身,取得了进攻的优势——撞向迎面而来的公牛腹部,把它掀翻在地。首战告捷并不意味着最后的胜利。摔倒的公牛撑起粗壮的四肢,用牛角顶对方的脖子,紧紧扠住,把对方撂倒。
公牛打架,孩子不能看。因为公牛乱撞乱踏。养牛人慌了。公牛越斗,兴致越高,非斗伤一方至无招架之力不可。这叫斗红了眼。公牛越斗,眼睛越红。养牛人跑回家取一块红布,晃在手里。晃啊晃啊,其中的一头公牛以为红布是对它的挑衅,低着头猛冲过来。晃红布的人连滚带爬,爬上高处的墙垛,继续晃着红布。公牛站在墙垛下,唵唵唵,愤怒地吼叫。另一个养牛人牵起自家的牛,抽打着竹梢,快步逃离。
也有晃红布不起作用的时候。公牛已经斗了半个时辰,各自的脸部挂着斑斑点点的血,战斗的气势却丝毫没有减弱,彼此僵持,毫不退缩,寻找时机斗垮对方。养牛人跑到杂货店,买来万响鞭炮,挂在竹竿上,在两头公牛之间啪啪啪炸响。鞭炮四溅,硝烟刺鼻,公牛奔逃,跑出一华里之远才驻足,四处望望,田野茫茫。
也有公牛斗着斗着,突然不斗了——牛角套进了对方的牛角,绞得死死,牛角抽不出来。两头公牛头对着头,嘴对着嘴,彼此潽气。也有被斗死的——咽喉被牛角刺穿,气绝而亡。
只有阉割了的公牛,才不斗架。阉割了的公牛腿脚无力,无人养,卖个肉价,拉去宰杀场。
东生选牛母养。牛犊子16个月大,再养半年就可以下田了。东生对牛犊子说:你妈妈叫拉姑,它被牛贩子拉去集镇卖了,以后,你也叫拉姑。拉姑这个名字好,顺口,叫得舒服。牛犊子望着东生,唵唵唵叫。小拉姑肩宽,肩胛骨敦实粗壮,脚蹄宽,膝盖骨突起,髋骨大,脸内收,鼻孔大,两只耳朵如两把蒲扇。东生知道,小拉姑是一头好母牛,性温,耐力强。东生的父亲对东生说:牛没田耕了,还养牛干什么。田都由铁牛耕。铁牛耕田快,吃油,不要人伺候。那么大的一个田畈,10头铁牛要不了半个月便耕完了。谁还会养牛呢?村里只有东生养水牛。
水牛到了十六岁,很少生育了。老拉姑身体强壮,生了最后一胎。生产的时候,老拉姑体力不支,胎出不来。老拉姑在甘蔗田吃甘蔗头,疼痛得唵唵叫。东生知道它要生产了,便一直站在拉姑身边,唤着它。他摸着它的头,摸着它的脖子。他安抚拉姑。羊水破出来了,犊子迟迟不出来。东生给它助产。老拉姑产了牛犊子,累到在地上,站不起来。老拉姑看着趴在地上的犊子,唵唵叫。东生说,老拉姑产一头牛犊子,去了半条命。
对这头牛犊子,东生伺候得很用心。老拉姑走到哪儿,牛犊子跟到哪儿。牛犊子围着老拉姑团团转。牛贩子牵着老拉姑走,老拉姑站着不动,望着东生,望着牛犊子。牛犊子无措地望着老拉姑。牛犊子走近老拉姑,唵唵唵,叫得让人心疼。老拉姑舔牛犊子的脸,舔牛犊子的嘴巴。老拉姑舔遍牛犊子的全身,像牛犊子出生时一样舔。
没田耕了。东生还养着小拉姑。小拉姑长大了,牛贩子又来了,说:养水牛耕不了田,挣不来钱,不如卖了,卖给养殖场,可以卖个好价钱。
东生说:我是想卖个好价钱,可我不能卖啊。
牛贩子说:卖了青牛,再买一头牛犊回来,钱就来了。
东生说:我公走了也有二十来年了,这头青牛是公手上留下的牛种,我怎么舍得卖呢?我公耕了一辈子的田,啥值钱的东西也没留下,也只有这头牛种了。
牛贩子说:我认识大灯公,我从他手上买过好几头牛犊呢。
东生说:我小时候,都是我公带着我睡觉的,我跟我公学耕田。我养了半辈子的牛了,我天天早上蹲在牛圈看牛,就像看到我公。我伺候了牛,也就孝敬了我公。
牛贩子说:你是个粗人,想不到你心思这么细。
东生说:牛去耕田,牛去拉车,我公在天上看着。我不能舍下他留下的牛种。
牛贩子说:怪不得村里人外出打工赚钱,你还守着薄田。
