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2年第6期|汗漫:唯有河边雁南飞
新野县上港乡宅子村,位于南阳与襄樊交界处。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找到南北朝文人庾信的痕迹。
深秋日暮,西风起,吹乱一头白发,我就酷似末路穷途悲凉人,酷似庾信。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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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野县上港乡宅子村,位于南阳与襄樊交界处。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找到南北朝文人庾信的痕迹。
深秋日暮,西风起,吹乱一头白发,我就酷似末路穷途悲凉人,酷似庾信。村人正忙于农事,种麦或收豆,没有我这样的闲心与酸腐。田埂边,停放的几辆摩托、三轮车,功能相当于古代的马和驴,但不用系在树上。他们偶尔抬头看我,有些好奇。我如果贸然上前打听庾信的消息,很矫情,也不会有什么效果。遂一言不发,走来走去。
终于看见一个背书包的女孩,问她:“知道庾信吗?”女孩愣一下,笑了:“知道啊。俺村的人呢!”我大喜:“哇!你知道!村里有他故居吗?”她摇头:“没有,听说准备新修一个故居。”我笑了:“在哪里修?”女孩回答:“我带您去吧。”穿门过巷,我和她站在一堵院墙边。墙内有两棵大皂角树,高约数丈,繁枝密叶间皂角累累。
我好奇:“这院墙内的人家姓庾吗?”女孩摇头。“那为啥选择这里修庾信故居?”女孩歪着脑袋沉思:“这两棵树最老、最高,是庾信看到过的树吧?”我笑了:“说得好!”
建议未来设计这一故居的人,读一读庾信《小园赋》,从而把一个游子对于精神归宿地的理想,落实到“纵横数十步”之间:应该有“一寸两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应该有“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应该有“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应该有“燋麦两瓮,寒菜一畦”,应该有村人“三春负锄”……
这种种的“应该”里,“三春负锄”,最难呈现。宅子村乃至整个中原,拖拉机、收割机埋头奔走,撒药、浇地的无人机凌空飞掠。古典农事中犁铧闪光、锄头起落的景象,不复存在。当代诗人抒情叙事的难度普遍增加——如何以新言辞表达新田野、新人间?这是一个问题。“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庾信这一名句,后来被王勃套用,旧了。灵芝般的车盖,被当代汽车天窗取代,驰骋在宅子村周边公路上,完全不像落花。春旗,倒可大量剪裁、缝制、高悬,以供召唤南风杨柳、游客腰肢。
庾信或许能够谅解:所谓故居,仅仅是后人寄托远念、追思前贤的道具而已。一个诗人最真切的故居,是著作、传说、人心。
背书包的女孩走了,我没来得及问她,课堂上学过庾信诗文否。不着急,女孩,你迟早会遇到庾信所书写的美感和乡愁。不要怕,女孩,有庾信等前贤诗文在旁,你就有广大的来路与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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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五四四年,三十一岁的庾信,代表梁,出使北方,乘船复骑马,一去不返。长安城头风云乱,西魏嬗变为北周。异族君王尖脸高鼻、熊腰虎背,走马灯一般更替,都热爱南方文学之艳异灼热,可凭此御寒?苦于本土才子匮乏,遂拘留庾信等汉家文人,封以官职,待以厚禄,试图以“人才引进”这一捷径来繁荣文坛。
回望江南,梁灭,而后陈立,版图与王侯臣僚一并变幻,庾信彻底丧失祖国。在《徵调曲》中,他写道:“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所思之树,包含故土新野这一棵皂角树;所怀其源,应包含生发于南阳伏牛山的白河,归入汉水、长江后,滋味更复杂难言。
周弘正、王克、沈炯等同道,在羁留北方若干年后,得以放行南归。建康亦即南京城,坐着一群新朝官僚。好在长江依旧,新米与黄酒依旧。唯庾信因才华卓荦,持续客居异乡三十七年,在公元五八一年离世,六十八岁,用死亡结束流亡。这一年,中华历史恰好开启新纪元:隋建国,八年后灭陈,南方与北方得以统一,为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民国白话文运动的次第到来,积蓄动机和伏笔。
俄罗斯诗人、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说,诗人是“时间的人质”。庾信成为三十七度春秋的人质,长安风雪的人质。
