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之鸟
我想，那两只鸟，一定是把我家阳台的栏杆当成树干了。
那是个春天的早上，我正吃早餐。窗外阳光倾泻，客厅的四壁映照着黄山鲁的颜色，屋内屋外都是一片翠色。去阳台取毛巾的女儿突然蹑手蹑脚折回餐厅，一脸惊喜，附在我耳朵上，“妈咪，阳台上有两只鸟。”
我不禁站起了身，又轻轻坐下。透过落地窗，一眼就看到了那两只鸟。
它们跟阳台的栏杆看起来浑然一体，都是铁灰色的。如果不是它们轻灵的体型花瓣形地耸立着，还真是不易发现。
女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它们，生怕一眨眼就不见了。眼里流转着欢喜 “妈咪，它们是在谈恋爱吗？”
我不禁莞尔。正在发育期的孩子，看什么都带着些青春的色彩。
但那两者鸟确实很亲热。它们背着我们肩并肩站着，大小颜色都一致，实在是珠联璧合的样子。开始它们都石雕般地立着，沉默不语，像思想者在沉思。一会儿，右边的那只脑袋侧过来了，似乎在观察什么，又像是在思量着要讲的话。眼珠折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啾啾”它伸长脖子，朝着山林叫了一声，声音清脆悦耳。回头的时候，顺便啄了一下身边同伴的头。
同伴拍了拍翅膀，也随之引吭高歌。但是它只叫一声，尾音拉得长长的，纤细柔和。
“它的气息好稳啊！”女儿赞叹道。她最近在学声乐，用了老师的专业术语。
双鸟歌会继续进行。总是右边的唱了几句，左边的才附和一声。右边的有时三句，有时五句，但是左边的总是用悠长的一声作为附和，绝不多出一声。两只鸟忘我地鸣唱，阳光也而随之跳跃。
“妈咪，它们这是男女二重唱。”女儿听得一脸沉醉
不请自来的客人，堪比天籁的演唱会，让我们母女俩感觉收获到了巨大的惊喜！
“妈咪，我看得清鸟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女儿轻声说，她的眼睛也闪闪发亮。是的，女儿玩过各种各样的玩具，包括最流行的乐高，甚至用乐高编出过鸟形。她也在动物园看过到鸟。那些鸟关在铁笼子里，不安地上下跳跃，好像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她喜欢看中央九台，对很多生物如数家珍，知道鸟的很多种类、分布，习性等等。我们住的南沙，地处海边，有珠江河岸，有大片的湿地，每年候鸟云集。家里后山黄山鲁上，早上总是一片鸟鸣的喧闹。平时我们也常看到各种鸟儿身影从天空一晃而过。而这么近距离静静地看鸟，对于女儿来说，还是第一次。
“我去喂喂它们吧。”我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女儿兴冲冲地拿着面包屑打开了阳台门。开门的刹那，四片翅膀如风帆般同时张开。只见两个黑影掠过，歌唱者腾空而去，留下握着面包屑的女儿，一脸“好心不得好报”表情。
年幼如女儿，她哪里知道，鸟的这种戒备和警觉，由来已久。
在我老家，一到季节变换，鸟儿就会千里迢迢，从北方迁徙过来。秋冬之际，天空总有一行行或者一群群英勇者，扑楞着翅膀飞过来。
于是，有人就在这个这个季节活跃起来。秋天的天空高远辽阔，田野里只有贴着地面的禾茬。偶尔点缀的几棵树，树叶也七零八落。整个田野看过去一览无余，根本没有藏身之处。此时，总有几个身影匆匆忙忙奔来跑去。他们的肩膀上或者扛着一杠沙铳，或者举着一杠气枪，都是打鸟的工具。那时候，打鸟这种事并没有被禁止，好像还很流行。我记得老家曾经有一部地方戏，很出名，叫《王三打鸟》，故事说的是一个叫王三的男子，因为打鸟认识了一个女子，一见钟情，但是女方的母亲看不上他。故事的结果记不清楚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村里一个打鸟人，在我家院子里跟我父亲聊他那些“鸟事”， “早上看到好大一只鸟，名字叫不出，大得很！我从我们村追到茶子山，又从茶子山追到何家岗子，浪费我好多子弹，没打着。” 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兴致勃勃地，不像是在谈论一次失手，倒像是宣讲丰功伟绩，一脸得意。他的鸟枪搭在胳膊肘上，身子前后摇晃着，枪头上挂着灰的黑的几只倒霉蛋，随之摇摆。父亲一边干活，一边敷衍着答应几声。在村民看来，打鸟人大多不务正业，是被人诟病的角色。一只鸟可以让人追上半天或一整天，据说，有人曾经追一只鸟三天三夜都不罢休。有了这个喜好，哪还有什么心情干活！所以， “像个打鸟的”这个比喻在我家乡是贬义。这就难怪戏里那个王三被女方家长嫌弃。可是，每年到了秋季，还是有人置人们的鄙夷于不顾，就像天上的候鸟一样，按时出现在田野里，成群结队，扛着枪满世界地追逐。
