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挺

　　 老挺
　　
　　2005年的一天，突然传来消息：老挺回来了。我一跃而起，奔去找他。
　　我和老挺是老朋友了。他是我的同班同学阿勇的弟弟，我是阿勇家的常客，因此很早就与他相熟。在文革中及下乡以后更有密切的交往，结下了深厚的友情。1974年他随母亲到瑞丽会亲时，由远在缅甸的亲友接往缅甸与分别多年父亲团聚。我们分别已有三十一年。正应了毛主席那句诗“三十一年还故国”，不知多年未见，我极其熟悉的老挺变成什么样子了？
　　当年的老挺是一位标准的美男子。他身材匀称，相貌英俊，皮肤白皙、红润。宽肩细腰，整个身体成倒三角，强健有力，身手敏捷。这使他得到了不少女生的青睐，成了她们的梦中情人。可老挺却不为所动，连我都感到十分奇怪。直到我们下农村当知青，步行前往宾川的路上，他才向我透露了自己心中的秘密。原来他早就默默爱上了同班同学，州长的女儿小芬。由于小芬身份的特殊，他把这段感情深深埋在心里，一直不敢外露。但感情的东西就像弹簧，越压抑就越强烈。他实在憋不住了，才向我合盘托出。我告诉他，应该大胆向小芬明确表达自己的感情，有希望就努力争取，实在不行，姻缘自有天定，不要长久陷入单相思的泥潭而无力自拔。
　　知青分到各生产队的第二天，老挺找到我，要我帮忙将一封信转交给小芬。经他允许，我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笔刚劲有力的钢笔字。想不到表面豪爽、粗犷的老挺，不但写得一笔好字，感情竟如此丰富细腻。信写得极富文采，把他对小芬的爱恋之情表述得淋漓尽致。其中还引用了这样一首诗“你是天上的明月，我是地上的大海，你明明就在我的心中，但却又在天上。”深切地表达了对小芬可望而不可及的内心感受。信中装有一枚又大又漂亮的毛主席像章。信的末尾，告诉小芬，如果她愿意考虑，街天就戴上这枚像章，在牛井街相会。
　　我和同学小光接受了送信的重要使命。我们来到太和村，非常顺利地找到了小芬。爱好文学的小光文绉绉地说：“我们是老挺的朋友，他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他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一份幸福，几个朋友来分享是几份幸福，一份痛苦，几个人来分担就变成几分之一痛苦。”听得小芬莫明其妙，说：“我和老挺没有什么事，你们到底要说什么？”我急忙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受老挺的委托，给你带来一封信，你看后就明白了。”然后把信交给她，就匆匆告辞了。然而，这封充满激情的信并没有打动小芬的心。街天，老挺在街上转了一整天，并没有见到胸前佩戴那枚毛主席像章的小芬。以后好不容易见面，小芬总是冷淡以对，老挺的初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以后几年，老挺都没有去打扰过小芬，也没有再谈恋爱，他对爱情的专一和大度可见一斑。
　　来到老挺暂住的阿勇家，我感到心跳加速，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手颤颤地按动门铃，门开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扑入我的眼帘。不错，正是老挺。他强健的体形丝毫没有改变，岁月的风霜却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55岁的年龄，使他无法保留青春的风采。
　　老挺强健的体格，除了先天的因素外，还要拜文革所赐。文革初期，因父亲在国外，母亲受到牵连挨整；哥哥阿勇作为我班班长，因班主任被打成阶级报复分子而受批判，甚至被关押。老挺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他满腔的愤怒和不平无处发泄，于是拼命地锻炼身体，练习打架。他每天很早就起床，跑步、跳跃、打拳。没有沙袋，就对着树干打，双手鲜血淋淋仍不停止。几个月下来，练成了一副钢筋铁骨和打架斗殴的本事。艺高人胆大，在后来的文革中，他敢冲敢打，一往无前，成了造反派的一员干将。
　　虽然我马上就认出他来，但他一见到我，却楞了一下，他万万想不到我这么快就来拜访他。“老挺！”，“老袁！”我们欣喜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三十一年，这是何等漫长的岁月，太长的等待和思念使我们激动万分。相互问候之后，一段段往事成为了我们的中心话题。
　　我与老挺的密切交往是在文革中开始的，一天，他突然找到我，要和我一起做干部调查工作。我想，他这样一个只会冲冲杀杀，鲁莽粗野的人怎么能做认真细致，不动粗，不打架的干部调查工作呢？便一口拒绝。过了几天，不知他是怎么搞的，竟拿了一大堆干部材料来找我，使我大吃一惊。想不到他是个粗中有细，很有些鬼办法的人。于是我与他“约法三章”：要参加可以，必须服从我的安排，不许骂人，更不准打人，他一口答应了。他果然说话算话，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服从我的“领导”，从不动粗。我们配合默契，成了很好的搭档。我们查清了许多州市领导干部的问题，还一起到省外经历了千里扒车的艰险旅程。其间，他钱包被盗，中途走失，突然生病，险象环生。但大家患难与共，真诚互助，终于克服了各种艰难险阻，顺利返回下关。（参看《艰险的旅程》）“1.16”事件后，我们又一起奔赴漾濞深山，找回了他的哥哥阿勇。（参看《深山寻人》）到宾川当知青以后，我为他鸿燕传书，我们一起夜登鸡足山……
　　他向我讲述了出国以后的经历。他在缅甸与父亲相会后，就在那里学做生意，并学会了缅语。几年以后，离开缅甸，前往泰国、马来西亚经商，最后辗转到达台湾。他在台湾定居后，开了一家租车行，拥有七、八台各型汽车，还娶了一位台湾大学的学生为妻，生有一子，生活舒适而富足。
　　远在异国它乡，他极度思念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但由于不了解国内的形势，多年不敢与家人联系。他母亲思子心切，几次病倒，多次求神拜佛，求签卜卦，直到得知老挺的确切消息，才安下心来。
