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中：天使，我为你哭泣

一

周三早上，窗外天气晴好，我一边吃饭一边瞅着表，当分针指向6，我就放下饭碗，嘴里含着饭，下楼往医院赶去，我害怕迟到，被护士长说。因为我不是孕妇，迟到也没关系，是名正言顺受众人照顾的时期；也不是资格老的护士，转了很多科，经历很多事，认识很多人，一脸精明口齿伶俐，有丰富的人际资源，即使哪里做错了，和她差不多大的护士长也不好说她什么；我更不是那种成天眼珠骨碌碌地转悠，眼睛一眨就能说出来一段道理，能言善辩永远都是她有理的人，可以在迟到的时候，立刻堆起满脸笑容，与护士长亲切话起家常，无形中把迟到的尴尬堵在她的嘴唇之内，以人人能看懂却并非人人能做到的小小妙计逃避训斥，轻松瞒天过海。

我只是我。规规矩矩，小心翼翼，担惊受怕。但是往往受到责备的，也还是我。因为我总是犯错。比如说，上一班没有跟我交班的事，恰恰被护士长问到，我不知道，她就大发雷霆。后来她知道不是我忘记了，而是她们确实没有跟我交班，但是那顿暴风骤雨已经泼洒在我身上。这样的例子总是很多，有第一次，还有下一次，每次护士长一听到有人说到涉及我的事情，立刻就负责任地给我指出来，借以警戒他人，我很感激她能这样对我，我可以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下次注意，强过那些当面不说，背后添油加醋的人，只是我被护士长说的时候似乎格外多，每次护理上开会的时候，我都忐忑不安，我知道总会有属于我的一场风雨，记得有一次护士长没有训斥我，一位同事就一个劲地提醒她，其实很多事我都明白，但是我只有承受，每次有这样的事，我总是恨自己为什么不再小心一点，不让她们抓住把柄，但是我注定要被抓住，因为我是孤立无援的，很多双眼睛盯着我，当她们做错事的时候，我帮她们修补起来，反之，她们看到我有疏漏的时候，无论大小，护士长很快就会知道，这点连我也奇怪，为什么错的总是我？

慢慢我发现，每个人都不是神仙。在工作中，忙忙碌碌，不可能一点差错都没有，无论是谁。但是要看发生在谁身上。很多事就是如此，可大可小，可以上纲上线，也可以点到为止。问题不在于你做错什么，而在于是谁做的。有一次接班的时候，体温表少了一支，负责干护的贝姐说她有点事早走了，只有我在看门，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拿给哪个病人用，我也不习惯在同事离开医院回家之后打去电话问单位的一点鸡毛蒜皮，我让替午的小妹妹下午接班的时候问问她，下午我休班，但是当我再去上班的时候，我就受到了护士长严厉的批评，责问我为什么不点清楚，交接班制度是怎么背的。

体温表的事其实经常发生，在这之前有，在这之后也有。而且这事不久之后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一点也没担惊受怕，很干脆地说：“我没点。”护士长坐在一边，没有吱声。后来那位经常很关注我跟我差不多时间调上来的同事也发生了没点杜冷丁的事，被下一班点出来，其实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但是他们的事护士长不会知道，因为我不会去说，别人也不会去说，就好像达到了默契，一个团体中，要有一个人来当靶子，所有类似的事，要有一个人被当做典型，这样的人，不会是平时拉帮结派的人，因为利益，她们团结，然后还需要找一个人，来当做替罪羊。

我当时只是借调。七个人中，除去两个护士长，除去两个招聘的年轻护士，这两头的人，不会去刻意欺负哪个人，中间的人最关键，中间的人没有别人，就是那个比我早几个月调来的郎护士，还有年纪和护士长差不多大的贝护士，贝护士是从大内科调过来的，据说因为离婚了，带着孩子不容易，科室里照顾她让她到这个小科室，她们两个很投缘，一见如故。一个和贝护士一起从同一个科室调进这个科的原来一直很要好的护士，自打有了郎护士，她俩就不好了，甚至有一次闹得很不愉快,后来那个护士调离这个科室，郎护士和贝护士每次见她都非常亲热地交谈，可能还是非常好吧。