除了打鸟人，在那时，孩子们对鸟好像也不太友好。我们小时候用不同的方式捕过麻雀，掏鸟窝对我们来说也是常事。倒霉的并非只有麻雀。男孩子们小时候随身携带的玩具就是弹弓。弹弓就像是黏在他们手上。如果有人看到村头的树林里突然腾起几只鸟，肯定是有男孩子打那经过。虽然打鸟不过是男孩们的“业余爱好”，但这也足以让鸟们的日子过得胆战心惊。大人们虽然看不起打鸟人，但一见到鸟，也都难免眼光一闪，自然流露出捕猎的神情。如果有可能抓到一只鸟又不浪费做事的工夫，几乎没有人会白白放过这机会。有一次，一只不知名的鸟误入歧途，飞到我家里，被父亲抓住，作为偶得的战利品给了我。我用一根绳子拴着鸟，把它当着一个玩具。虽没有虐待过它，还米啊水啊地招待得很周全，但它总是惊叫，展翅欲飞，完全不领我的情，几日之后便死去。我为此痛哭了一整天，在屋后的菜园里挖了个坑，郑重其事地埋葬了它。但抓鸟捕鸟这种事，却从来没有人觉得不妥，也从来没有被阻止。
当然，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女儿肯定无从知晓了。
人与鸟这样的相处模式，却不是我小时候的才有的。我记得鲁迅在文章里就描述过闰土的父亲设局捕捉麻雀。从鲁迅那时，再往前，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何尝不是如此！
对于人，鸟儿必须尽一切可能地提高警惕，不然它们就会沦为人类的玩物，或者成为某家的餐桌上的美食。
这种长时间里积累起来的对人类的戒备，早就就如同迁徙的密码，写进基因里，流淌在鸟儿的血液里了。
所以，它们断然不肯贸然接受一个人类幼崽的喂食。或者一旦被人发现，宁愿舍弃辛苦堆垒的巢穴，也要举家迁徙。
所有的鸟，在与人类的相处上，其实都是惊弓之鸟。
近年，人类对于鸟类空前地友善起来。好些鸟成了被保护的动物。曾经还有人因为掏了一窝鸟而被判了十年徒刑，虽然他不知道这窝鸟是濒危动物。很多城市专门为鸟儿在树上悬挂了人工巢穴。公园里，常看到有人在给鸽子之类的鸟喂食。我生活的城市，一到了候鸟南迁的季节，就会有保护鸟类的宣传标语。我们这里的湿地公园，就是专门为候鸟设立的。
我去过那个湿地公园。游人很多，大多数是从市里过来，跟我一样，都是冲着这里的候鸟来的。在游人如织的的道路两边，一只鸟也看不到。原来看鸟还得坐船。我们坐上了船，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公园的深处，只有浅水和青草。船移水响，突然腾起了几个轻灵的影子，大的小的，白的黑，扑棱棱往那片如孤岛的滩涂中央飞去里。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产生了连锁反应，鸟儿潮水般此起彼伏地往离我们更远的地方飞去。各种颜色、各种种类的鸟，怕是有成千上万只。它们有的在啄食，有的在嬉戏，有的一动不动。
身边的人纷纷举起了长枪短炮。
鸟儿终于不用再躲避人类的真刀真枪！我正暗自欣慰，旁边两个年轻人一边拍照，一边聊天。
“我辛辛苦苦拉来的单被姓张的那个王八蛋给中途截胡了。”
“你现在知道他的下流了吧。早跟你说过要防着他点了。”
“他平常装得那么热情，我就大意了。我他妈就咽不下这口气！”
“据说，市场部的李经理也吃过他的亏，不如你……”声音突然压低了，两个人头凑近了。鸟起鸟落，他们的声音淹没在叽叽喳喳的鸟鸣里。
呵，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何尝不也是一只只惊弓之鸟。
那张弓的名字叫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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