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扬州
我最早知道扬州有个东西叫狮子头,还是50年前上山下乡在黑龙江林场做活的时候。其时四月,江南早已莺飞草长,菜薹已老,莴笋、春笋、草头各路新鲜菜蔬纷纷登……
扬州是个好地方。
我最早知道扬州有个东西叫狮子头,还是50年前上山下乡在黑龙江林场做活的时候。其时四月,江南早已莺飞草长,菜薹已老,莴笋、春笋、草头各路新鲜菜蔬纷纷登场。而我所在的林场工队,地处完达山麓深山老林,依然北风啸啸白雪皑皑。这个时节,伙房窖藏过冬的白菜、土豆吃完了也烂完了,酸菜也吃完了。能种菜的地白雪封盖还没解冻呢,所以七八十号人一天三顿下饭的菜,永远是三分一碗的玻璃甩袖汤。
其汤具体做法是:一拳头大咸萝卜切丝,一勺油煸炒,一大桶二十斤水,入锅待沸,勾薄芡,将打散的三个鸡蛋用笊篱徐徐甩入。芡汤如镜。那蛋,飘逸得很,在米汤芡里缓缓散开,似天边的云,又似寂寞嫦娥舒广袖。看上去真美。你想吃它、用大勺捕它捞它,却永远捞不着,它真像老早徐志摩的诗,它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从勺内一滑而过。气得有个叫许一真的平阳知青、我林场文艺小分队主创为之赋诗一首:林业工人爱喝汤,早晨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暖洋洋,晚上喝汤尿裤裆。也正是这个时候,上海和温州平阳知青们,常常一边喝汤一边各自表述家乡的美味佳肴,也算是精神聚餐了。
温州平阳的讲些黄鱼鲞烤肉、蝤蠓炖蛋等,上海的讲些烂糊肉丝、糖醋小排、腌笃鲜,现在看来也就是些家常菜罢了。但这一天,平素不善言语、家住吴兴路衡山路荣宅附近的上海知青老黄,突爆一大菜,说他弄堂老洋房里有个江淮口音的老太婆,早先祖上好像是扬州做盐商生意的,每年深秋季总要从苏北弄来一筐蟹,一股脑儿地都蒸熟了,然后坐在洋房门下拆蟹肉,一边拆一边仰头望弄口的吴兴路,那路上法国梧桐枝叶仍然茂密。暮秋的阳光斑斓,老太婆的眼,亦时迷蒙时晶亮,似是遥想多少事?近中午,她将拆出的蟹肉、蟹黄、蟹膏和五花肉斩成的微小肉丁搅和,窝成一个个拳头大的丸子,过油成形,小火煨至黄昏,然后淋上芡汁,每家送上一个。说到此,老黄亮出他比常人大一号的拳头,那是因他自小喜欢学做木匠,掌厚指粗。众人惊讶肉丸能做得这么大。老黄说:“要不怎么叫扬州狮子头呢。一口下去,满嘴满嘴,那味道……”他倒嘶一口气,没形容上来,又像形容上来,真令我们心痒,心想啥时候也能吃上这一口?
也就在这年的冬日,林场放第一次探亲假,我等过佳木斯换乘往天津的车(然后再至上海)。离发车还有五六个小时,众人就往松花江畔的市中心奔去。过一饭馆,见里面人声鼎沸,原来这店有生啤供应。当年那可是稀罕物,口里寡淡了一年吃不上几次肉的众人,早按捺不住大呼小叫一拥而进。待坐定点菜,呼唤快上锅包肉、酥白肉,店家便乘势推荐了一款经典菜:四喜丸子。说本店丸子,软糯可人,学名扬州狮子头,由当年随十万官兵来北大荒一扬州籍老炊事员所教。“那就尝尝,一人来一个。”老黄说。待那佳木斯狮子头上来,在山里早已馋煞的众人,三下五除二,瞬间就把自己的那个干掉,却不知入味几何。老黄摇头,个头小,也没蟹粉,味道总归差了好几档。有机会,还是弄“扬州咯”好。
