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6期 | 胡竹峰:唐风(节选)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不知味集》《闲饮茶》《南游记》《民国的腔调》《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不知味集》《闲饮茶》《南游记》《民国的腔调》《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品集近三十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大奖、红豆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灵气飞之
灵气飞之,不是说灵气飞走了,而是灵气飞了起来。有灵气不难,让灵气飞起来,非国手莫能也。夜里出门,寒冬腊月,凉气侵体,觉得精神浑浊,读了片刻《灵飞经》,春回大地了。
我好晚上读书,中国古书里有夜气,经史子集皆不例外,即便佶屈聱牙如韩愈、元气冲天似龚自珍者,字里行间也有白日去后的清凉。索性引申开来:
集书适合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光,翻翻楚辞、乐府之类,可去宿气。史书适合上午,脑清目明, 正好有精力走进洋洋大书。先秦诸子,中午读最好,晕晕欲睡,人书恍惚,人非人,书非书,最易得道。传奇小说,适合下午,尤其是夏天,精彩绝妙,能消酷暑。
我读帖,多在晚上。中国书法基本是黑与白的艺术。在灯下,黑的是夜,白的是光,斯时斯景,切合古人落墨的气氛。我看书法,重气息。我看绘画, 重韵味。我看文章,求个性。李渔看女人,不重姿色,独看其态。何谓态?笠翁解释说,像火之有焰, 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这话可作我书法气息、绘画韵味、散文个性之脚注。
李渔出门,途遇骤雨,避至路边亭里,很多踏青的女子也来避雨,亭中已经放不下脚了。避雨的人忙着抖落身上的水珠,只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白衣贫妇,站在亭檐下,随意素然而立。雨停了,其他人相继离开,白衣女迟疑不去,果然,又下起雨来,白衣贫妇快速返回亭中,刚才离去的人想来避雨,却无立足之地,只能半站亭外,白衣女子替她们拂去衣服上的雨水,没有争得座位的得意之色。李渔评论白衣女说:
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 似以徜徉而生态……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
之所以落墨旁逸,是因为我从《灵飞经》读出女子之态,纵览草草,体态婀娜,局部细看,肤若凝脂。此女子没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艳,却有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美。
据说《灵飞经》的书者是钟绍京,近来考证说另一件唐人书作《转轮圣王经》也出自他手。钟绍京真成精了,精怪的精,精神的精,一手小楷如此精神抖擞,这是归有光项脊轩才有的景致:
借书满架, 偃仰啸歌, 冥然兀坐, 万籁有声; 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 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钟绍京,唐睿宗景龙年间,官拜中书令,封越国公。书法师承薛稷,笔意潇洒,风姿秀逸。他嗜书成癖,家藏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真迹。唐以前,有擅书者以“经生”为职业。论者说,钟绍京以高官之尊做此抄录事,当属附会。米芾称钟绍京书法笔势圆劲;董其昌说他笔法精妙,回腕藏锋,得王献之神髓,赵孟頫的正书从中得益不少;包世臣称其如新莺矜百啭之声。
《灵飞经》卷宗经文已历千年。心想千年前的唐朝某年某月某日,那人焚香沐手之后,恭谨而熟练地将经文抄录在厚厚的白麻纸上,或因生计,或为职业,或为遣兴,心神手泽却借此留颜人世,此亦痛快事也。
和月亮赛跑
夜宿山寺,晚饭后在禅房小道上走了一圈,入了常建的诗境:“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听过钟磬音,回房翻孙过庭《书谱》,看得欣然。《书谱》有仙气,一见《书谱》, 翩翩欲飞,隐隐中长出翅膀,御风而行。《书谱》有水气,一见之下,心里湿润,隐隐中长出鱼鳍,四海翱翔。起先以为是篇幅的关系,毕竟《书谱》三千五百多字。我把帖折起来看,依然有乘风之感觉。
唐太宗推崇二王,初唐书风被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所盖。大唐毕竟是大唐,盛世后,以颜真卿为首的众书家,一改二王书风,将晋人的优美化为壮美。孙过庭守旧如故,居然成为时代异数,《书谱》的不合时宜,反而成全了艺术的成功。没有孙过庭, 二王在唐朝就少了桥梁,这是中国书法艺术一次完美的阴错阳差。
