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桑葚 壬寅布谷
今年的天气还不正常。3月里春花争放,但气温忽高忽低像过山车一样。4月有两回高温攀过三十度,旋又戛然低落,秋衣去了再穿上。更可恨立夏过后,意外遭遇“五月寒”,使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无奈重拾秋衣和厚外套。老天!郑州这些年,不是这样的呀。
植物不顾人而自行其是。一春天草木花果气定神闲,依次登场亮相,一个也不落下。国家气候中心的解释是,4月以来平均气温并不低,只是波动大。仅4月下旬,就有三次冷空气经过我国,属1961年以来气温波动之第二大。
今岁又是“三月樱桃,二月牡丹”。3月末是农历的二月底,牡丹花就大开了。因为防疫,今年的第40届洛阳牡丹节声明推迟一年举办,可谓史无前例。除了牡丹,河南还有梅花玉兰,樱桃桑树,枇杷桃杏,月季石榴,等等,自然美景,美不胜收。
“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城市人不信这个。小区公寓楼住户稠密,门洞前后属谁家?甘草居在一层靠着东院墙,除了一架二十多年粗如象腿的老藤大紫藤,南北二边的苦楝树和夹竹桃,分明已是二代树。咱家还有盆栽三株树——红梅蜡梅各一,和一株果桑。
毛诗记桑树多多——《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在梅。”《小雅·桑扈》:“交交桑扈,有莺其羽。”鸤鸠若是斑鸠,黄莺如果是黄纹绿毛翼的白头鹎,状描恰如其分,此和两千多年前的树木飞鸟、诗情画意依旧契合。冬天的僵硬被化解后,春来桑树花叶并出,落花而结实,由小变大,逐渐到谷雨立夏,桑葚染红变紫,每天朝暾初上霞光涂满果树,绿映红煞是美观。早早开门出门,我总看见灰喜鹊和白头鹎争着在树头上吃桑葚,它们很顽皮,无顾忌,边吃边糟蹋。其下双鸠彳亍行动觅食,悠闲吃现成的一地落果。《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它怎么不吃?
鸠在毛诗中出现也多。读《毛诗品物图考》一类的博物志和注解,鸠何鸠?斑鸠还是鸤鸠,戴胜还是布谷?各家固执己见,至今也没有统一的说法。好在吧,这几种鸟现在郑州都有,戴胜由候鸟已经变为留鸟。郭沫若题画诗,戴胜入川曰凤头鸠。它是孵蛋育雏最早的。单元楼一层门洞上头,邻居安装空调打的一个圆洞是它家,春节刚过完,戴胜妈妈天天早上冉冉飞翔,衔着食物频繁归来投喂,小戴胜二三个挤着张着嘴,嗷嗷待哺。仲春之后,育雏成功的戴胜妈妈,得意地站立房顶上,轻松轻巧,一阵阵鸣叫“公公公——公公公”的,带回响叫个不停。随时随地,一年四季可见戴胜。其最大特点不在花冠似羽毛扇,而在于不停啄食——啄木鸟一样的长长嘴巴,磕头虫一样不住气捣地。
啄木鸟像小锤子似的敲击树干上的树皮树洞,戴胜则辛勤啄食地面上的草籽和毛虫,天生都不惧怕脑震荡。但我要悄悄告诉你,我不曾遇见戴胜在树头上觅食的情景。已故的北京画家田世光先生,有幅颇精到的小写意彩墨《同友图》,画面上就地横着一方岩石,倚着老树枯枝,上斑鸠下戴胜,顾盼互望,神采奕奕。
斑鸠,它撒豆成兵一样眼看着在变多,和灰喜鹊、白头鹎数量泛滥差不多。它总是成双成对的,在天在地皆比翼而动,有人呼它爱情鸟:树头鸳鸯。冻鸠冬日里缩头缩脑栖息在落叶树高枝上,快到冬至的时候才开口叫。冬至而一阳生。地气升腾人不觉得,却在斑鸠开口呼叫的嗓门里咕涌流动。它到处做窝,随遇而安。像大模做样的流浪猫一样,城市将其惯坏了,树上做窝不多,总是懒懒地顺水推舟,就着人家的窗台阳台,或者外挂空调机一侧做窝,俨然鹊巢鸠占。《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习见的珠颈斑鸠、山斑鸠之外,今年本院频现黑斑鸠。但在观鸟手册上,并没有记录黑羽毛的斑鸠。
