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青春
1993年夏天,我在常州一家服装厂打工。常州《翠苑》杂志社开了一个作家培训班,对,就是这么牛皮哄哄,一帮并不会写作的家伙发一个广告,把文学爱好者们召集到一起,每个人交80块钱,来学习如何写作,或者学习如何做一个作家。培训班有二十多人,有医生,京剧爱好者,中学教师……以及像我这样的打工人。
头一天报到,在一间会议室,沙发上坐着一个姑娘,皮肤略黑,小脸略扁,眉梢吊起来,是典型的丹凤眼,乌黑的长发,穿一件V领花色连衣裙,露出两块锁骨。她在写收据,登记学员名单。她叫周洁茹。有一些人,天生是冷淡的,第一次见,她没笑;后来见,她也没有笑过,所以我不记得她笑的样子,如果让我寻找一个比喻,来形容一个人是如何的格格不入,指的大约是她,虽然在我许多朋友那里,格格不入的是我,事实也是,这二十多个人后来一直走动,但大家并不十分喜欢我,一则,因为我鲁莽,好出风头,喜欢与人争辩,另则,因为我穷,请不起大家吃茶点。大约有这个因素。
但周洁茹的格格不入,则不是语言能形容的。外面请专家来讲课,或者组织讨论的时候,她也会在那里。但她几乎不说话,不是不与我说话,也不与其他人说话。她坐在那里,仿佛人在那里,但心不知道在哪里。有时候也会抬头,露出眼梢,但她的眼神从不落在某处,尤其不与人对视,即使她与你对视了,也仿佛没有在看你,简直是目空一切。她的下颌骨略宽,下巴像张爱玲那张经典的相片一样略略抬起来,也是那样的不可冒犯。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整个夏天,但每次都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我相信她不知道我是谁,我也相信她不记得其他人是谁。但时间久了,你会发现,这个人就算没有善意,也没有一丝恶意,虽然十分的有距离感,但她的模样和个性在我看来,是十分的非凡,桀骜不驯到脱离了常规。
就如当年我看到山口百惠的年代,在我初中同学家的客厅里,我看到她的海报,觉得她没有所谓的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但我盯着海报上她的脸,那么美,我久久地看着,迷惑不解。
大家当面或是私下里都对周洁茹十分客气,几乎算是宠溺,不光是我,其他人也不曾与她有过多的接触,我想可能因为她当时已经在当地小有名气。
再次见面是1996年,那时我已经在常州教育学院完成学业,交往了一个很帅气的男朋友。有一次,我和男朋友逛新华书店,也是常州仅有的几家书店之一。几乎可说是毫不意外地,我们在小说书区域碰到了。她戴一副吊着链子的眼镜,头发扎在脑后,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成熟太多了。我很震惊。我喊了她的名字。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提醒了她培训班的事,她表示认出来了。她说,难怪在这里遇到你。这几乎就是她的特色。她的特色在1993年就定住了。如果我遇到了故人,通常我们会更夸张,更热烈,更缅怀,或者更冷淡。但周洁茹就是这样。她的方式在1993年就是这样,所以1996年也是这样。我们说了再见。
可是再没有见过。后来听说她离开了常州。
2000年的时候,文化宫地下广场摆着《小妖的网》《糖》和《上海宝贝》,那时的书,可以随便翻,不像现在的书,大多用薄膜套住,除了皮,你什么也看不到。我对她的故事感到陌生,也感到不陌生。她就是这样的。她的1993年的姿势已经预言了她的文学和生活。那时“美女作家”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办公室阅览室几本周刊上都有那一拨人的访问,大幅照片和她们的作品。
她给人感觉很疼痛,很别扭,不自在地活着,但这种疼痛别扭不自在的姿态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所以我呆呆地摩挲着她的书,我没有买。那天下午我回到单位,告诉一个同事我认识周洁茹。那是一个满脸痘印的文学男青年,他掩饰着他的不信任,说,那你也可以写一部啊,像她一样出名。
我真的开始写。如果没有她,以及“美女作家”们在常州文化宫集体亮相的震撼,我也许不会写下第一部小说。所以于我,她和她的《小妖的网》有不一般的意义。我觉得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如果有一座桥梁,或者有一个前方,那她就是。
又过了一两年,我们培训班这一拨人在我家聚会。有人提到她的近况,说她回来了。其实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又从哪里回来了,但我们趁机给她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开始写长篇。那很好啊,她说,继续。不热情不坚持,如果你见过1993年的她,就不能说她过于冷淡,她让电话里的时间像水一样,任它淌过去。然后我们说了再见。
我开始写我的小说,过了两年,小说出版,可是从来没有摆到过文化宫地下广场的摊位上,直到文化宫地下广场消失不见也没有。
后来我听说过她。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告诉我,周洁茹在香港。她过得很不容易。大意是她每天要搭很长时间的车送儿女去上学。那不像她,我于是怀疑地看着那个朋友,但没有追根究底。我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相反,我是喜欢不懂装懂的人。
又过去了许多年,突然有一天,在微信上我接到一个好友邀请:周洁茹,作为《香港文学》的主编,来约稿。我以为她来跟我叙旧,可是她完全想不起来——她因为戴瑶琴教授的推荐加我,她就是来约稿的。
然后就是朋友圈里的周洁茹。我偶尔看她的小说,她养了一双可爱、阳光的儿女,她编《香港文学》,还勤奋地写,清单拉出来,吓我一跳,她一年写三十个短篇。坦白说,她的小说似乎不是我的菜,我碰到就读一些,不碰到也就算了,但我对她这个人,充满了,充满了旧情。充满了敬意,充满了怜爱。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2020年,我回南京,在家里翻旧照片,翻到一张,她坐在沙发上,我如获至宝,立刻发给她,她认出了自己,然后问我:哪个是你?
那个背影。穿着白色T恤的背影。
那件衣服我记得,料子厚而不透气,我因为年轻壮实而时常在流汗……但那是我们的青春,被好心人定格在那里,它使我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