很多事，我从身边这些人身上补了一课，我从此知道表面很亲热的人，不能只看表面。但是在一个单位里，有表面的东西，就足够了，也是必须的。如果孤立了，就会被说成不合群。就会很自然成为那群合群的人的攻击目标。女人的舌头是不是比男人长，这个无从考证，但是女人多的地方，口舌一定特别多，“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不用三个，两个，一唱一和就足够，再拉上两个力量弱小需要找个靠山依靠的喽啰，就可以坐地为王了，连真正的王，都要对强悍的地头蛇忌惮三分。

正副护士长有几次因为工作分歧争吵起来，副护士长是从大外科出来的，性情比较直爽，也许这之间没有谁对谁错，有哪个一把手会甘心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不想当一个光杆司令，那么必然要站在已经形成帮派的那一方，彼此扶持，来震慑对手。七个人中，我不属于哪一方，只属于我自己，安分地上下班，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很多事，你必须做出选择，年底投票评选优秀护士，七个人，谁投了谁，很快明了，那位郎护士得票最高，超过了正副护士长，副护士长只有一票，是我投的，于公于私，我都投她，她作为副护士长，科室里的活和我们一样干，上夜班，平时还为我们发现纠正一些问题，尽管这是她的义务，但是她是称职的。以人品来论，她不和同事背后嚼舌头，不耍手腕计算哪个人，我认为这不但是作为一名白衣天使，也是作为一个正常本分女人最基本的修养，从这点来说，我也选择她。

后果一定是有的，对于得了很多票的人，自以为已经是无冕之王的人来说，我没有臣服于她，她自然会记得找机会收拾我，对于名正言顺的最高领导，我也没有投她的票，她自然也会对我有看法。我知道怎样做，可以让自己得到实惠，起码可以最大限度地让自己安全一点，但是我还是选择了最危险的路，如果不那样，那就不是我。我得对得起自己的心。
二

周三这天早上，我没等吃完早饭，匆匆赶到科室的时候，刚好没迟到，护士长正在更衣间换工作服，我说“外面天气真好。”跟她我从来没有那么多话说，我佩服那几个人每次见了她，就像亲姐妹见面一样，那样亲切和自然。

当我换好白大褂，白裤子，白鞋子，白帽子，这个时候郎护士开门进来，身边是蕾护士，她是一个很温顺好脾气的护士，年龄小，心眼不坏，最近她结婚了，怀孕了，住的新楼和郎护士一个方向，郎护士最近体检查出来一些问题，不骑车上班了，步行锻炼身体，她俩就一起上下班，下午护士长不上班，她俩来晚的时候，就会是蕾护士打给值班的护士说晚来点，郎护士非常好心，陪着她走不快，所以她很感激她。

郎护士换好衣服进护士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迟到5分钟，她是陪孕妇一起走迟到的，没有人会在意，以前很多护士都因为迟到受到护士长责备，大概她是没因为这个受到责备的之一，她总有理由。其实无论什么事，都有理由，能说理由的人必然是受宠的人，若自己觉得没那个位置，辩解更是错。比郎护士更晚的，是贝护士。贝护士穿上了新裙子，就像少女一样漂亮。去年春天葵子的一个不远的姨，癌症晚期，在这科住院去世的，贝护士离过两次婚，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葵子的妈妈给介绍了一下，基本成了。贝护士看起来脾气非常好，就像郎护士一样会说话会处世，不知道为什么婚姻不很好。离婚往往不是女人的错，虽然离过两次婚可能会让人有很多猜想，不过也看具体情况，像前不久刚刚去世的一位好莱坞明星，人家有八次婚姻，依然是人们心目中的玉女，她之所以能让人喜欢，我想是因为她拥有孩子一样的纯净的心灵，她非常有爱心。明星与现实中的女人毕竟不能相提并论，人与人也不可能相同，所以贝护士一定有她的不容易吧，我们都希望早日喝到贝护士和葵子姨夫的喜酒。

昨晚是葵的夜班，晚上来了一个新病人，还有凌晨2点静滴甘露醇的病人，早上还有很多抽血的，抽血的有一个很难抽，治疗桌上的液体只加了几瓶，一大排还站在那里，我们都是夜班早加好第一组液体，白班接班后去打针。看她没加，我就赶紧去加药，那几个护士跟往常一样在高谈阔论，嘻嘻哈哈，护士长说有事出去，几个护士围在外面吃东西谈笑。她们不着急有不着急的道理。活不是她们拖下来的，即使拖下来，上夜班的在接班之后就可以走，剩下的活白班接着，谁直接接呢？是替午的人，就是我。其实活都是环环相扣的，第一组液体加不上，干治疗和干护的人就是郎护士和贝护士，她们就没法去打针，但是她们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意思，活拖下去，就会到了我接班的中午时间。