东生说:我十多岁的时候,看到牛轭特别喜欢,觉得牛轭多神奇啊,牛轭架上牛的肩胛骨,牛就拉着犁耕田,乖乖顺顺。我有了孩子,我才明白,每一个人的肩胛骨上都套着一副牛轭。人只有死了,才卸得下牛轭。这就是人的命。我的命就是养牛。
东生盘出家里的积蓄,从贵州买了22头牛犊回来。他成了职业养牛人。牛犊都是水牛母。峡谷的中间地带,有一个叫东茅坞的盆地。盆地有一片山田,种番薯种花生种芝麻种大蒜,后来荒了,长满了杂草。东生建了一个大牛圈,一栏一栏地把牛隔开养。牛是放养的,傍晚了,牛自己归栏。拉姑是头牛,早晨放栏了,拉姑走在前面,昂着头,唵唵唵,沿着山路叫。草茂盛,长长短短,牛吃着吃着就散开了。到了傍晚,拉姑喊山似的叫,牛群忙不迭地下山来,归栏。
牛在栏里存了三年,多出十余只牛犊。他一个月卖一头大水牛。东生不卖给集市,卖给阔嘴。阔嘴是职业杀牛人。镇里有两个职业杀牛人。另一个人叫扁头壳。东生诅咒扁头壳。扁头壳杀牛之前,把牛绳吊在树上,一只手抱着牛头,一只手掰牛嘴巴,他老婆往牛嘴巴里灌水。灌了满桶水下去,牛鼻子喷水,腹部开始发胀,蹄踢得巴巴响。女人继续灌水,用竹筒灌。竹筒塞在牛嘴巴里,牛喉咙成了漏斗,水往下冲。牛的咽喉在咕噜咕噜地蠕动,下身嘟嘟嘟地排液,腹部鼓得像绷紧的羊皮鼓,筋脉暴突出来。一担水灌完了,扁头壳解下牛绳,抽牛两鞭子,让牛跑两圈。牛晃着胀起来的腹部,跑不了,又挨了鞭子,昂着头叫。它的脸部透湿,它的眼角不断地滚下大圆大圆的泪珠。牛排了液,被拴在一根横在院角的粗木头上,扁头壳抡起板斧,狠狠地敲击在牛脑心。牛瘫倒下去。扁头壳取出尖刀,捅进牛咽喉。鲜红的血射出来。牛挣扎着,想站起身。它的四肢用不了力了,它用力地晃了一下头,突然叫一声:唵——唵——唵——唵——。像是对自己的哀悼。
“扁头壳以后肯定死得惨。他作孽太多了。牛在他手上,死得太痛苦太恐怖了。”东生说。
阔嘴虽然也是职业杀牛人,但不会像扁头壳那样残忍。东生不忍心看别人杀牛。他小时候看过杀牛。他还是十来岁,他跑去晒谷场看杀牛。被杀的牛是一头老公牛。养牛人拽着牛绳去晒谷场,老公牛死死地站在原地不动。它似乎预感到被宰杀的时刻已经到来。它唵唵唵地叫着。养牛人抠着牛鼻子,登雪山一样,拽着老公牛走。冬天,雪飘零。天太寒,老牛很难熬过冬天。水牛体毛稀疏,无法御寒,最怕过冬。水牛因此在南方生活。而北方冬天风大,风如针尖,令它无法忍受。寒天,水牛很少会去户外。在野外,它神情麻木,哆哆嗦嗦地迎着风,腿脚逐渐被冻得僵硬。水牛大多在牛圈里过冬,吃稻草吃豆秆吃玉米秆吃糠。牛圈铺上厚厚的稻草,牛躺在稻草里,挨着低气温。太阳高升了,养牛人牵着水牛往田畈走走,不为吃草,而是活动筋骨。老牛挨冬如挨刀。挨不了寒刀的老牛,在牛圈里安静死去。杀牛人没经验,有胆量有浑身蛮力,却下错了刀。牛被蒙了眼睛,拴在树桩上。杀牛人摸起尖刀,捅进牛脖子。但刀没有进入气管,血喷射出来,也仅仅是喷血。牛被刀所激怒,癫狂起来,把牛鼻闩拉断。牛的鼻子和脖子喷着血,在晒谷场乱闯乱跑。看杀牛的人有几十号人,惊吓得四散。没一个人敢去降服喷血的牛。雪地上,全是猩红的血。杀牛人被牛吓傻了,提着刀,站在雪地中央,木头一样竖着。牛身上储了多少血?没人知道。牛在跑,血喷得更猛。血在雪地上,喷出了无数个绕来绕去的血圈。
血不喷了,但滴着血。牛始终没有倒下去,站在雪地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东生再也不看杀牛了。