庾信淹留北方的成果是:笔墨焕发悲绝之气,一扫早年文风之靡丽,这恰恰印证了“地理与漂泊”对于作家文势的隐秘造就之功。硬朗的《木兰诗》,只能出现于苍凉北朝:“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南朝则以哀婉的《孔雀东南飞》,契合吴越之地的云紧雨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在马匹与孔雀间,征伐与爱情间,一个羁留北方的南人,面目大变。“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两百年后,杜甫自夔门沿江而下,在江陵上岸,寻访庾信的也曾是宋玉的那一处旧宅,有感而发,惆怅万端。他从时间的维度确认:正是“老”与“暮年”,生成了庾信“萧瑟且纵横”之形象。
杜甫爱庾信,因安史之乱中自己的漂泊困顿,酷似南北朝那一个士子的无家可归。山河分裂,国破城春,促使一个丧魂落魄者成为诗人,在纸笺上,寻找一条通往内心故乡的幽长道路。
装在各自的才能里像穿了制服,/ 每一位诗人的级别总是一目了然;/ 他们可以像风暴叫我们怵目,/ 或者是早夭,或者是独居多少年。
英国诗人奥登的这些句子,像为庾信而作。这个身体内南方与北方激烈冲突的人,在中国文学史里的级别,一目了然。北朝的皮质制服,南朝的丝绸衣裳,色彩、材质与体感,迥然有别。前者散发出腥膻气而非杏花香,让庾信的嗅觉愈加感伤。他晚期与早期的才华,也迥然有别。在长安作就的大量诗赋,风暴般,向江南劲吹,怵目惊心。“早夭”“独居多少年”,这两个条件,庾信同样具备——独居异邦不得归,就是精神之早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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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写《枯树赋》,是对枯树般的自我高唱挽歌。赋中写到松、梓、桂、桐等等名木,在野外,自由生长。移植于异乡,则“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篇尾,庾信借桓大司马之口咏叹:“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似回应《诗经》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但庾信做不到“今我来”,生意尽矣,在北地。
庾信另一名篇《哀江南赋》,对江南的哀意与爱意,淋漓毕现,以此为自我招魂。在这一赋中,庾信向东汉时代的南阳人张衡,向那个对“赋”这一文体有开拓之功的故乡先贤表达谦卑:“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但我想,张衡或者说张平子,假若站在这一杰出晚辈前,不会“见而陋之”,必认定这是一个后世知己,侧耳倾听其长歌痛哭:“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壮士不还,寒风萧瑟。”“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从张衡,到庾信,再到后世的杜甫与韩、柳、欧、苏,一代又一代伤心断肠人,造就汉语的奇迹。杰出的写作,就是心脏搭桥、肠道修复手术。笔,自古保持手术刀般的形制与锐利。后来,庾信干脆直接写《伤心赋》,不再借“枯树”“小园”一类意象,掩饰黍离丧乱之悲。
《北史文苑传》曰:“庾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博览群书,尤善《春秋左氏传》。身长八尺,腰带十围。”如此壮大高迈之人,一旦伤心,那情状,更显得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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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一词的发明者,是屈原。从中国士子精神的这一个源头,庾信获得隐秘的倾泻和援助。
《哀江南赋》,灵感即来自屈原《招魂》中“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一句。屈原为楚怀王招魂,呼唤那个被秦国骗去北方、死于异乡的愚人,能回到美好的江南。
从广义的江南、长江以南地域,到狭义的江南、长江中下游的吴越,江南的地理意义不断嬗变。但“江南”一词在汉语中首次出现,即与“哀”紧密结合——“哀江南”,屈原似乎无意中说出一句谶语、一种宿命——江南,就是“哀”?历史上,永嘉之乱、安史之乱与靖康之难,带来数次南渡,长江流域成为中华道统庇护地,屡屡北顾复北征。
而哀,也是爱。江南悲哀须挚爱。
唐代白居易依据《望江南》等句格创造词牌“忆江南”,一个“忆”字,同样满含哀意。“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景色越美好,这哀与忆,就更显得磅礴沉痛——在重大的丧失中成为诗人,是一个亘古未变的诗学定律。
庾信忆江南、哀江南,在北朝眺望激变中的南朝。建康城内,王与谢,这两个著名家族堂前的燕子穿越阶级,纷纷飞入寻常屋檐下。庾信归于谁?如何归?尽管北朝始终待之以文学宗主,官至高位,庾信兀自在屈辱感、失败感中沉吟——
