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
中学时，学习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文中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老屋，庭院，枇杷树，见证生于斯、长于斯、亡于斯的生命，也见证人生的悲欢、生活的困苦、岁月的变迁。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枇杷树。但我生活的地方，看不到枇杷树的踪影。然而，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的枇杷树，连同“明月半墙，桂影斑驳”，生长在了我的脑海中。
读大学二年级时，我对国画忽然产生了兴趣，从图书馆借阅了大量的国画书籍。在一本画册中看到宋徽宗赵佶画的《枇杷山鸟图》。扇面之上，枇杷枝叶繁盛，果实密密匝匝。经历了一千年的历史风霜，画面颜色有点灰暗。一只山雀栖于枝上，翘首回望翩翩飞的凤蝶，神情警惕，活灵活现。画面顿时有了动感。山雀、凤蝶，枇杷叶、枇杷果，水墨勾染，气韵生动。细腻的韵致，在繁盛的枇杷枝叶和果实之间回旋缠绕。
本幅款押“天下一人”。钤“御书”朱文葫芦形印一方。裱边题签：“宋宣和枇杷山鸟”。枇杷，就这样与宋徽宗紧密联系在一起了。精通书画的宋徽宗，结果丢了江山。“靖康之耻”成了这幅名画的底色。后来，这幅画传到乾隆手中，乾隆御题诗一首：“结实圆而椭，枇杷因以名。徒传象厥体，奚必问其声。鸟自讬形稳，蝶还翻影轻。宣和工位置，何事失东京。”感慨宋徽宗如此精于绘画，工于构图和经营位置，缘何却把江山社稷给丢了？
最大的痛，莫过于亡国之痛。徽钦二宗被金军俘获，一路北上，流放于严寒蛮荒之地五国城。徽宗写下《在北题壁》：“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含泪遥望故国家园，那宣纸之上的水墨绘就的枇杷，是宋徽宗心头一颗一颗的哀伤，郁积在他的心头。
枇杷，之于宋徽宗，是亡国之痛，黍离之悲。枇杷，之于归有光，是对往事的回味，对亡妻的哀悼。在我的人生行旅之中，初次遇到枇杷，是在济宁，我父亲病重的日子。
2014年11月18日清晨，我从青岛乘车去济宁。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看到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父亲瘦削，我握住他的手，看到父亲浑浊的眼睛里满溢出泪水，一颗一颗的眼泪溢出来。他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喉咙里断断续续冒出的“话”，不容易辨别。我轻轻地擦拭他眼角的泪水，拉着他的手，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种丧失之痛，在心头百感交集，无助感侵袭着我。在父亲床边随伺，快到晚饭时，我出去为父亲打饭。走在济宁第一人民医院的庭院之中，感觉就像个小公园，楼台亭榭，小桥流水。庭院之中，遍植花木。杨柳依依傍水生，万千枝条低垂着，快要拂到水面。虽是初冬，垂柳仍未凋零，枝条上存留叶片青青。我从一个覆盖着琉璃瓦的小亭子边缓缓走过，看到一株树，低矮的树干，分枝散叶，似乎和路人很亲近。一团浓郁的青色，树叶大而长，一簇簇地生长在一起。忽然，我瞥见树干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枇杷”。顿时，我愣住了，凝视着这株枇杷树，仿佛偶遇失散多年的亲人，彼此在这里重逢。刹那间，心头涌起无数细密的感触，如同涓涓细流汇聚在一起，形成涌动的浪潮，奔腾，澎湃……我呆呆地站在枇杷树下，泪如泉涌，不住地往下流……
常见的枇杷树叶呈椭圆状，宛如琵琶。枇杷，一年四季，经风雨，经霜雪，树叶青绿，有永恒的风姿。而人之脆弱，易老，多病，着实无奈。琵琶，一种古典的乐器。忽然想起琵琶名曲《夕阳箫鼓》，其旋律雅致优美，令人心碎。华彦钧创作的《大浪淘沙》更契合我的心境，充满了对不平人世的无限感慨。
一个多月后，父亲在老家病逝。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是，草木、花木，却比人的生命更长久。
2015年6月的一天，我在青岛又一次邂逅枇杷树。我从市南区图书馆出来，走在大尧三路上，在一段人行道的转弯处，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铁栅栏内，有两棵无花果树，树叶浓密，一个一个的无花果长在树干和树叶之间。等我走进这个庭院，发现两棵无花果树中间，还有一棵树。我一抬头，看到树上结着累累的果实，果实一粒一粒，金黄色，在绿荫之中，照亮我的望眼。
我又一次呆呆地驻足在枇杷树下。我不知道，失去亲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平息内心的悲痛。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枇杷树上一粒一粒的枇杷果，原来是一颗一颗金黄色的眼泪。
我在枇杷树下伫立良久，才发觉，小院的铁栅栏上爬满了各色的蔷薇，密密匝匝的花朵，在晴空下怒放，蜜蜂在花丛里嗡嗡地飞。一阵清风吹来，蔷薇花瓣因风而起，悠悠地落到地上。红色的蔷薇花瓣在地上微微飘动，忽然，有一粒枇杷果落在我的脚下，滚动了几下，在几片散落的蔷薇花瓣中，安静了下来。随后，又落下一粒，两粒金黄色的枇杷果，就像温柔的眼睛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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