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水流过都江堰
“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千水自西来,万源终归东。每一滴水都逃不出造化安排,每一条江河都沿着自西(北)向东(南)的路径奔流不息,或万马齐喑、粗犷奔腾,或夹岸桃花、温婉无声。
有一条江,曾一度被视为长江正源,也沿着这个轨迹昼夜不舍。它从川西高原阿坝藏族自治州弓杠岭和郎架岭的雪山之巅出发,穿成都平原,经青神、乐山、犍为,于宜宾注入长江。它就是天府之国的母亲河——岷江。
岷江于幽微处发端。见过壶口瀑布“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雄浑,见过庐山之巅“飞流直下三千尺”的俊逸,见过三峡大坝“高峡出平湖”的深瀚,谁能想象水的原初,只是雪山顶的一片雪,或是地底下的一眼泉。水的流动与归宿,是征服,是裹挟,是冲撞,是凝聚,是操着不同乡音、携带不同土质的水民族的融合、分离、再融合,最后百川归海,到达宿命的终点。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没有千秋西山雪,成都市区可行万里船的锦江(岷江支流)就是一沟死水,甚至连那死水也没了来处。岷江是成都平原头顶地道的悬江,如果信马由缰,任冲出川西山谷的岷江水恣意突奔,成都注定会被洪水淹没。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水的润泽与杀伐从来相生相伴,一如人的敬畏带给水尊严,也如人的无知和生存的无奈带给水羞辱与伤害。
不到都江堰,你对蜀水的理解一定是偏颇的。你会错觉于蜀水只是“黄四娘家花满蹊”的雅致,只是“影入平羌江水流”的宁静,只是“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喧腾,只有登上玉垒山,你才能读懂锦江秋色自天地汹涌而来的大气魄,读懂造就这蜀山秀色的正是眼前波澜壮阔的滔滔岷江。无数次见过水,见过无数水,都远不及站立鱼嘴(分流堤)前,望蜀水滚滚西来,仰天啸,壮怀烈,不由萌生出按剑侠客萧萧寒风中与天地对峙的豪迈,恍惚间,感觉自己突然化为了一柄劈波裂浪的利剑,和鱼嘴一道,一个猛子深扎水中。这一扎就是上下两千年,从李冰挥动入水令旗的一刹,就做了一名旷世不朽的兵。剑锋所指,鱼嘴所向,岷江水嚯然二分,冬夏枯荣,水退水升。
人与水的初战,与自然斗其乐无穷的豪迈和对水性的尊重双管齐下,力量,驯服,诓哄,导疏,各显神通。被分水堤切割到内江的水,并未就此举起投降的双手。离堆前,洄水窝,潜龙至此,误入浅滩不战而屈人膝下的屈辱感,终于有了发泄之所。如飞龙在天,回旋,拉升,蹿射,沉入,翻涌,惊涛拍岸,溅玉飞雪,抛撒龙鳞万万千。离堆之上,稳踞伏龙观。这又是一个英雄的传说——李冰父子治水时制服岷江孽龙,将其锁于离堆下的伏龙潭。登临伏龙观楼头,极目岷江之源,千载白云浮玉垒。
几番苦痛,纠缠,挣扎,消磨尽最后一丝愤怒,水龙在宝瓶口找到出口,幻变为江安河、走马河、柏条河、蒲阳河,流向广沃的成都平原,是都江堰这颗永不停止跳动的心脏搏射出的生命之血,每一股又延伸到更贴近城市、乡镇、村庄的毛细血管,水网纵横。岷江从山谷冲出来时,是一首九曲回肠的川江号子。奔涌到伏龙观下,是一曲命运与抗争的交响。流过宝瓶口,流过都江堰城区的南桥,流进漠漠大荒,岷江的沉闷呜咽才渐消渐止。平原如砥,如刚猛的拳头砸在棉花堆上,岷江不可一世的奔涌之力悄悄被阔野化解。至此,我宁愿称它们为蜀水,温婉、平静、潺缓的蜀水。恰似孙悟空取经路上遭逢九九八十一难,都江堰水利工程终以佛一样的胸怀,道一样的智慧抚慰了一颗冥顽的心,汹涌的岷江这才接受了蜀人对旧河山的重新安排,完成了岷江与天府之国美名的相互成全。
先民开掘道路,多沿江而建,江有多长,路就有多长。岷江东畔,“松茂古道”是沟通成都平原和川西少数民族地区经济、文化的一条重要走廊,是连接藏、羌、回、汉各民族的一条纽带。“松茂古道”纤瘦,宽不过两米,最窄处两人不可并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西关”“玉垒关”高耸于江边玉垒山的虎头崖上,扼古道之咽喉。雄关外,秋草碧云天。朽木苍苍,不附片肌,早已被岁月和千年风雨剥蚀到只剩枯干的骨头。“松茂古道”也幽长,自都江堰南街至阿坝州松潘县,全长三百多公里,再延伸,甚至可抵达更远的新疆、西藏。古道蜿蜒于重山叠岭之间,像跋涉其间以脚步丈量生命韧度的背夫、马帮一样沉默、坚毅。如果说岷江是自上而下单向滋养,那么,这条“南方丝绸之路”中的重要一段就是成都平原与川西高原民族互通的试探、汇入与融通。
岷江之滨,从“松茂古道”,到“成阿公路”,到“都汶高速”,到正在建设的西成高铁,未来,人们可以各种方式进入莽莽蜀山,追溯蜀水之源。老子云:“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都江堰是蜀地天水、灵山、智人的协和统一,人与山与水和谐共生,这是水之道,是山之道,也是人之道。
与都江堰水利工程兴建时间大致相当的陕西郑国渠、广西灵渠早已作古,而都江堰水利工程却百代长春,以不变的流淌,向下,向外,再向下,再向外,恒定为成都平原输送生命之源。“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岷江西来,滔滔流过都江堰。这一流,就是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