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村
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当春天铿铿锵锵地锣鼓喧天的时候,当百花争先恐后地粉黛登场的时候,当翠绿无孔不入地长满地球的时候,它却像一个……
枣树,可能是春天里最后一个醒来的植物。
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当春天铿铿锵锵地锣鼓喧天的时候,当百花争先恐后地粉黛登场的时候,当翠绿无孔不入地长满地球的时候,它却像一个慵懒的老农,穿着皂黑的粗布棉袄,依然蹲在墙根下打盹儿。直到小满过后,它才睁开惺忪的双眸。
然而,一旦醒来,便是厚积薄发,排山倒海。
站在村头,远远望去,黄灿灿、雾腾腾,氤氤氲氲,宛若一片燃烧的火焰。
走进小村,到处是奇形怪状的老枣树。树身粗皴焦黑,却又新枝繁茂,葳葳蕤蕤。每一根枝条上,缀满了清新嫩绿的鲜叶,在阳光中,羞羞的、颤颤的,明眸皓齿,流波送盼。最是叶柄上结满的米粒大小的细碎黄花,若一盏盏灯火,像一只只纤手,似一张张嘴巴,在清风中摇曳着、微笑着、歌唱着,咝咝咝、嗡嗡嗡、嘤嘤嘤。那是土地的呢喃,那是乡村的耳语,那是时令的梦靥……
一片片枣花凋谢了,在空中飘舞,仿佛漫天金屑,落在凹处,聚在墙角,静静喘息。于是,整个小村,整个初夏,都香起来了,都变成了枣花的臣民。
微风吹拂,我的头上、身上、头发上、眼睫毛上,落满了斑斑点点的金黄。
闭上眼睛,沐浴香熏,那种醇厚和温热,若闻乡音,如归童年。
2022年6月上旬的一天,我走进了邯郸市邯山区小堤村。
这个仅有200多户人家的小村,位于漳河故道腹地,远离城镇,独处偏僻。也许正是因此,才遗留了原始村落的鲜活样本。
据族谱记录,该村先祖于明代从山西迁来,携带枣树幼苗,以赓续根脉。枣树蘖根生长,更适宜这一方水土。几百年来,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村内野外,处处枣树。
哦,枣树,中国北方最地道的乡土树种。
《诗经》曰“八月剥枣,十月获稻”;《韩非子》有枣栗赈济饥荒的记载;《战国策》中,苏秦在谈到燕赵之地时曾言,枣栗之利,足实于民矣。这些都说明,枣曾是北方的经济命脉,也是君王考量治国安邦的重要依据。
两千多年来,枣树始终是北方乡村的经典记忆。
唐朝诗人刘长卿写道“行过大山过小山,房上地下红一片”。宋代诗人张耒笔下则别具画境:“枣径瓜畦经雨凉,白衫乌帽野人装。”
当然,最著名者,还是苏轼。“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更是写尽了枣花时节的田园风光。
近人咏枣,首推鲁迅。客居北京时,他寓意深刻地写道:“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枣树与国人的深厚情缘,还在于其实用性。
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而且,枣树生命力顽强,抗旱涝、耐苦瘠,即使灾荒年,庄稼绝收,也能如常结果,续人饥肠。其枝干,堪称钢筋铁骨,不仅是高档家具的上选,还可制作切菜板、擀面杖、蒜臼、棒槌、木梳、筷子等等,全方位佐助人们的生活。
有趣的是,它也是农村婚礼的主角。新人被褥里和橱柜中,总要放一些红枣,喻示“早生贵子”。
的确,漫长的岁月中,枣树是每个村庄、每个家庭最常见的主人。虽然长相丑陋,粗粗笨笨,却憨厚诚实,像一个木讷无言的庄稼汉。毋宁说,它就是每个村庄的城隍庙,每个家庭的守护神。
枣树,早已扎根于北方乡村的灵魂深处!
6月中旬,枣花落尽,根蒂部便会长出青胎。风来了、雨来了,都会有楚楚青果凋谢,直让人惋惜呢。不过,勿要担心,枣树多子,尽管落下一层又一层,百分之九十九流产,但剩下的还是稠密。
三伏天,火辣辣的日头下,这些小精灵们赤身裸体,在光合作用的配合下,按照自家的祖传秘方,默默地酝酿着甜蜜液汁。而同时,身体也在日日夜夜膨胀,今天像豌豆,明天似珊瑚,后天便是葡萄大小了。看着那一根根果实累累的枝条,仿佛一个个辛苦的孕妇,你会禁不住地心疼呢。这时的你,再也不会埋怨它的懒惰了。
一夜秋风起,涂黄又涂红。枣儿们成熟了,定格为一枚枚赤红的椭圆,宛若村民们的一张张脸庞,似父亲的兴奋,如母亲的欣慰,若新娘的羞赧,像醉汉的狂癫……
中秋月圆,枣子落竿。孩子们挥舞着长长的竹棍,在树上扑打。枣子“噼里啪啦”落下来,像乒乓球,在地球上来回蹦跳着。间或砸到孩童的脑门上,溅起一声声惊叫、一阵阵嬉笑。那是乡村的狂欢,那是农家的喜庆。
枣子打下来,摊在房顶,晾晒,紫红紫红。可以做馍,可以酿酒,可以熬粥,可以款待客人。
冬天里,枣树又恢复虬枝铁干、粗皴焦黑,在冰雪中酣然睡去。村民便坐在枣木小凳上,品着醇厚的枣酒,嚼着香甜的枣馍,喝着蜜稠的枣粥。枣红的脸上,游牧着枣红的微笑。
小村人,就这样生活在枣园里,泅渡着古色古香的岁月。
初夏时节,整个小村,像一个文静的村姑,熏风吹悠悠,枣花落满头,扎着粗辫,眨着毛眼,吟着乡谣,站在今天的田垄,回眸着昨天的枣香……
那里,是最原始的故乡,是最立体的乡愁!
(作者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