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株庄稼
如果,要我用诗歌颂扬我的母亲,我想我的语言不够华美;如果,要我用音乐歌唱我的母亲,我想我的音域不够宽广;如果,要我用绘画赞美我的母亲,我想我的画笔会黯然失色。
但我仍然要盛赞她,用最质朴的语言,用最简单的形象,用最真实的情感,用最明了的意像,我要日夜赞美,赞美她是一株庄稼。
我的母亲确实是一株庄稼。
记忆里,她总是和各种庄稼呆在一起,只有在夜空缀满星辰的时候,或白日里要点燃炊烟的缝隙里,母亲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里。在母亲的眼里,庄稼不只是有生命的植物,而是她的亲朋好友,甚至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肉。
记得小时候,每天天不亮,母亲便点起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低矮的厨房里忙碌起来。她怕吵醒我们,总是蹑手蹑脚地做着一切,像一只老鼠,小心翼翼地“偷食”家务,
等把我们一家子的早饭都准备好了,她便兴致勃勃地扛起锄头或挎着竹篮子去到田间地头,她要与田间地头所有的“孩子们”倾诉一下昨夜短暂的别离之苦。
她先是一根根为庄稼们拔去青青草,又一瓢一瓢地喂给它们琼浆玉液,等忙活了好一阵子,北极星才开始慢慢暗淡下去,早起的鸟儿也才东一只,西一只地在离巢不远的枝上呼朋引伴,准备外出觅食。
有几次,母亲早早地来到一处山脚,她准备再开一块荒地,让庄稼可以如春草般蔓延。母亲一生都是位伟大的拓荒者,尽管她不认识斗笠大的一个字,但她抓紧了脚下广袤的土地。
只见她拿起一把茅刀,噗嗤噗嗤地,就把一片杂草全部放倒,她弯腰和起身的速度像一台调好频率的机器匀称和谐。接着母亲娴熟地把茅草扎成捆,放在一边要背回去给我家猪栏里圈养的两头猪当被褥。
此时,母亲一定把栏里的两头猪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总是这样,以一颗慈善的心爱着一切,善待一切。
我于是一边由衷地敬重着母亲的仁慈,一边不由自主地佩服母亲的精于计算,连阿拉伯数字都无法运算的她,竟把生活过得如此滴水不漏,连放倒的一捆茅草也不肯浪费,做成了猪的锦被和“席梦思”
草捆好后,像个孩子被安放在山脚边“小睡”,母亲则挥起锄头一锄一锄掘挖着脚下的荒地,曙色也一块块被她翻起,又被敲碎,平平整整地展在那儿。
天渐渐亮了,母亲一口气刨出了一大片,汗水浸透的衬衣早已严严实实地裹住母亲弱小的躯干,但母亲丝毫也没注意到背心已然湿透,她只是微微直起身子,扶着锄头想喘口气。
此时远远望去,母亲似乎也成了一把锄头,在晨曦中伫立着。在她仰面吐气的时候,才发现锄头竟比母亲还高出半个头,而这高出的半个头,却是母亲与生俱来的一种谦卑。在任何人面前,她总是保持这种形态,像一根红薯藤,持有一颗积极乐观的攀援进取心,却永远低着头,匍匐着接受阳光和雨露的训戒。
母亲生来又是一位土地规化师,对这片新土地,她早已计划好了,准备在地里移栽几十株黄花,中间间种一排丝瓜,两排豆角,靠山的那面种几株南瓜。
二十多天后,新绿从土里冒出了出来,一个个新脑袋从大地的包衣里破壳而出。母亲欣喜着,手舞足蹈的,笑响点亮了四面风。于是施肥、浇水、除草、松土、捉虫,母亲有条不紊,信手拈来,从不遗漏,也从不越位。
她把每一道工序都写入完美的肢体语言,像一位高超的庄稼程序员编写一个循环语句,更像一位精细的女工编织一件精致的服饰。
经过母亲精心的打理,黄花草第一年便开始稀稀疏疏地抽出细杆子,顶出几朵百合花形状的“忘忧”来,而豆角、丝瓜、南瓜因汲了山土的沃肥,又得了母亲乳汁般的滴灌,便着了魔似地疯长。
几株南瓜在母亲的引导下拼命地朝林边爬去,豆角和丝瓜也被母亲牵引着爬到早已竖起的竹枝上,风一来,便频频地向母亲点头。一些黄的、白的、粉的花星星点点地开着,像是母亲为它们戴上的小铃铛。蝶儿也赶过来,吵着要母亲给它们戴一对。
我和妹妹看在眼中,嫉在心里,飞快地奔到母亲身边,妹妹要捉蝴蝶,被母亲制止了。母亲告诉妹妹蝴蝶正在授粉,不要惊到它,母亲说蝴蝶蜜蜂都是庄稼人的朋友,叫我们要好好保护它们。
可是我们,在那样的年代,在好奇无处不在的童年里,又怎么会听母亲的话不去捕蜂捉蝶呢?又怎么会领悟母亲那絮絮叨叨的语言里竟包涵着如此高深的智慧和品德呢?
直到后来,我们才在书本上明白了一切,这是生物老师教给了我们知识,也是母亲用行动给我们提前作了注释,包括在我生命的扉页里印上的那个闪亮注脚:母亲是一株庄稼。
现在,我八十多岁高龄的母亲仍然会用一把锄头去叩击那苍老的土地,只是她原来开出的荒地又一次被自然抢了去,母亲也一再地收缩防线,只在房前屋后几块地里作艰难的争斗。
而此时的母亲,身子一再弯下去,动作也一再地迟缓,头发已经全白。每次她佝偻的瞬间,远远望着,那不是一株下霜的庄稼,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