果然，平常8点半可以打完针，这次是9点半，等她俩打完针回治疗室，已经9：30多，这已经是替午班的人该回去吃饭的时间了，但是我还不能走，我得干完我班上的活。如果是她们到点走了，我不会觉得怎样，但换做我，就不可以，除非不在乎她们又在此事上借题发挥，说我不顾全大局。以前有过这样的事，郎护士好心地对我说“你该走了，快走吧！”，我刚走之后她就跟护士长说“你看她怎么走了！”很多事，一个人是怎样的，有时候无法从同事口中得知真实的评价，有人有次告诉我，之前听某人说你怎么样，来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太老实了，也太孤立了。是的，话语权是掌握在拨弄是非爱慕虚荣争强好胜的长舌头女人手里，她们人缘很好，她们众口铄金，她们是天生的强者。

9：45分，我洗手，离开。11:30我回来接班，她们说来了三个新病号，蕾护士在干医嘱，她说一个早来的她已经录好了，另两个交给我。我进治疗室，看到护士长在加药，她说这是早来的那个新病人的，让我交接班后去打针。郎护士干治疗，在一边站着。其实这样的接班时间来的病人，在她们班上来的，按照惯例她们是该去打完针再走的，我以前和她们接班的时候，我都是无论多晚都打上，替午的人一个人值班本来就忙，何况现在已经知道是三个新病人来了。但是护士长都这样安排了，我无话可说。即使没有护士长在，最近也好几次这样的情况，她们也都是留给我去打的。在这个点上，谁打都可以，我没有在意。我有一丝难过的是，同样的事，为何是双重标准，如果是我这样把针留给郎护士和贝护士，她们是不会答应的。


三

接班之后，上午常规输液的病人纷纷换瓶或者拔针，而那三个新来的病人，也要求立刻给打上针。我们在工作中会遇到一些病人只考虑自己的感受，比如当医生治不好他们的病他们恼火，却不敢对着医生发脾气，或者嫌钱花多了，都会迁怒于护士。当他需要你服务的时候，要求你随叫随到，他不会管你多么忙，是不是分身有术。我像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半个小时之内，我拔了18个针，之后又打上四个针，其中有一个老病号上厕所鼓了针，家属也催着快给打上，还有一个内科的病人，因为和我们科一层楼，也跑过来一个劲让我去给换液体，我解释说他不是我们科室的，他还气势汹汹地不乐意。每个病人都是上帝，护士是天使，也是奴仆。护士们要给每一个病人陪着笑脸。

1点30，我终于可以坐下来画体温，44个病人的病历，我要在接班之前的半个小时画完。还有那两个新病人的医嘱，我也必须处理完。但是还有病人需要我去换瓶或者拔针，我无法安心坐下来画体温。这么多工作都堆积在一起，其实没有人可以完成。中午来三个新病人的时候也有，但是不像今天这样打针太晚，把白班的工作也累积到中午，这是很浅显的道理。但是，就是这样很自然地发生了。好像不这样，会有人不高兴。

表面的事情，无论怎样自然，后面一定是有一只手操纵的，但是没有人去捅破。在有的人身上，这种事会提前避免，根本不会发生。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我无论自己干什么，我没有考虑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很自然就去干最紧急的活，不分彼此。我的缺点很多，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文静，不善谈，我固执地认为，作为护士，人称白衣天使，天使就应该有一颗善良纯净的心，来到科室里，干活是第一位的，不是吃饭，也不是说笑，不管护士长在或者不在。但是人和人不一样。今天副护士长没上班，如果她在，她一定会帮着干活，而且她不会觉得是在帮我，因为都是科室的活。就像我以前没想太多就去干了，我也没想到帮派，没想到利益得失，似乎尽自己的力量干活就是一种本能。但是，现实是，轮到我，就不一样了。

