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呼兰河大地的传记
每遇好文章总会阅读多遍。在从海拉尔开往满洲里的列车上,我第三次读完了《呼兰河传》。
一次又一次,目光在《呼兰河传》的字里行间抚过,心随着作者深深扎入呼兰河那片荒蛮的愚昧的寒凉的却也有着丝丝温暖的土地……此刻掩卷,心仍沉浸在小说中的某种气息里,既感悲凉又觉荒凉。
萧红的散文让我认识到她笔触的精准、语言的平实,但真正认识到她的深邃还是读了她的小说之后。
《生死场》写得相当不错,不过,我更喜欢《呼兰河传》。它宛若一轴民俗长卷,文中没有什么大事件,都是些在人间被风霜雨雪吹打着的小人物的小事件,就是这些小叙述,被萧红拿捏得恰到好处,以散文化的小说笔调将北方最底层平民的生活生动地呈现给读者,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透过这些小叙述看出了作者的大手笔。
一篇小说要引人入胜,单单有故事的支撑远远不够,作者对视角的选择往往决定了一篇小说的优劣。萧红应该被称为平民作家,她的小说基本都是平民视角,《呼兰河传》这篇小说正是采用这样的视角,结结实实地将笔深入北方泥土,也深深地触到读者心中。
开篇便讲北方的寒冷:地冻裂了,人的手冻裂了,卖豆腐的沿街叫卖时盛豆腐的方木盘被冻在地上了,卖馒头的老头儿脚下沾了厚厚的雪一路跌跌撞撞,馒头滚了一地,小狗被冻得夜夜哽哽地叫,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大雪封了房门了……
这种感觉不像在读小说,更像在看电影——随着“镜头”慢慢摇动,寒冷的北方的人与物一一现出了眉目,平实、真切,紧紧地抓住了读者。
随之,呼兰河这座小城的面貌也渐渐清晰起来。随之,呼兰河这座小城的风土人情也渐渐清晰起来: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都是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被作者讲得生动具体,绘声绘色。
之后,“镜头”摇至“自己”家院子,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开始了对呼兰河这座小城里那些人的观察与记录,“自己”家的生活,住在“自己”家院子里的那些人的日子:开粉房的,养猪的,拉磨的,赶车的,这些人渐渐在作者描述中变得活灵活现。
一篇小说要引人入胜,充斥全篇的语言是否有魅力是否有特色也很重要。《呼兰河传》通篇文笔曼妙,小说毫无晦涩难懂之处,感情真挚饱满,文字练达简洁,语言平实流畅,并没有华词丽句的堆砌,却精准、平实又富有幽默感。
文中对火烧云的描写曾被截取,以《火烧云》为题成为小学语文课本中的一篇课文,那不过是这篇小说的一处景物描写,却成为一代代孩子学习的经典,形象、生动,让读者既身临其境又回味无穷。
一篇小说要引人入胜,结构所发挥的力量不可估量。萧红结构小说似乎对空间性特别偏爱,不仅这篇小说,她的其他小说也都极好地把握了空间性的描述,这或许和她早年生活经历有关,一颗更贴近自然的心灵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往往也是灵动而跳跃的。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对空间性更关注的作品往往使得文字更立体、感情更厚重、气势更恢弘,不仅当朝当代,不仅当时当刻,即使时光流逝多年,依然鲜活生动。这也正是《呼兰河传》经久不衰至今读来仍让人心生共鸣的原因之一。
一篇小说要引人入胜,它其中的人物绝对不能平板板地躺在纸页间,而应该站立起来,人物形象要饱满,要呼之欲出,要跃然纸上。《呼兰河传》涉及人物众多,这更像在看电影,读者随着作者的“镜头”群体扫描,将各色人等收入眼中。
在她笔下,有的人物粗描淡写,有的人物细刻精雕,有二伯、老厨子、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文中的这些主要人物都以其富有个性的鲜明特色让人记忆深刻,他们的性格与命运脉络遥相呼应,更让读者感到作者描写得入木三分。小说中那些或许只是“镜头”一闪之间收入的人物,作者也都以精妙的描写赋予人物个性特征,使读者过目难忘,比如,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即使疯了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到庙台去哭一场,哭过后还是平静地活着;而提篮子沿着胡同卖烧饼那一部分所涉及的人物更写得栩栩如生,虽然不买,但人们都探出头来,有的问问价钱,有的摸一摸放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要买时,对她的肖像描写以及她五个孩子接下来的动作神态描写简直让人忍俊不禁。
作家刘心武曾经说:写人性,写善写恶,写见利忘义写舍生取义都不难,难的是写人性中的灰色部分,写压抑的部分,写不自知的部分。
《呼兰河传》中,萧红笔下呈现的恰恰是人性的灰色、压抑与不自知,小团圆媳妇,一个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活活被愚昧折腾死了;王大姑娘和冯歪嘴子生了孩子后,杨老太太、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她坏的,从前看着这好那好,如今全是不是,直到王大姑娘难产而死,依然没有得到众人的同情,人们还是等着看他家的热闹……在那片贫瘠的荒凉的寂寞的土地上,人性的愚昧、灰暗、压抑与不自知被萧红揭示得无比深刻。
读了萧红多篇作品后我才意识到,作为作家,她其实一直有着写作的自觉。在她所处的时代,无数文人投身于对政治的“大叙述”,她却坚持了自己的创作独立性,非常难得。我从前以为这是她作为一个弱女子的别无选择,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1938年4月的一次座谈会上,萧红在发言中说:“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者过去,作家的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许多人说她天真,她的文字里随处可见率真的一面,但事实上,她在创作方面有着相当成熟的理念。一双清澈的眼睛也可以洞见世事且无比通明。
萧红在贫病交加中曾说:“我一生最大的悲哀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使她的文字有着强烈的女性意识,她的笔触使人们真切地听到她的呐喊:女人需要平等,生命需要平等!因为文字里有着深广的现实意识、女性自觉和震撼人心的悲剧意识,使得她对人性对社会才有深刻的认知与理解。
但她并没有完全陷入女性写作的深潭之中,她表现感情却并不宣泄感情,总能做到收放自如,实现了对女性文学的突破,这使她有别于许多女作家。《呼兰河传》中没有声嘶力竭的描述,也没有高谈阔论的笔调,尽管自身命运坎坷,她的文字却既克制了自我宣泄又向深处挖掘了人性。因此,在她的笔下有人生的悲惨与无奈,荒凉与残忍,却并不是大喜大悲,仿佛平净舒缓的水流,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自有着静水深流的深邃。
什么样的作品能经得住岁月的考验?什么样的作家才算得上真正有贡献?贾平凹说:作品起码能活半个世纪的作家,才可以谈得上有创造。我从前没有真正读懂这句话,以为是指一位作家五十年之后还有人知道他名字的意思,及至后来把目光落在“作品”二字上,才明白了它。
对于作家来说,包装、炒作、结识名流、加入各种组织,互相拉扯推捧……这些都真正有用吗?真正的作家更应该关心的是他的创作能力,是他的作品。因为,多年之后只有他的作品才具备真正的发言权。因此,尽管短命,萧红那些凭借心灵和才华凝结的作品如今得到了广泛关注与好评。当代诗人、学者林贤治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萧红是继鲁迅之后的一位伟大的平民作家。她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为中国大地立传,其深厚的悲剧内容,以及富于天才创造的自由的诗性风格,我以为是唯一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说:“萧红是中国二十世纪最优秀的作家之一”。
萧红诞辰85周年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论她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当代女作家之一”。如果用心读过她的作品,就会懂得,她当得起这一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