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王恺:寻僧记(选读)
我们的古诗词真是“一滴入魂”,比如听到“松下问童子”,就会联想到师傅肯定不会在现场,永远只在飘渺的山中。我们无法接受杵在山居等待来客的隐者,一般这样的人,都会被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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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古诗词真是“一滴入魂”,比如听到“松下问童子”,就会联想到师傅肯定不会在现场,永远只在飘渺的山中。我们无法接受杵在山居等待来客的隐者,一般这样的人,都会被骂成“假隐士”,属于真名利之徒,这是传统。
但另一方面,中国的传统又是极为驳杂的,本来按照道理,佛教道教里的高人都应该是真正的隐者,藏于深山,不露真容,但真实的高僧也未必符合我们的诗词想象,大德也和高官打得火热,受到皇上敕封的僧侣不在少数。这个传统一直也有,到今天也不例外,是另一个层面的佳话。
一方面我们有着近乎泛滥的文人之心,对假隐士嗤之以鼻,另一方面,还是趋慕名利,对名流们总是渴望的,名利场有巨大吸引力。外界说得再怎么纷纭复杂,亲眼目击的时候,我们往往就产生了动摇。我记得自己在某个近年声名鹊起的寺院的方丈室里,看着大和尚那些满堂“名物”的时候,内心波动的心情:硕大的翡翠山子,隐隐透露出青绿色的“华光”,其规模之大直追故宫,当然雕琢要粗糙很多,现代工匠未必有那么绵密的心思;随手递给我的檀香扇,释放着来自印度的植物的真实幽香;巨大的书法条幅,署着某某名家的名字,这个我倒看不出好坏,我是物质主义者,只对纯物质有鉴别能力,翡翠和檀香木,都是传世的好东西,今天在此地,明天又流传到了另一处,此刻,它们在这座深山里待得很安逸。
一边听大和尚叹苦经。大和尚面相就是当地农人,但出家久了,见过世面,多了些气派,憨直地瞪大双眼,说到寺院多年被当地的各种商人欺负的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寺院刚出名的时候,各种人都来抢注商标,最早以寺名注册的商标,是一家火腿肠企业。我扑哧一笑,实在是可恶,依稀记得小时候电视里铿锵的广告音,明明知道寺院里不可能出品这种东西。也是那次聊天才知道,寺院周围的各种武术学校,也和寺院没啥关系,都是周围农民自己弄出来的,足足几百家,包括上春晚表演的那几家。真要去寺院习武,可能连这些学校的关都闯不过,基本被外圈就截留了——武侠小说里缺乏的一章。
“我们其实连门票都不卖,高价票啥的,是外面的旅游公司弄的,前一段还弄什么上市。”这些话,应该属实,寺里清规戒律并不少,这里属于禅宗祖庭,达摩老祖的出家所在地,禅堂规矩很多,比如凌晨三点就要起来坐禅,晚上七点就要入睡,行禅过程中如睡觉,会被板子打醒,所谓的“当头棒喝”。越是外界说得纷纷扰扰,内部反而要争口气,专门请来负责禅堂的师傅,像根清瘦的树杆,只是树杆,水杉被打去了枝叶,十分眼高于顶,见面过程中,眼睛不会看我们这些俗人,几乎永远翻白眼向天,据说打下来的板子,能打得贪睡的和尚头破血流。
大和尚算是有见识的人,网络上关于他的传闻太多,辩无可辩,索性走高层路线,也算是护身符。寺院里的高僧结交世俗高层,有时候也不完全是纯粹的贪图世俗虚荣。
中国的寺院是生活化气息浓郁的场地,走到哪里都逃不出“名利”二字,越是繁华,越是烦恼,出家人本来就是要逃离这一切,可是哪里逃得掉,说起来也是更深切的悲哀了。
民国的时候,中国的佛教界进行世俗化改革,要入世而不是出世,典型的就是太虚大师,这个可能也奠定了中国僧人们的某种进取意识。我所见过的国内僧侣们,基本上是积极向上,和一般人的想象迥异。
某一段我总是去景德镇,和大家混熟了,就能去各种场子。景德镇算是国内少见的好玩的地方,不仅瓷器山头林立,每个空间里,接待的主人们也各自不同,不仅仅是各路制瓷者,还有各种玩票的人:设计师、画家、当代艺术家,都转身而成灵活的小商人,看多了就觉得厌。走进湛云的小空间,眼前就一亮,怎么还有个小沙弥在景德镇坐镇?墙上挂着大红描金的瓷板唐卡,是他的合作伙伴的作品,桌子前面,清秀的湛云在泡茶,双手合十打招呼,正经的僧服,大夏天都要扣好领口的盘扣。景德镇那么酷暑,小师傅也不流汗,非常舒服。