但那“扬州咯”怎么弄,又不在回家的铁路线上,那时我们去扬州必须中途在南京或是镇江下车,然后转乘长途汽车至长江边古代西津渡附近的镇扬渡口,摆渡过江。上岸后车再驰,在苏北或苏中大地上走个一两个时辰才能远远看见扬州的城郭。真是路迢迢江水寒,此去扬州太麻烦,再说探亲假没几天还要额外支出一笔路费,为了一个丸子,似乎有点得不偿失,作罢作罢。直到回城十几年,也没顾得上走一遭。原因无外乎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先是时间有问题,六天工作制,亦无年休假;再是路况也不行,沪上到扬州,还是走国道,过江仍然是摆渡,顺利的话,也得七八个小时。虽如此,但扬州一直顽强生长在梦里,而且通过书本及市井口口相传,不断地丰富和壮大。知道了扬州四季分明、日照充足、物产富饶,城里到处是绿公园一样;除了狮子头、瘦西湖、东关街、隋炀帝和大运河,还有大煮干丝三丁包、文昌阁大明寺,以及老早扬州的由来秦汉时叫广陵或江都,直到唐代称扬州。有李白、杜牧、欧阳修、苏轼、陆游,多少名人骚客,到此不想走。更有扬州十日,史可法的铮铮铁骨。
又是十年过去。
这年的初夏,单位里一个叫老桑的黑龙江插友从南京站回调本部,忆起往事对我道:好去扬州了,江阴大桥通车三四年了,高速公路用不了四小时,中午我们就能坐在富春或冶春茶社喝茶吃灌汤包了。然后呢?逛瘦西湖,弄点小酒,吃你念念不忘的扬州狮子头。在老桑的策动下,我们一伙人于一个周六的早晨,终于向伟大的扬州进发了。十七座的依维柯,车轮发出轻快的沙沙声,出嘉西、过朱家桥,进入江苏界的浏河,再依次是太仓的沙溪古镇。老桑多年行走国内苏浙皖长三角一带,做过大量的史地、经贸考察与报道,自是对周边人文、地理、路况熟识得很。望着高速公路的两边,不时掠过的苏南房舍、田野、湖泊,他一一介绍当地的特色与风貌,说苏南的乡镇工业蓬勃,苏南模式给当地的农民生活带来的翻天覆地。过了常熟沙家浜附近的董浜镇,老桑说:“我们现在上沿江高速,一路狂奔过张家港,然后接上G2高速我们就直奔江阴,那时我们大家就能跨上江阴长江大桥,看见唯有长江天际流啦。”
果然,从沪上出发,也就两个半小时多一点,长江,就在我们的脚下。从桥上望出去,辽阔的江阴段江面有些朦胧,却不见老早的孤帆远影,往事早已过千年,倒是有拖轮,拖着长长的船队,突突突地上游或下游,在江面上交汇而过,交汇的汽笛声,久久在江的上空回荡。再远处,是江阴港,一长列漆成橘色的港机,和数艘锚泊大船隐隐的风景。车里一昵称“马来西亚华侨”的老郑,早掏出相机,左拍右拍,又望定长江上游武汉方向,似乎很想背唐诗三百首的样子,嘴里嘟囔嘴角翕动,似乎背出了“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意思。老桑说,回来我们走瓜洲渡附近的润扬大桥,时间允许的话古渡口可以弯一下,老早那里为南北扼要之地,京杭大运河在那儿与长江交汇,春风又绿江南岸晓得吧,北宋的王安石就是在那里写下的。这时有吃货却节外生枝问:长江中第一大岛扬中离这里远不远?据说数百年一直有拼死吃河豚一说?我们能尝上一口不?老桑说,扬中离这儿也近,现在也不用拼死,人工喂养的,老鲜咯,无啥毒。菜花时分河豚美,现在季节过了,以后有机会,兜一圈。
七嘴八舌。依维柯从桥上下来,G2过靖江、泰兴、根思乡、宣堡镇、高港区浦头镇,又走一段G40,也就一个时辰,我们就插到了扬州的市中心一条叫四望亭的路上。安排好下榻的地方,老桑说,抓紧时间去瘦西湖,中午我们就简单吃一口。一伙人遂跟着老桑,去了附近一家专营炒饭的食铺。那铺,三两小马勺叮当,炉火熊熊,炒饭老师傅,勺一敲,先将配料香菇丁、火腿丁、笋丁、黄瓜丁、胡萝卜丁、虾仁、青豆过水焯备用,然后锅里倒油、鸡蛋,划散洋葱丁,入锅炒香,放白米饭翻两下后倒入焯熟的配料七丁,加盐、鸡精迅速翻炒四五下,撒入葱花、胡椒粉,齐活。那饭,米粒晶莹,热气袅袅,配店家超小版扬州狮子头菜汤一盅,同桌的王桑,直嚷好吃。老桑一笑:再考究一点的扬州炒饭,有十种或十二种配料,如十种的,加干贝、鸡肉丁、香肠丁,有机会,再尝。