下午3:30，我开始和白班的人交班，下午她们三个人上班，我中午来的三个病人我必须自己加班干完，幸亏有一个实习的学生，两点之后她们来接班之后，是这个学生帮助我干了一些活。尽管我尽心竭力，仍然受到护士长的责备，因为贝护士去给一个新病人换瓶的时候，听到那家属的牢骚，她就回来跟护士长说了，护士长负责任地说了我。这是为我好，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有点纳闷的是，平时贝护士好像并不是一个如此直率的人。有些事病人是真的不理解，难道同行也不理解吗？我不习惯把病人说的牢骚话搬回来讲给领导听，如果可以解释，就跟病人解释一下，如果有必要，就回来偷偷提醒一下同事。这个科的病人毕竟跟其他科的不同，一些别的科室不收的病情很轻微的病人，怀着对这个科好心肠的医生的无限信任，被收进来，明明是来住院的，却像是来赶场的，来去匆匆，心急火燎。你从表面上往往看不出他们是病人。有少数来自农村的病人有的病情真的很重，非常令人同情，但是我们同情不了他们的医疗费，他们往往坚持不了多久，不等好转就匆匆出院了……

毋庸置疑，这个科室的医生是全院态度最好的，有的医生真正做到了“以医院为家，把病人当亲人”，正常休班都不休，来收病人。每个病人每天至少花费两三百，哪怕来自农村，非常穷困。在病人看来，每支药都比较贵，但是，就是这样。来这个科室的病人，大多数还是非常感激医生，对护士也格外要求苛刻。有的病人是离退休病人，定期来打针，拿国家的钱来疗养，需要的就是医护人员的精心照顾。

功劳是医生的，护士在医院中是从属地位，她们必须严格执行医嘱，当医生有错的时候，还必须发现并指出，不然也是她的错。医生与病人之间的事，如果病人来问护士，护士千万不可多说话，甚至不能说实话。就像一场神奇的魔术，不能去揭秘。在这个科室当护士，不仅仅要有技术，还要懂世故，圆滑的人，主任才可能喜欢。护士之间，必须团结，因为活是琐碎的，是动态的，但是女人在一起，什么样的心没有呢？



四

背负着病人和领导的责备，交完班，回到家里，已经四点。我感到了疲惫。

是的，就像有人调侃我的那样，我在科室里是出名的忙命，我们是小科室，不分大小夜，上通宵，我曾经创下一晚上陆续收四个病人一夜没睡的记录，中午也多次来过三个新病人，几次都是晚点下班。那些我都不觉得累，这次，我却感到了疲惫。

“医者父母心”，病人来得再多，他们因为生病乱发脾气都可以谅解，但是同事之间，在表面的团结之下，很多无法言说的暗流，足以让人厌倦，一名好心的同事告诉我一些事，让我加倍小心，我说我真想调出这个科室。可是，我终究不能，全院几百名护士，要调也轮不到我，一名护士要想调科室，据说要找到省里的关系，就像那个郎护士，在济南有当官的叔叔，据说县领导的孩子当兵还要用到那个人，她说她调来的时候全县的卫生口的单位尽着她挑选，何等荣耀。而我，只是借调，这就是距离。不是我觉得是距离，距离在世俗的标准里。

七个人的小科室，其实是一个江湖。是一个小小的宫廷。是一个女儿国，却没有女儿该有的宁静与淡泊。就像《红楼梦》里宝玉的话，也许嫁人之后的女人不再是清水一样的清澈，不再是水晶与明珠，在世俗中变成了死鱼眼睛了。七个女人一台戏，更是一个江湖。这江湖里的风雨，经常是人造的。每次淋了雨，我要回到家里，慢慢让自己的伤痛晾干。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如此钟情文字的根源，但我从来不敢说我喜欢文学，不然又会被嗤笑。她们说“我就喜欢看人打架看热闹，也不愿去竹林看竹子”，前年我去竹园看竹子，她们知道。

我还要说护士长还是好护士长，她拿起拖把帮助我拖了地，这也是替午班的护士应该完成的工作。如果我是护士长，我可能没她做得好。

最近好几个台在演《美人心计》，我跟丈夫说，如果我活在那个年代，那个后宫，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不适应，这是我的错。就像在科室，我也许注定一辈子压抑，要和那几个人面对。我只盼自己早点退休，可以离开那里。

南丁格尔当年创立了护理这个专业，她是富家的女儿，为了这份高尚的理想，放弃了文学，放弃了嫁人，当她提着昏黄的风灯在战地医院巡视病人的时候，被誉为“提灯女士”，战士以吻她的身影来表达敬意， 她是真正的天使，多少年之后，护士还是当年的护士吗？护士在人们心目中还是天使吗？天使之间又是怎样相处的呢？


[ 本帖最后由 南山菊 于 2011-4-16 19:1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