孙过庭出身寒微,命运多舛,何止文章憎命达。出身寒微就注定命运多舛,自古如是。孙过庭是小人物,其笔下富而贵,富中有贵气,也是异数。欧阳询有富气无贵气,尽管他活了八十多岁。寿则多辱,有何贵气可言?欧阳询的小楷仿佛生了佝偻病,令人每次读帖不敢深入。阿弥陀佛,对不住欧阳先生了。褚遂良正而逸,堂堂正正中不乏逸气。颜真卿有贵气无富气,鲁公辛苦啊,《多宝塔碑》《颜勤礼碑》《颜氏家庙碑》,写得辛苦,人也读得辛苦学得辛苦。板凳需坐十年冷,学颜真卿,十年太短。
《书谱》是书论,不从书法角度看更好,孙过庭眼高于顶,识见有过人处。《书谱》行文,何等了不起,放眼盛唐,也是一流。古人说庄子的文章汪洋恣肆、解衣盘礴,这八个字用来形容《书谱》,也配得上。
《书谱》不是用来看的,看也看不懂,它是让人游览的,如走在山清水秀的村庄,小溪潺湲,花香四溢。读《书谱》,仿佛游玩桃花源:“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朋友中,完整临过《书谱》的不少,得其状易, 得其味易,得其意大难。孙过庭的笔墨,看起来游龙戏凤,漫不经心,深入之后才发现并非那么简单, 分明万水千山,不可等闲视之。
有人告诉我,临写《书谱》仿佛和月亮赛跑。和月亮赛跑的感觉我知道。小时候夏夜,一人走在乡村小路上。我走,月亮走;我跑,月亮跑。月高而明,明且大,远远挂在天上,那样明朗的天,那样明朗的夜晚,那样少年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上阳台
不能写幅青山卖,只得著文营生。文章好作,文人难做,难在日子。桐城派刘大櫆一生怀才不遇, 有对联说他:
白发萧然,半盏寒灯,替诸生改之乎者也;
黄金尽矣,一枝秃笔,为举家谋柴米油盐。
龚自珍《咏史》诗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人生怕狱怕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不去管他,一日三餐少之不得。明镜里秋霜又多了, 想起张恨水的诗:
鸳鸯蝴蝶派或然,孤军奋战廿余年。
卖文卖得头将白,未用人间造孽钱。
卖啊,伐薪烧炭是卖,撒网打鱼是卖,耕田织布还是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陈皇后失宠,闲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故奉黄金百斤聘其撰写《长门赋》,复得亲幸。隋朝郑译为皇帝拟诏书,有人戏称他笔干,他答道:不得一钱,何以润笔?
后世不少人索性亲订润格,郑板桥的润格如小品文: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
却说我卖掉文章,得了钱财,于是心定,心想小半年衣食无忧。刚好懒得读书,上灯时分,搬一把椅子在阳台上坐着,养神。晚饭刚吃过,安寝太早,在阳台上东张西望,一看看出闲情来,莫非闲情此中来,无事生非或无事生情?情生于心,索性抒发一下,好久不曾抒情了。正好在阳台上,触景生情,想起《上阳台帖》,目前所知李白唯一传世手迹, 书文写: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帖上留有乾隆“青莲逸翰”四字楷书,正文右上宋徽宗以瘦金书题“唐李太白上阳台”。如果没有明文说是李白所写,我定然也如黄庭坚所说:“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
近来沉迷书法,每天读帖习字,以我之拙见,《上阳台帖》大有无法之法。通篇看来,李白的书法倒可以说得法于自然,或者说得法于酒,下笔放逸飞舞,不随唐时法度,自言自书,得无营之神妙。我背唐诗是从李白开始的:
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题峰顶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静夜思》
今晚天空有云,抬头无月,恰好也是农历十八, 李白当年上阳台的日子。只是没有低头思故乡,因为我在故乡。
秋寒肚痛
秋寒肚痛,秋寒入体,肚子痛也。
肚痛秋寒,肚子痛也,惊觉秋寒。
每每惊秋,时间真快。现在时间更快,快得新年要来了,今天是腊月十九,再过几天,就是除夕。肚痛者,实则《肚痛帖》也,为张旭手笔。据说张旭还有《秋寒帖》,据说而已,我没见过。
我喜欢《肚痛帖》,我好名不是叶公好龙。朋友送《九尾龟》《海上花列传》两书,不喜欢这样的书名,谢绝了。朋友说那改送你《绿野仙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茶烟歇》,知道都是很喜欢的书,岂料我喜欢的程度超出他想象太多,也谢绝了。朋友不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大概不快。太喜欢的东西, 还是自己买。买,也是一份情怀,含了尊重。