那日,记得吃罢回店稍事休整,一伙人遂向瘦西湖奔去。果然和西湖不一样。那湖,说是乾隆下江南来过两次。湖长长瘦瘦的,但两岸绿荫甚好,楼台亭榭,有跨湖五亭桥,虽初夏太阳悬着,但游人亦不少,湖里艇船徐徐,岸上游人不断。我们那伙人,也懒散,搞了两船,观岸上人,看湖里水,有两桨无两桨,慢慢走。直到日渐黄昏,方出园。老桑说,饭食也安排好了,就在我们住的宾馆。那宾馆,叫什么名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个院,栽些大树,五六层的楼,外貌甚不起眼,却能烧得一桌好菜。据云那大厨,刀功甚是了得。那年同去扬州一个叫林小文的,至今还记得这么一个令人惊艳的场景:那大厨,老桑在扬州的朋友,一四十开外汉,当场表演,操一平头大菜刀,运刀如风,在桌前将几案上若干白豆腐干,一一片成薄纸状,一块豆干平均要片二十三四片;码齐,迅即切成火柴般细丝,然后加虾仁、笋丝,入锅添上鸡汤煨。当码上青菜心的这道淮扬名菜,大煮干丝一上桌,须臾之间,便盆空汤净。
说实在的,和老桑那次去扬州,也就是信马由缰,虽没跑几个地方,但老宅老街,半个城还是转到了。美食呢,不敢说全,但主要的文思豆腐烧软兜灌汤包、三丁包都意思到了,著名的三头拆烩鱼头、狮子头也品了,只有大名鼎鼎排号老二的猪头(猪脸肉)老桑说夏日吃它有点腻,再说一伙里半数是女生,所以舍弃了。这不得不算是个憾事。不过数年后,这憾事倒也被填平了。
发起的填平者是同事王桑。巴西世界杯那年,当王桑说他同学邀他去扬州,探讨世界杯结束两地球迷往来交流诸事有兴趣同去否,自然是应承得快。于是,在一个暑热的七月天里,一伙人又向扬州行。记得是在第二天黄昏观瞻了市中心的文昌阁后,一伙人就近找了个店聚一餐。扬州好吃的物事真不少,当看见菜谱中著名的扬州猪脸肉赫然在列时,众人一阵欢呼。猪头要半脸(半个),还是全脸?上次就吵嚷要吃上一口的老郑和操控机车的肖爷坚定地道:全脸。就当三伏天奉贤伏羊节里吃羊肉,大补。于是就大补。可悲的是,扬州人太实在。当一直径约40厘米盘子端上来,众人皆倒嘶一口凉气:好大一盘肉!这绝不是一个小猪头,最起码是个中大号的,周边还码了一圈开口馍,咋吃啊?
美食绝不能放过。菜巡三轮后,老郑撸撸胳膊,将一调羹置于空盘上一转:“这勺停住柄指向哪个,他就当吃一块猪头肉。然后由他转,转定下一个幸运者。”这是轮盘赌么,几个女生,先前不伸筷的,这次转到了面前不得不吃,一吃,面露惊诧了:想不到软糯鲜香竟这般味美。记得有一姓姚的女生,连中三元,后两元满面春风欣然受罚。那一顿饭,多年后提及,去过的人,都笑得爽,谓脑中扬州的美好,怀念齿颊生香的那一刻。
也就在这一年,早年我大学同寝室的景侠兄,竟然从东北锦州定居扬州了。见面的那一刻,我俩呵呵说常来哦,叙叙旧喝小酒。于是就常来,这四五年里,几乎年年去个一二回。在大学时,他就喜欢隋唐那些事,从古至今,这些年扬州自然要被他摸个透。大概四年前吧,有个叫德林的大学同窗、好些年前就被评为广东中青年科技精英,偕一在香港打拼的李同学,自汕头来,相约一起经扬州回母校。景侠呢,自然要带着转。于是,扬州的那些老街,古运河边的客栈,高墙之后的盐商往事,考古新发现,以及扬州今天点点滴滴的变化,都灌到了德林的眼里耳里。但使德林有些意外的是,那日在一个叫廖家沟的地方,完全颠覆了他对扬州早先的认知。
廖家沟是扬州城周围最大的一条河流。登上横跨此河、今扬州地标性建筑万福大桥的塔楼,德林看见这条最终汇进长江、号称天下第一沟的水面宽阔、水势浩大,以及周边湿地广阔草木们的肆意生长。而塔内那些有关扬州的影像及解说们的细语,使他对扬州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是德林离开扬州的三年后。岁末元旦,景侠电:说民间有高手,文昌东路临湾路一小店,专售原味猪脸肉;肉食者称:全扬州无出其右,味最好。你来,不吃可惜了,三月么,把酒临春风,正好下扬州。
可惜三月过去了。四月桃花依然红,我们等待:烂漫六月去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