悲歌度燕水。/ 弭节出阳关。/ 李陵从此去。/ 荆卿不复还。/ 故人形影灭。/ 音书两俱绝。/ 遥看塞北云。/ 悬想关山雪。/ 游子河梁上。/ 应将苏武别。
一个流亡者时时想起李陵、苏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以李陵为镜,庾信能稍稍减却一丝出仕北朝的不安?但用苏武作尺度,则又沉沉加重羞耻心。羁北,是无法选择的运命,但“偷生”一词,时时隐现于庾信字里行间、心头脑海。
如何拥有完整的尊严?庾信拷问自己,乃至一切过往与未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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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小名“兰成”,即,成为玉树芝兰般的人。
屈原是中国士子里最早自命为兰草的人:“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他衣襟上也系着兰草,如何能忍受得了污秽与浑浊?遂抱石投江,投入历代士子内心最深处,也成为庾信的心病:“我没有像他那样死去……”
民国时代,一个名叫“胡积蕊”的文人,视自己为庾信,遂更名“胡兰成”。他说:“读庾信的文章,即好像我自己是与庾信生在同时之人,而又好像庾信是生在今天的。”这些话,自负且无耻。胡兰成追随汪伪与日寇,怎么能与万般不得已的庾信相提并论?他腰里掖一把小手枪,在若干女子间寻欢复变脸,人格的底线与国格的边疆,双重沦陷。
胡兰成文风,余光中认为是“清嘉婉媚”,王德威认为是“甜腻妩媚”,终究与一“媚”字脱不了干系。此人文风,或许近于南朝时期庾信之浮艳,但和北朝时期庾信之苍凉,大相径庭。一个媚日事敌之人,文章中惯用“天下”“人世”“世间”等抽象大词,作掩护,以防在具体细节中暴露操守。
其文章常出现“端然”一词。可疑,可笑。如此猥琐阴湿,何以谈端然正大?但张爱玲处在热恋中,欢喜这一类言辞,毫无辨别力、抵抗力。晚年,在洛杉矶,张爱玲给夏志清写信:“我此生收到过的一切好意,都来自文章。”终于清醒了。
此兰成,非彼兰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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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荡于新野县上港乡宅子村的这一傍晚,皂角熟了,风一吹,哗哗啦啦,像在回忆流水声、捣衣声。现代生活里,洗衣机与洗衣粉紧密合作,没有人再采摘皂角除垢洗尘。皂角树有失落感吗?不会。树木大度,故能生枝散叶数百年。我狭隘,在人间一闪即逝。
树上,两个鸟巢像巨大眼睛,像庾信用双眼打量我,“见而陋之”?不会。我也算是伤心断肠人,尽管这心肠略显局促,一个前贤仍旧会温柔以待泪纷纷。
“新野”这一地名,出现于西汉,即“新形成的原野”之意。
在远古,南阳盆地是一巨大湖泊。湖水渐次消退,新野作为盆地的底部最后呈现,宜居宜耕。三国时代,刘备屯兵于此,带领关羽和张飞,三次骑马去一百里外的卧龙岗,感动草庐里那一个春睡、夏种、秋收获的诸葛亮。大历史,往往决定于细节——草庐前,一棵松树上三次拴马的勒痕,存续至今,游客们纷纷在此留影。勒痕深刻,决定魏、蜀、吴三国地图上变幻不定的边境线,乃至半个中国的征伐丧乱。
南北朝时代,南阳盆地属南北之间过渡区,充满危机感和张力。北宋熄灭,此地又成为金国与南宋之间冲突带。兵家必争之地,即苍生离散之乡。如果祖先们在逃亡中走失一次,血液序列微调一次,就没有我的面孔和这些文字出现。一方悲怆原野,生发出庾信这一哀感顽艳之人,有必然性。在唐朝,此地又有诗人岑参现身——边塞苍凉,巴蜀茫茫,滞留异域不可归。两个南阳人,先后以“望乡”之姿态成就诗名。所谓诗人,就是异乡人?
当下,我可以在故乡自由晃荡,随时可乘飞机赴边塞、入巴蜀,即便暗怀愁思,也空泛浅薄,诗声文名必平淡无奇。也罢。
在傍晚,进入新野县城。“大刀面”招牌屡屡可见,在霓虹灯渲染下缤纷夺目。我爱吃面,一看招牌,舌尖上就滋生出麻辣的小湖泊。庾信,岑参,吃过张飞在此地发明的大刀面吗?他们若能进来一坐,我请客。
面馆厨师很胖,符合餐馆美学。身穿张飞战袍,用一把巨大青龙偃月刀,一刀一刀切出柔韧面条,再挥手纷纷扬扬丢入巨阔铁锅,在高汤中引发热烈反响。两分钟后,厨师将面条捞进陶瓷大碗,掷入熟牛肉、姜汁、葱花、辣椒、碎花生,再倾几滴醋,搅拌,香气蒸腾,端我面前,瓮声瓮气说:“哥啊,吃吧!”亲切!痛快!我埋头猛吃,就和庾信、岑参等等新野人,有了共通的口感与肺腑肝胆。墙壁上,悬挂刘备、关羽、张飞三人端碗盟誓的画像,三只大碗内画的不是美酒,乃山岳般耸起的大刀面!有趣。可爱。
出餐馆,听一阵嘎啦嘎啦雁叫,掠过我和新野城头,如同悲歌。“如何成为一个自尊自由自在的人?”苍穹,一个巨大头颅,用人字形的雁阵作为深长思绪。
周弘正返回南方那一天,庾信送到长安城门外,拭泪、痛吟——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唯有河边雁,秋来向南飞。
汗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解词与造句》(即将出版)。曾获《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