东茅坞有一个很狭窄的关口,仅容一条山道和溪涧穿过。在关口设一扇木栅栏,牛便关在盆地。东生在牛圈侧边,搭了一间石屋,供自己过夜。他一个人在石屋住了三年,九难跟他住了进来。九难得了一种病,看了很多医生也没看出是什么病。九难怕人,除了自己家人,她不和别人说话。客人去她家,她躲在房间里或把人赶走。她甚至关了门,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九难不是孤僻的人,怎么会得这个病呢?东生只好把她接进了东茅坞。
东茅坞无外人来,是个清净世界。九难养了三百多只鸡鸭。鸡栖在树桠上过夜,鸭在溪边草丛搭窝。
每年立了春,赶水牛牯(公牛)的姜家拐子赶五头水牛牯进山,让水牛牯在东茅坞生活三天。姜家拐子见东生住在石屋,乱糟糟的,说:养这么多牛真不容易,好好的房子不住,生活都享受不了。
不养牛,我也不知道做什么事,我只会养牛。东生说。
养牛不如杀牛赚钱,你不如自己的牛自己杀,一头牛可以多赚千把块钱。姜家拐子说。
我也算过这笔账,但我下不了手,不忍心杀自己的牛。东生说。
杀第一头难下手,杀第二头便利索了。姜家拐子说。
刀捅进牛的脖子,像捅进自己脖子一样难受。东生说。
每个月都得杀牛卖,一年少赚上万块,好好的钱给别人赚去了。姜家拐子说。
牛的发情期过了,盆地春意盎然。酢浆草和花草(方言,花草即紫云英)开遍了荒田。
有一天,一头亚成年的公牛吃多了花草,腹部胀得鼓鼓。牛爱吃花草。吃多了花草,牛会胃胀气。当地人不懂科学,认为春阳照射足够,花草长一种叫“斑蝥”的虫子。至于“斑蝥”是什么虫,谁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斑蝥”的形状像鞋底,活在花草根部,斑蝥在牛的胃里,会放很多屁。屁把牛胃胀大了。牛排不出屁,会腹胀得痛苦死去。让牛排出屁,唯一的方法是用鞋底拍打牛腹,把“斑蝥”拍死。东生牵过牛,脱下鞋子,给牛拍腹。啪啪啪。东生来来回回拍,拍了半天,牛腹也没消肿。花草是粗纤维植物,难消化,在消化的过程中会产生氨气,氨气积在腹中,牛中毒而死。当地人不知这个道理,用鞋底拍,拍到牛瘫倒了,还在拍。牛在抽搐,浑身肌肉抽动。牛的肺功能慢慢衰竭。东生看到牛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唵唵唵地叫着。他知道牛很痛苦,在极度挣扎。牛在他眼前承受着漫长的苦熬。他从石屋里取出尖刀,捅入牛的咽喉。鲜血飚射,射出一个红红的弧度。牛伸了伸四肢,躺直了身体,安然死去。
死比苦熬更让牛舒坦。东生开始给牛剥皮剁骨。
杀一头牛,并没有让东生害怕。用东生的话说,无非是摸准了气管,刀直接捅进去,然后转动刀子,抽出来。人活着是一口气,牛活着也是一口气,没了这口气,任何肉身都会糜烂。
东生不卖牛了,卖牛肉。他傍晚杀牛。杀牛,剥皮剁骨切肉,煮牛杂,料理完了,天也亮了。他骑个四轮车,拉牛肉去镇里卖。
栏里的牛看着东生把挨宰的牛拴在树上,黑布蒙脸,板斧敲击牛脑心,咚咚咚,三下,牛瘫倒,刀捅入咽喉。东生的牛肉好吃,半个上午便卖光了。
东生杀了十年的牛。拉姑老得瘦骨伶仃。东生舍不得杀它。拉姑的眼睛每天淌白液。浑浊的白液。拉姑有了一张沧桑的脸。东生也有了一张沧桑的脸。拉姑去吃草,孤零零地去山坞,又孤零零回来。拉姑站在山冈上,唵唵叫,多了一份苍老的意味。拉姑吃得很少,大部分的时间在叫。有时,叫得声嘶力竭。兽医老五每个月来一次,给牛检查身体。他查出拉姑肝硬化。兽医老五说,这头老母牛活得很痛苦,肝痛得厉害。
拉姑天天惨叫。东生去找阔嘴。阔嘴说,你自己动刀吧,你也是个杀牛的老手了。东生面哀哀地说,拉姑三代都跟着我,撑起了我这个家,现在,我半头白发了,拉姑还在,我怎么下得了这个手。我不忍心它活得那么痛苦,还好,拉姑的牛犊子还留着,算是留了种。