唯独杜鹃布谷,特行独立,依然是候鸟。布谷呼应着人的情感,数那四声布谷迷人,老家人说“割麦种谷”是它。很多人闹不清斑鸠和布谷发声,包括古人,误将鸠声作鹃声者多多。我是近些年才能准确区分大布谷和四声布谷的,它们在大河两岸是一起来的,时间在5月中旬。但上海的周育建先生,有他独到的观察——
大杜鹃是春天的使者,每年4月的时候,上海南汇就会响起大杜鹃“布谷、布谷”的叫声,布谷鸟来报春了呢。说起来,杜鹃科的鸟类普遍行踪诡秘,轻易不得见,然而来到南汇的大杜鹃们却落落大方,端坐杉树上甚至海堤上。春季时往往能见到好多只大杜鹃,它们并非路过,而是在这里作为夏候鸟,求偶繁殖。(《鸟兽虫识别和观察笔记》,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12月版)
樱桃桑葚,杏和枇杷,乃暮春初夏之郑州露天四果实。桑葚除了白葚甜如饴,其它和本地枇杷一样,味如鸡肋。南方来的蚕蛹模样的胖黑葚与大似鸡卵的好枇杷除外。
郑州枇杷,也是国庆节之后次第发花,寒露霜降花满树。花味道清冽而冲,似丁香与楝花味道,亦略似樱桃开花气息。立夏至小满,郑州树树黄枇杷。绿道绿廊的塑胶路上,似乎是秋深橡子落地有很多落子,这是什么——略一思索,我恍然大悟,它是路人和晨练者尝食枇杷吐核儿所致。原来枇杷黄,个个像软枣一般大小,且酸涩不可食。现在随气候变化果实变大,味道也有改变,外形和沈周及吴昌硕、齐白石笔下之枇杷形似。
人们都以为枇杷栽种是近些年的事,其实,远在明代,枇杷在开封就生长良好。周王儿子朱有燉(1379-1439)是一代词曲杂剧大家,他为枇杷樱桃赋诗,且多记白头鹎。《枇杷绿使》:“卢橘冬着花,仲夏呈佳餐。上有绿衣鸟,来看金弹丸。”《题樱桃乌头白颊》:“闲倚芸窗喜雨晴,石阑春暖晚风轻。绿云缭绕珊瑚树,静听枝头好鸟鸣。”此绿衣鸟和乌头白颊,即白头鹎也。和枇杷相比,迟来的梅花梅树,梅子梅果实演化迟缓。枇杷与杏果黄熟了,刻下惜梅子稀疏,尚青尚小。
说着说着,布谷鸟即杜鹃就要出场。贾祖璋先生说:“这样在中国文学史上极有地位、而名称繁复到有42个的杜鹃鸟,羽色,正和它的鸣声相同,有凄凉哀怨的情调。”
无独有偶。钱锺书默存先生注释宋诗,独辟蹊径,详说“鸟言”和“禽言”诗。对“禽言”诗他是这样说的——
“禽言”是宋之问《陆浑山庄》和《谒禹庙》两首诗里所谓:“山鸟自呼名”,“禽言常自呼”……同样的鸟叫,各地方的人因自然环境和生活情况的不同而听成各种不同的说话。模仿着叫声给鸟儿起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再从这个名字上引申生发,来抒写情感,这就是“禽言”诗。
我们现在知道了布谷是益鸟,全靠吃树上各种毛虫而无关桑葚。但毛诗迷人,意蕴意境丰富,可资联想多——相对于古老的桑树来说,刻下麦子、中原与布谷鸟,着实三位一体。
麦与桑同样古老——《鄘风·载驰》:“我行其野,芃芃其麦。”这一季的冬小麦,秋种夏收轮回,快要成熟了。去年10月半我随李佩甫大兄,一道去豫中采风访友,在郏县拜东坡谒“三苏坟”,同时看乡村种麦。此乃《周南·汝坟》原唱之地,这时因华西秋雨缠绵而种麦迟迟。陪同我们的老县长说,不要紧,咱们有经验加强出苗管理。随后“十月一”我回南太行老家上坟,山里山外,见麦苗青青正满地。可到此为止——接下来冬春两季,包括春节清明节,这厢因为从严防疫,我没有再离开郑州,没有看大田麦子生长的机会。转眼南风阵阵,樱桃桑葚次第红了,鸟们轮番奔袭而来,但没有听见杜鹃布谷鸟叫。布谷鸟因“五月寒”而迟来吗?正常年份,5月12日至15日之间,布谷飞鸣是一定的。
去年辛丑,春暮也是低温。4月下旬低温反复,但止于月末。新冠疫情今年会不会结束,各种预测都有。我个人不乐观,觉得气候太不正常,尚未回归平顺的年份。
风调雨顺的年景,初夏迎布谷听布谷鸟叫,平添一份人生的喜悦与欢欣。布谷或黎明或夜半之际凌空而来,其四声一度之天籁之音,倏忽挑开了换季的帘幕。
布谷声又是百变之声,随时发出百姓心声。今夏布谷你叫什么?“疫走不走——疫走不走”,还是“疫快快走——疫快快走”?
布谷归来兮。布谷鸟好听的叫声,原来很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