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2年第3期|王彬彬:真相(节选)
自媒体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只要有点新闻性,很快便传遍角角落落。那种因人与人的冲突而产生的悲剧,不用隔三差五,隔一差二便能在自媒体上出现,又总是受到人们的热议。这类事情,在刚发生时,舆论常常是“一边倒”。人们据以表达同情、倾泻愤怒、作出判断的,是两种东西:一是已经披露的事实,二是冲突双方的社会地位。
这类事件一发生,我当然也很关注,但我总不敢轻易发声。我总怕那业已披露的经过并非全部的事实;我总疑心事情的真相并不完全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事情越离奇,是非越显然,我越是觉得事情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在人们已知的事实背后,说不定有幽微的蹊跷,有未能显露的曲折,有着只有一个人知晓甚至根本无人知晓的隐情。至于依据当事人的社会地位判断是非,那就像仅凭个头挑选打篮球的,仅看脸蛋挑选演戏的,更是荒谬了。正义一定在弱势的那一边,这是人们的思维定势。这种思维定势的形成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又并不是很理性的。那个人权势煊赫,一贯欺压良善,那么,在这件事上,就一定也是他在欺侮别人——这样的习惯性认知,是可能误解和冤枉人的。在其他所有的与他人冲突中,都是他无理,但偏偏在这件事情上他应该得到更多的同情——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红楼梦》中的薛蟠,那可真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角色,一天不凌辱他人,他就觉得日子不是日子。但是,他也有被误解、遭冤枉的时候。那件坏事,太像是薛蟠干的;揆情度理,不可能不是他干的;于是,人们,包括他的母亲和妹妹,都认定是他干的,但还真就不是他干的——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
连薛蟠这样的人都会被冤屈,升斗小民就更不会没有冤屈。其实,任何一个人,活到一定年岁,都会积累些冤屈,就像茶杯水瓶用久了,杯底瓶壁上总要粘附些水垢。活到天命、耳顺之年腹中还无冤屈的人,大概是没有的。
被误解、遭冤枉,不同于被栽赃、遭诬陷。被误解、遭冤枉,是无意间错拿了别人的钱包而被认为是偷;被栽赃、遭诬陷,则是有人把钱包塞进你口袋并指控你偷。前者像掏粪工掉进泥水沟,身上的东西不是粪也是粪;后者则是有人把粪抹到你裤裆里,不是你的东西也是你的东西。
被误解、遭冤枉,是被人无意地置于道德的窘境。这种被置于道德的窘境的事情,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令我们有些气愤。有时候,正高兴着,突然想起这样一件事,我们会脸一沉,哪怕这件事过去数十年。但,一个人,活到一定岁数,也总会做过让他人被误解、遭冤枉的事情。既然让他人被误解、遭冤枉时,我们往往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谁也无法证明自己绝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是,有时候,我们是知道自己的行为让他人陷入了道德的窘境的,虽然并非有意栽赃、诬陷。那件发生在许多年前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全部真相。这样的记忆,则总是伴随着愧疚。
我有过多次被误解、遭冤枉的经历,也肯定多次置他人于被误解、遭冤枉的境地。在记忆中,置他人于被误解、遭冤枉境地的事情,发生更早,那就先说说我对不起他人的事。
在我的生涯中,第一个对不起的人,是一个卡车司机。当然,这里的“第一”,是指顺序,不是指程度。
我五六岁时,家在一个小镇上。一条青石街横贯小镇。这青石街年代很久远。青石街的一头,与一条公路相接,形成一个“丁”字。这公路据说是国道,那时还是石子铺路。从青石街往这石子路走,到尽头,左手是一个有点高度的土坡。坡上面有两家人家。靠近青石街的是一户姓董的瓦匠,左边是我家。两家并排相邻,家门都正对着公路。这里应该本来就是一处山坡,那公路从左边延伸过来时,也是一条下坡路。在我的记忆里,那坡很有点陡。五六岁时的一个冬日,我正坐在家门口晒太阳,远远看见一辆蓝色的卡车从左边坡顶出现。我突然想要与卡车来个比赛:争取在卡车驶过前穿过公路。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一闪,我便立即从小凳子上站起,先是飞奔着下了土坡,然后左转向公路对面跑去。而卡车也从坡上直冲下来。几乎在我穿过公路的同时,卡车也在我身边急吼一声刹住。我跑过公路,便站在路边,也就是站在卡车左前轮边。我看看卡车轮子,再看看自己的脚,车的脚和我的脚真是紧紧挨着啊,可到底没能挨上。我看着车轮和我的左脚之间几乎没有距离的距离,像在欣赏自己的伟大战果。我赢了!我感到骄傲,我感到自豪,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公路离我家大概几十米,急刹车声把在家里的外公、外婆和母亲都唤出了门。外公、外婆和母亲一看,便知道卡车是为我而急刹车,便一齐冲下坡。卡车司机也下了车。外公、外婆和母亲把司机围住,对着司机大喊大叫。我正骄傲、正自豪、正喜悦着呢,他们的大喊大叫很扫我的兴。不是没有压着嘛,你们叫喊啥呢?我当时穿着棉鞋,系着红色的鞋带,左脚的鞋带松了,拖在地上。外公、外婆和母亲叫喊的话,我都忘记了,总之是对那司机的质问、斥责,只有一句话记住了:“车轮都压着鞋带了!”意思是再差一点点,就伤着人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大卡车的轮子一碰,那结果还用想吗?
我记人脸的能力,差到常常让自己羞愧的地步。几个月前在一起喝过酒的人,你敬我来我敬你,甚至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甚至称兄道弟,几个月后再见面,我也许就完全不记得他是谁。这容易被认为是傲慢,是目中无人。这实在也是冤枉。我有什么好傲慢的呢?我凭什么目中无人呢?记不住别人的脸,实在是因为智力有缺陷。但我一直记得五六岁时在我家门前急刹车的那位司机的脸。这是一个细高个子的男子,当时是三四十岁吧,有一张长脸。他下车后,脸色煞白,像扑了一层石灰,他看了看我,并没有对我说半句话。这时,我的家人就围上来了。当我家人开始对他大喊大叫时,他想分辩。但刚一开口,就被压制住了。“家门口三尺硬地。”这是在人家家门口,他也确实差点把人家的孩子压死,他还有什么可分辩的呢?他能说的话,也就是:“这伢突然跑着穿过公路呢!”但这句话即使说出口,也丝毫不能减轻我的家人对他的怨怒。在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后,这位司机开着他的车走了。他和他的车,都是带着委屈走的。他委屈,实在因为是我突然奔跑着横穿公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实在没有一点错,但惊吓之余,还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个人的骂。他一定以为我是在没有看见汽车的情形下跑过公路的。他以为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看见卡车从高坡上驶下来时要以横穿公路的方式,与卡车一比快慢。这位司机不知道,我的家人也不知道。我当时没有对他们讲,后来也没有。这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我的家乡,把孩子死后变成的鬼称作伢鬼。我那天如果变成轮下伢鬼,这位司机可能要负全部责任。就连我突然跑过公路,他都无法证明呢!
这位司机师傅的脸,一开始是煞白,后来则有些紫涨。我一直记得这张脸。我一直怀着对这位师傅的愧疚。
……
(选读完。以下略,全文刊载2022-3《收获》)
王彬彬,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