　　老挺之所以去往国外和台湾，不敢与家人联系，是有其原因的。老实说，他如果不走，即使不进监狱，也会被整得死去活来。老挺在文革中胆大过人，敢冲敢闯，得罪过不少人。在下关“1.16”事件中，他被抓住，关进临时监狱，遭到多次毒打。当我见到被推进牢房的老挺时，他全无往日的风采。不仅伤痕累累，而且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混身无力，连话都说不清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才在他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中，隐约了解到他的遭遇。他被抓以后，作为“重犯”被单独关押，多次受审挨打。受到的最大磨难是：他曾七次被拉到刑场陪杀。每次陪杀，都给他精神上造成极大的摧残。在拖往刑场的路上，面临死神的威胁，人心理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想到自己正当青春年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想到年老的母亲将为此悲痛欲绝的时候，精神的折磨更是无以复加。当枪声响起的时候，痛苦绝望便达到顶点。他几次在枪响时瘫倒在地，在不醒人事中，被拖了回来。这样的经历，一次就足以将人送入精神病院。而他却遭受了七次这样的残酷折磨。（参看《“狱”中记实》）
　　受此磨难的老挺岂肯善罢甘休，在清算“1.16”事件的过程中，他抡起斧头，要把打他最凶的炮派同学黑倮一劈两半，若不是众人拉得及时，黑倮早已身首异处，命丧黄泉。“狱”中的残酷折磨使老挺丧失了理智，他打了几个人，其中包括一名支持炮派的领导干部。（当时我忙于调查张建新、徐声才等案件，不在他身边，无人能制约他）老挺的作为，在纠正划线站队错误的时候，必然会遭到炮派的强烈报复。特别是殴打领导干部的行为，在当时的形势下，有蹲监狱的可能。幸而他早早遛走，才躲过一劫。
　　这次见到老挺，感到他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对自己过去的鲁莽过火行为有所忏悔并感到内疚，对人生的理解也更为深刻。我们聊了许久，分别时，仍感到意犹未尽。第二天，他来到我家，两人再次促膝长谈。
　　没有想到，我与老挺的又一次相见，却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年后的一天，阿勇告诉我，老挺患肝硬化，已到晚期，病重住院了。我大吃一惊，身体健壮如牛，几乎从不生病的老挺，怎么突然患此重病，实在不可思议。我急忙赶到医院，却查不到他。我只得告诉护士，是一位台湾来的，肝硬化患者。护士恍然大悟，说：“是有这么个人，但不叫老挺。”说完把我领进病房，一看果然是他，原来他是用了化名住院的。
　　身患重病的老挺，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仍然开朗而乐观。细问之后，才知情况远比我想象的糟糕。他的病源于十几年前在台湾的一次车祸，当时受伤住院的老挺被输入了带有乙肝病毒的血液。如能及早发现，本来完全可以治愈。偏偏他的身体特别好，抵抗力特强，病情被长期压制而不暴露，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等到发现，已出现吐血，进入晚期了。面对台湾高昂的医疗费，他卖掉了车行，花掉了全部积蓄，仍毫无效果。他破产了，妻子和他离了婚，现已身无分文，靠救济金度日。他被迫返回大陆，在亲人的帮助下继续治疗。
　　奇迹再次发生，在台湾治不好的病，在大陆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老挺的病情居然大有好转。一个多月以后，我已经能陪他一起上街了。走在往日熟悉的街道上，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他百感交集。虽然每走十几分钟，他都要坐下休息，虽然他只靠救济金维持，但他仍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渴望战胜病魔，走向新的生活。
　　老挺强健的体魄和顽强的生命力给他带来了好运。几个月以后，他身体逐渐好转，已经能骑自行车到处游玩，进舞厅跳舞了。他无忧无虑地寻欢作乐，尽情地享受人生。之后，又与一位带孩子的寡妇结婚，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听到这些，我感到十分高兴，真心祝愿饱经风雨，历尽波折的老挺的重获自己美好的人生。
　　然而，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一年多以后，突然传来了老挺病逝的消息。在葬礼上，我见到了老挺最后一面。这时，我已看不到昔日的美男子，强健、敏捷的老挺了。病魔把他摧残得面目全非。只有从他高挺笔直的鼻梁和紧闭的双唇，才可以看出他顽强的意志和对生命的渴望。他的一生充满了波折和起落，具有与大多数人不同的特殊经历。回顾老挺的一生，我不得不感慨世事难料，祸福相依。他有英俊的容貌和文学才华，却不能实现自己美好的初恋。文革的不幸，成就了他强健的体魄，强健的体魄又使他陷入打人和挨打的泥潭。在国外的父亲，给他带来了灾难，却又让他得以外逃，不但免遭厄运，还在台湾事业有成，娶妻生子。而在台湾之福，又给他带来了车祸、输血的大祸。超强的身体抵抗力，压制了疾病爆发，却又成为了疾病的帮凶，遭致了死神的降临……
　　我们也许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可以淡定地对待身边发生的一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永远保持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和坚守最基本的道德底线，珍爱生命，过好每一天。
　　 [ 本帖最后由 袁光熙 于 2011-4-11 12:4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