屋子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一桌几凳、一套茶具而已,端起杯子,方知道,喝的是几千一泡的名家岩茶。
名利藏在素朴之后,固有的章法。
混熟了,才知道十多岁出家的湛云小师傅是北京人,出家后落脚在江西的云居山,也是古中国著名的禅林。之所以长期在景德镇居住,得益于现在僧侣生活的变化——瓷器在当代的名刹生活中占了越来越重要的比例。古老的禅院,并不缺钱,要点缀装扮,最好的莫过于瓷器和书画。湛云等于成了他们寺院里的采买负责人,不仅仅自己的寺院要添置瓷器,送礼也需要,一些高僧做寿,常常需要几百只寿碗,绝对不能是世面上常见之物,最好带点宗教色彩的图案点缀,最好是名家手工,说法越多越好,这就需要有能力的僧侣在此地监工斡旋了。湛云年纪小,交际却是一把好手。顿时发现,素色僧袍下面的小和尚,有颗七窍玲珑心。
角落里有专门的柜子,放着各种奇技淫巧的瓷器。我算是有点瓷器常识,也觉得很多器物非常奇异,表面松石绿但加上扒花手法,做成细致花纹的小宝瓶;仿照乾隆的三清茶碗做的仿品,白底上朱红色的“三清茶诗”非常清丽;薄得透光的蛋壳瓷,拿着手机电筒一照,里面还有隐约的兰草纹,哪里是平常能见到的?因为少年出家,湛云的某些心性表达恰似少年,非常活泼,出家也没有收束,有时候觉得是和一个初中生在这里喝茶,北京口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嘎愣的声腔,但有时候,听他谈一两句佛教奥义,又觉得,到底是修行人。
贪图他的茶室在半山腰,难得的清净,每天晚上一起喝茶,喝着喝着,就熟悉了。湛云开着奔驰车,带我满大街逛瓷器店,有了这么一位司机,大家都觉得我也是迥异常人,也不知道我的来历,和陌生人见面,慢慢也是双手合十,不接触,倒是保持了良好的卫生习惯。
景德镇因为始终以瓷器行走于世,所以这里各路人等都有,除了湛云,经常还能见到苏州来的一位尼师傅,穿着也是十分讲究,大夏天也穿着长袖的夏布长袍,手拿泥金折扇,挂着长长的沉香木串,有时候在路上见到,我们合掌行礼,几乎感觉自己不在今世,只如生活在明清的古中国里——不是说建筑和场景,而是这些人物,分明是在《醒世姻缘传》里的山东绣江县明水镇,大家终日在街道闲逛,看到陌生人就上去攀谈,从何处而来,到何处而去。
周围的风物也古老,没有高楼大厦,多的是旧时风光:田野里的宋代古塔,水面上缓缓飞过的一群白鹭,还有狭窄小巷里的古老吃食——麻花铺子、卤水瓜子,外加景德镇的名吃,糯米团包着油条,称为“油条包麻籽”,推着小车缓步叫卖,几百年延续的风光霁月,不让人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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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镇凭陶瓷一脉传世,很多习俗就与外界不同。这里有陶瓷世家,子孙几代都以画某类图案行世;也有烧窑大师,靠瓷器进窑的位置摆放,硬生生成为点火圈的扛把子,成为非物质文化里的一项“把装师傅”;有仿古高手,造的假瓷器能够上拍卖会,蒙过专家的眼。湛云就是穿线人物,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越发觉得,当初第一眼看到这个年轻的小僧人,实在是走了眼——这完全是个可以进入小说的人物,机灵得落地生风。我们晚上喝着昂贵的岩茶,八卦景德镇,也八卦僧侣界,谁是谁的徒弟,谁传了谁的法,不少僧侣皈依了名师,日后作为就大,可以有更大的庙宇去住持。
湛云没有大的野心,也是年轻,他只希望自己有自己的精舍,在山里,设计参考日本禅院,进门一处枯山水庭院,也有好处,往来人阶层比较单一,不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还是个中产审美系统的禅院。
他真正佩服的,是附近曹洞宗祖庭的一位当家师傅,说是中年出家,没几年就把本已落败的祖庭给修复了,整个庙宇颇为壮观。当家师傅在那里当方丈,据说风生水起,这才是大手笔。那名字让我狐疑,听起来总有几分熟悉,一看微信头像,更是似曾相识,再想想,这不是我朋友圈也有的出家了的名医?