阔嘴说,好说,不就是三板斧再补一刀的事嘛。
水牛拴在香椿树,眼睛被一块黑布蒙着。豁嘴蹲在地上嗍面。面铺着一层红辣椒粉和葱花。他脚边的斧头还滴着磨刀水。唵——唵——唵——,拉姑叫得哀绝。嗍了面,豁嘴问东生:你估估,这头牛花草(方言,花草即毛重)大概有多少?东生抚着牛臀,手指弓成爪,给牛搔痒,嘴里不停地唤着:拉姑,拉姑。
豁嘴提起斧头,走近牛。牛突然跪下去,昂起头,唵唵唵地叫。东生说:我再喂拉姑两个饭团。
马上要宰杀了,别浪费了饭团。豁嘴说。
死刑犯临挨枪了,还要加两个鸡腿。东生说。
牛是畜生,吃进去的,等一下又要掏出来。豁嘴说。
黑布湿了两个圆圈。东生解下黑布,牛还跪着,望着东生,两眼泪汪汪。眼泪圆圆,浑浊,挂在眼角,迟迟不滚落下来。东生拉起牛鼻子,牛还不起来,唵唵唵,一声比一声低缓,一声比一声轻长。东生拿起两个饭团,牛不吃。饭团往牛嘴里塞,牛也不咀嚼,含在嘴巴里,望着东生。东生说: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也不想杀了你,可你活得那么痛苦,比死了还痛苦。
快下手吧,剥皮剁骨,还得不少时间呢。豁嘴说。
牛又蒙上了黑布。豁嘴抡起板斧,对着牛的脑心,咚,敲击下去。牛的头低垂下去,又抬起来,板斧又敲击下去。牛的头没有抬起来。板斧再次敲击,牛瘫倒在地,脚蜷曲起来。牛没有叫,也没有呻吟,嘴角吐出白沫。豁嘴搓搓手,抡起板斧,击打脑心。缓了两分钟,牛嘴流出血。血带白沫。牛腿慢慢伸直,但牛的腹部在剧烈地起伏,肿胀起来,像鼓了很多气体进去。东生抚摸着牛咽喉,低唤着:拉姑,拉姑。
腹部再也不起伏了。豁嘴在牛脖子下垫了一块厚厚的松木板,说:先剁了牛头吧,再剥皮,剥下的皮用竹竿晾晒一下。豁嘴的剁骨刀在靠近牛耳侧的脖子部位,比划了一下,切开肉缝,一刀剁了下去。血从刀面溢了出来。
东生捂住了脸。他不忍看那把刀。东生说,拉姑跟了我十八年,我得用牛头立个坟。拉姑是他接生下来的,是他养大的,也是他养老的。拉姑老了,肝硬化了。肝病折磨得拉姑日夜长叫。它叫,他就心疼。他睡不了觉。
坟立东茅坞。东生对九难说,这批牛出栏完了,不再养牛了。
九难说,养了大半辈子的牛,怎么不养了呢?
东生说,养了多少生,我就杀了多少生,这就是孽障。以前,我养牛是为了耕田,没田耕了,我又以养牛谋生,谋生就是谋钱。谋了钱,就杀生。自己被自己推着走。我还是去种藕。
牛没出栏,东生便种藕了。他把牛场转手卖给了豁嘴。出藕了,他骑一辆四轮车拉藕去菜市卖。他种了藕,种了荸荠,种了芋头。这些都是好卖的菜。没了牛,他自己挖田。每次挖田,他便想起耕田。犁耙耕耖,他样样在行。他想起了三代的牛。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他便想起村中学。村中学的倒闭,把他推进了田里。他也因此与牛相依为命。
菜市有一个牛肉铺,卖新鲜牛肉,卖牛杂,卖卤牛肉,卖牛肉丸子。东生从不去买,也不去看。每次去卖菜,九难跟他一起去。他骑着四轮车,九难和他挤在一个座位,敞篷遮着。她搂着他的腰。自他不养牛,她的病好了。也可能是在东茅坞生活了那么多年,人不焦躁了,妥妥帖帖地安顿着。东生有些老了,额头往内收着,脸上糙糙的,像一块烤焦了的锅巴。他的指甲很厚很短,和他的手掌一个样。人真不经老,东生才养了三代牛,便这个样子了。
人怎么活,是不可预想的。在自己身上,有很多事是被安排。
既然被安排了,也就认了。也是生活给自己的造化。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