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船节上的婆婆船
一到3月，周婆婆就成了家里的“甩手掌柜”。依照桨手在家受尊敬的规矩，一辈子很少上灶台的老伴开始操持每天的伙食，一大清早就将鱼汤面和油煎鸡蛋端到周婆婆面前；周婆婆与女伴们下湖试水回来，老伴已经烧好洗脚水，满脸带笑地送到她脚边；家中的店铺生意由儿媳与女儿临时接手忙活，而家务活计，哪怕爷爷把孙子从被窝里揪出来一起干都行，周婆婆反正是视而不见的。清明节前半个月，方圆百里的桨手婆婆都在湖荡上训练和暗中较劲。她马上就要赛船去了——你见过运动员在大赛将临之时，被家务活儿缚住手脚的吗？
周婆婆今年62岁。53岁之前，她是湖荡上的渔民，练就了一副在晃荡的小船上扎根的铁脚杆；后来旅游业发展起来，正好她家在溱潼老街上有一间门面房，就开始做起了鱼圆生意。淡金黄色的油煎鱼圆和鱼饼，水汆的雪白鱼圆和粉红虾丸，被她做得鲜美又有弹性，很受欢迎。
每天，周婆婆都要将满满一澡盆上百斤重的鱼去皮剔骨，一丝不苟地以快刀刮出雪白肉泥，并用蛋清和少许淀粉上浆，顺着一个方向搅拌、摔打数百次，让鱼茸生出胶黏的筋道，这才好做鱼圆。这活计，让周婆婆两臂长出了她这个年岁少有的鼓凸肌肉。在德高望重的会船头子看来，俊男靓女算什么，这样精神健旺、不惮穿红着绿的婆婆，才是会船节上最亮丽的风景。因此，会船头子出去找船，年轻人所撑的篙船都不忙确定，先要确定的是老婆婆们赛的划船。这种船长12米，最宽处3米，像一枚柳叶一样漂在水上。
是的，千万不要小瞧这些已经做了奶奶婆婆的人。在会船节历史上，不服气的姑娘、小伙子多的是，他们自以为凭年轻可以分分钟赢下老婆婆们。然而，等到锣鼓密集、双臂酸胀，自己的船离终点还有一箭之遥时，昭示第一名撞线的乱锣已经敲响，年轻人才知道，婆婆船又一次成了赢家。
这些扎着鲜艳头巾的老婆婆可是方圆百里藏龙卧虎的人物，除了古镇上做鱼圆的高手，她们尚有五花八门的身份，有随着丈夫打了一辈子铁的铁匠，有受雇于水乡旅游公司摇船唱歌的船娘，有染坊中天天将湿布挑上十几米高晒架的女工，有腌鱼场上能将一架子十几尾鱼迅速扛起的熟手，还有能在错综复杂的水道中找到自家油菜垛田、划着小船浇地的农民，她既然能双手举起十几斤重的一戽水，“嘿”一声凌空泼入垛田，还能怕扭腰抡臂地划桨？
婆婆船上的女人们，这辈子走过的桥比年轻人行过的路还多，吃下的风霜比年轻人在健身房里流下的汗水还多，她们好多是家族中的长姐长嫂，小时候为弟妹活，青年时为丈夫活，中年时为儿孙活，如今好容易连孙辈都去上幼儿园、上小学了，她们能不逮着机会为自己活？这辈子，只有上了赛船的时候，她们才挣脱了所有角色的束缚，不再是姐姐，不再是妻子，不再是母亲，不再是祖母，她们骨子里的坚韧与潇洒都跳荡在脸上，形成了热辣辣的豪情。
3月，苏中平原上的风还很硬，闪着光，像刀子一样凛冽，头巾无论扎得多紧，都会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老婆婆们的手被船桨拍出来的水击打着，一会儿就发红变紫，腿坐得麻木，腰持续使力，回家就要贴上半脊背的狗皮膏药。饶是如此，桨手们一参加就是3年，没有一个退出的。因为老婆婆们都明白，一年之中，没有一个时节能像会船节那样，令她们如此接近少女时代。她们好像变回女学生，刚刚住校，摆脱了弟妹的依赖和父母的管束，与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一起。她们专心致志、齐心协力，腮帮子上都咬出了突突的肌肉，而休息时又马上随水摆荡、笑语喧哗。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练习赛船时，她们有机会目睹整个湖荡上蓄势待发的春天，看到重新活跃起来的野鸭在阳光下像花游高手一样，半腾空地来来去去，一路踩出晶莹的水花。她们终于从一辈子的劳作中抬起头来，留意到大自然奖赏给她们的这些细节，这些无须为柴米油盐操心的时刻。当然，它们没什么用处，只不过如野鸭子尖俏伶俐的翅膀一样，闪烁光芒，让那些被劳作磨得粗糙的心，猛然惊醒片刻。
大规模赛船的3天时光，会像一尾溜滑的鱼儿一样，迅速地从她们手中离去。得奖的队伍永远是少数，可是没拿到前三名的婆婆们同样兴高采烈，因为会船头子一样安排了酒宴与戏台子，要请她们去呢。周婆婆与她的伙伴们所牢记的，从来就不是名次，而是——“从船上一下来，孙子就来献花了。家里的男人，从老伴到孙子都像迎接穆桂英、梁红玉一样迎接我。嘿，这排场，由不得你不自豪。”“儿媳妇说，将来她也要上赛船，让我儿子给她描眉打扮。她一定是瞧见我老伴在上船前给我插头花、画眼线，特羡慕呢。”“瞧你这话说的，咱现在就该交棒了吗？我的想法是，等儿媳妇们也能上赛船了，咱还要跟媳妇船较量一下。”
老赛船手们头插红花，身着红袄蓝裤或绿袄红裤，腰间的红绸带子在风中沙沙作响。扬锣的婆婆们英姿飒爽，身上还披着大红披风，她们喝着庆功酒，互相叮嘱：“赛船这般过瘾，欢呼震耳欲聋。明年，咱们姐妹还要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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