当年在北京做记者,认识的名中医不止一位。这位雷医生印象深刻,是位爽利的妇女,出身针灸世家,据说小时候有特异功能。这种话都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但看到她之后,还是觉得生有异相,眼睛圆而硕大,住在SKP商场对面的豪宅,也没有专门的诊所,就在此地行医,可见客人的阶层。谈起医道,却颇为讲究。
顺手拿出一尺多长的针灸,就要给我扎针,我哪敢依从,赶紧逃开。结果徒弟拿去给另外的客人行针,从肚脐眼进去,我感觉都要把人扎穿,后来才知道,这针虽长但软,顺着经络走,并不会一针穿过身体,扎个透心凉。
可不就是她?雷医生几年前出家,没有几年就当了曹洞宗祖庭的方丈,修复了庙宇,和湛云同时接了佛教高僧一诚老和尚的法,俩人算是“法兄弟”。现在此地已经算是江西省的著名丛林,据说那里出家的全是女众师傅,奉行的是古老的寺院规矩,不劳动不得食,全部自己种田,自己做饭。我馋,看了看当家师傅的朋友圈,正是盛夏,寺院正在吃莲子饼,诱人。
想什么来什么,还是有心电感应这回事,晚上就收到当家师傅的微信邀请,说是知道我在江西,这么近怎么不去一次?其实宝积寺距离景德镇也不是很近,开车也要四个小时,加上天气暑热,七月的江西,整个地气蒸腾,人走在路上,都是暗黑的一道影子,我实在是犹豫。但归根到底,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懒惰,湛云开车和我一起过去,一路上热得奄奄一息,就连在服务站上厕所,也是快速跑进去,瞬间汗流浃背。
寺院远在抚州城的远郊,这里有两座名山,曹山和洞山,成了曹洞宗名字的由来。最早的寺院遗迹都已荡然无存,改革开放之后就要复建,可是一直没有建设起来,佛教的不少高僧大德希望能恢复此处,还是时机未到。直到前两年,新出家的这位当家师傅有能力,各处化缘,没两年,烂尾工程成了新的深山名刹,这方丈也就自然是由她担任了。这种故事在佛教圈并不少见,外人听起来,完全云里雾里,但是在他们自己圈子里,却有着种种考辨,比如经费从哪里来,当家师傅能力何在,各路护法怎么捐功德,包括她在欧洲得了“著名佛教人士”的称号,一堆的琐碎细节,热闹极,懂行的人,可以写成论文,至不济,也是能记载成某高僧复建祖庭记之类的碑文,只是我不懂其中关窍而已。
看到新修寺院的一霎那,还是吃惊了。寺院并非端正的南北朝向,而是顺着曹洞两山之间的河流走势而建。两山并不高大,但山谷之间夹一溪流,溪流涌出山谷,成一大池,被稍加改建,自然堆砌成了硕大湖泊,映衬着天上的白云。我们去时正是暴雨之后,山谷隐隐有彩虹,地上白气上扬,简直是可以传说的神话胜景——到了门口,层层关卡,登记车辆,清点人数,井井有条。看门的老太太说着北方乡下口音,倒让人疑惑怎么千山万水过来此地,只做了看门这件事——不过也可见这里的信众来源颇为广泛。
一个小尼师在门口等我们,每人递上一顶斗笠,正好避雨。我后来明白,也是某种风格。当家师傅是要求风格化的典型,给我们看的寺院宣传片里,近百名尼众前几年重走三藏法师的西行路线,人人都戴着同样的斗笠,在新疆的沙漠中行脚,宽袍大袖,几十人一队,非常美观。浅薄的我,顿觉是从《笑傲江湖》里来的意象。
旁边有跟拍的摄像机,头顶还有无人机拍摄,可见现代佛教的宣传已经到了高超的地步。我们戴上斗笠往寺院里行走,也是照例。