“肚痛帖”三个字真好,大俗大雅,一半是尘土, 一半是清风,一半是生活,一半是艺术,一见到这名字就喜欢。谁知道,书法更好:
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 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
“如何为计”后面还有三个字,有人释文为“非临床”,存疑。“忽肚痛”三字,张旭写得比较规矩,字字不连。第四字始,上下映带,缠绵相连,每行一笔到底,越写越快,越写越奇,越写越狂。想必是肚子痛极,走笔显得颠味十足,将草书的情境发挥到了极致。醉也书,痛也书,醉书不稀奇,痛书太少见。
张旭早有书名,做常熟尉时,一老叟好打官司, 每每递状纸让他批判。张旭奇之,老叟说,爱公妙墨,欲家藏之,无他也。几近六朝之风。
《肚痛帖》是张旭代表作之一,并无落款。风格即人,落款倒显得俗了,如此恰是格高。《肚痛帖》中所录大黄汤者,是传统汤剂,今存古药方十种。张旭所指应该是《圣济总录》中的一味:
【药物组成】大黄(锉,炒)一两,芍药一两, 赤茯苓(去黑皮)一两,大麻仁半升。
【方剂主治】乳石发动,热结,小便淋涩,小腹痛。
小时候肚痛,祖母会炒焦茶,将骨头、大米、茶叶之类在铁锅里干炒至糊,加水煮开即可。祖母仙去多年,如今焦茶被午时茶取代了。
我习字是从颜真卿始,临《多宝塔碑》。颜真卿师从张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好认古人作父,但为服倒是真的,张旭为我所服。
《秋寒帖》,没看到,暂不谈。
铜锤敲之
司空图著《二十四诗品》,将诗歌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种。
我作文偶尔不厌其烦,不管别人是否不厌其烦。
书法似乎也能以二十四品类之。
郑道昭书风雄浑,张旭书风豪放,文徵明书风沉着,八大山人书风高古,何绍基书风清奇。雄浑、豪放、沉着、高古、悲慨、清奇,颜真卿都有:《勤礼碑》雄浑,《祭侄文稿》豪放,含着悲慨与真情,《麻姑碑》《多宝塔碑》又沉着又旷达,《自书告身帖》高古悲慨,《争座位帖》清奇。
唐人尚法,全神贯注;晋人通神,下笔走神。颜真卿行书草书也庄严,自有大法度也。
刚强、大气、雄浑、威严、勃勃、从容,蟒袍宽幅,大袖翩翩,只是少了韵味。到底盛唐气象,大殿巍峨,案头宽大,铜鼎香烟缭绕,我辈草民甫见之下,如见祥云,如登庙堂。唐朝人即使写字,下笔也器宇轩昂,欣欣向荣,自有天国气象。颜真卿以后的书法,普遍缺铁,尽管缺铁也未必是坏事,赵孟頫、董其昌辈索性玉化。
颜真卿师从张旭,名师有名师之妙,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不容易走出大树的阴影。做张旭谈何易哉,做张旭学生谈何易哉,做学生谈何易哉。做颜真卿谈何易哉,做颜真卿学生谈何易哉,做学生谈何易哉。如此重复,以示其难。
何绍基取法颜真卿,小字麻姑笔法最见卓秀。颜真卿的字,铁划银钩,不看书法看人,或许更好。笔墨背后的人,敦厚、中庸,一身正气,就像祖父或者曾祖父。凝目而视,不知不觉进入祖庙祠堂氛围,不是爱,不是文化气息,可以说是情怀, 但更多的是说不出来的感觉,人性深处的体恤吧。
颜真卿的大楷,一字一字像刀劈斧削。刀劈斧削又丝毫不用力,刀劈得随意,斧削得轻松。颜真卿的草书写得像公孙大娘舞剑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颜真卿行书里的视线,用笔和结体是平视的, 像年老的祖父蹲在地上和小孙子说故事,让人感觉亲切。颜真卿是唐人书技最好的一个,其书技又让人看不到。技是国技,最难得还是让人看不到摸不着的。
颜真卿是从山泉游到长江的一尾鱼,历经泉水叮咚,历经激浪奔流。
书法有技有术,倘或只有技术,终究不幸。
颜真卿文章也好,写人写景,鲜活如生,如其书风,方正、耐看。鲁公碑帖里常有好文采,譬如《麻姑碑》:
南城县有麻姑山,顶有古坛,相传云,麻姑于此得道。坛东南有池,中有红莲,近忽变碧,今又白矣。池北下坛傍有杉松,松皆偃盖,时闻步虚钟磬之音。东南有瀑布,淙下三百余尺。东北有石崇观,高石中犹有螺蚌壳,或以为桑田所变。
又说“麻姑手似鸟爪,蔡经心中念言,背蛘时, 得此爪以杷背,乃佳也”。颇让人感同身受。
欧阳修尤重颜真卿,说忠义之节皎如日月,其为人尊严刚劲,像其笔画。颜真卿作碑文像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严不苟,初见感觉森严,看久了, 就觉出可爱了。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越发觉得颜真卿像祖父或者曾祖父。
颜真卿硬骨铮铮,其字若拿铜锤敲之,必铮铮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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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全文见《山花》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