小尼师倒是江西本地人,一本正经的脸,一板一眼如同照本宣科介绍本院历史。其实不用她费劲介绍,已经能看出寺院的不凡,唐代建筑风格,进门处有两个高大台阁,往里走也是处处唐风,大殿里的佛像也是翡翠雕刻,说是泰国信徒奉献的,可是搬到这里来了之后,翡翠的纯质地开始变化,不少佛像有了深棕色的痕迹,“这是显圣”。我木无表情地听着,并没有配合她。这个姑娘塌鼻子,胖脸,非常严肃,有种县城文化馆讲解员的气息,挺符合这里的。
白天带我们参观的时候,小尼师还是端着的,因端着,简直觉得她有点气鼓鼓,想聊几句,她一律板着脸,给予标准回答,也许是因为我对她的“显圣”说法不够热忱的缘故。晚上喝茶的时候,她已经放下了拘束,跃跃欲试地想和我聊什么的时候,就变了样子,一副小城姑娘的可爱。可惜,还没聊开,当家师傅就进来了,小姑娘立刻恢复到讲解员模样,话题也没有打开,我倒是对她印象更深刻了。
终于见到了当家师傅。她的私人茶室需要穿过一片小山,又到一片小湖,湖上远远漂来两只黑天鹅,一见人就迎来觅食。远处草地上,是树木枯枝搭建的卧佛,也是涅槃之像,并非一般寺院的繁华装饰。到了这一步,才明白湛云的这位法兄,我的这位故人,确是当今佛教界的翘楚,绝非一般僧侣可比。
当家师傅穿了灰色僧袍,旁边有几位侍者,用水煮陈皮老白茶,这仅是迎客之茶。我们找座坐下,却又没多少可寒暄的,这时候我才知觉,事实上,我和她也真说不上多熟悉。问她为什么出家固然不妥,生活细节也聊不出来,真的就成了套话,但套话也还有趣,毕竟是僧家生活。
比如书房里一把价值不菲的古董椅子,所有的客人都要坐在上面拍照,是她这里的网红景点,窗外是一棵传闻中唐代就有的古银杏;她自己每天换一副眼镜戴,因为出家后,没有别的装饰物,今天戴的是白色板材的GUCCI眼镜;这里的饮食都是自己按照中医方子规定厨房制作的,食材都是自己耕种得来,我们可以试试盐姜之类的,本地小黄姜,据说吃了可以精神饱满,“大清早一人要吃五片,放在舌头下面,整个人都会支棱起来”。
闲聊中看不出当家师傅的厉害,不过人家也不打算显示。窗外的唐代银杏树和游来游去的黑天鹅就是最好的布景说明,资深道具师的设计,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当代寺院会是这样。聊完了继续参观,才看到前面说的尼众的“大漠行走纪录片”,还有景德镇政府送的瓷烧匾额,原来她带领医疗队去景德镇支援疫情防控,这是政府的感谢匾。
一切都做得那般完美俏丽,如模范生。
晚饭被师傅安排和她一桌。僧侣们有专门的大厨房,我们这是小灶,一会儿工夫上了一大桌,显然是熟练极了的。当家师傅是西北人,这桌除了各种本地蔬菜,还上了极大盘的面条,撑得不得了,但寺院的规矩是不能剩菜。我一面勉力吃着,一面和周围人交流着,师傅轻描淡写地介绍着:这位是某地首富,来这里帮我在县城义务建医院的;这几位是省里来的,某领导的孩子走路不行,来求我扎几针;这几位是县城来的,我们寺院周围的村子,规划到了“新农村建设”系统里,我要去省里帮他们跑一跑。虽在山中寺院里,可是满桌子花花世界的众生,法师还真没有拿我当外人,我不由反思,大约还是我没有明显的文人气息。
突然想起来,《红楼梦》里的一章,王熙凤进了尼庵,可不也是拜佛烧香加上密谋要紧事?几百年中国的寺院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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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