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只是一本书
张教授是我二十多年前认识的一位师长。那年,我们一起去东北参加红山文化的研讨会。恰巧,我俩被安排在一个房间。对于红山文化,我没什么研究,就不可能写什么论文。主持这次活动的宣传部门的领导喜欢文学创作,他对我说,你来就行,最好会后能给写篇散文,也算支持我们地方工作。
我对张教授的过去不太了解,如同他对我也知之甚少。我是先于张教授报到的,他来到客房时,我已被当地的几个文友约出去喝茶了。等我回来,只见教授拿着自己的论文还在反复阅读修改。我冲他友善地一笑,说您这做大学问的就是不一样。张教授连忙说,哪里哪里。说完,他又安静地看他的论文。
晚上睡觉前,我们就彼此关心的话题交流了一会儿。张教授告诉我,他上世纪6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现在社科院工作,从事历史考古研究。他有一个儿子,在美国博士毕业,办了绿卡,就定居在那里。我说,您老的身体看上去不错,肯定能再干个二三十年。张教授听后,又说了句:哪里哪里。
次日上午,红山文化研讨会顺利召开。张教授等一干学者、专家、教授纷纷发言,让我大开眼界。轮到我发言时,我只说这次来是向大家学习的,几位专家的发言引发了我对文学创作的很多联想。当然,我重点就张教授的发言表示了几多赞许。会后,主办单位邀请我们到就近的几个景区、文物单位进行参观考察。路上,张教授对我说,老弟的文学感觉不错,回京后我们要多交流,常联系。我说,那必须的。
经常外出开会、采风,认识的人很多,有的开始还热络得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又成了陌路人。人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喜欢社会交往,特别希望结识有成就的人,他们会在许多方面给予你帮助。我从小就喜欢跟比我大一二十岁,甚至大上三五十岁的人交往。我不大喜欢同学会,同学之间往往因心存嫉妒而不愉快。等人过了五十,就不再想交往更多的人,更不喜欢有人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吆五喝六。
我和张教授开完会回到北京,最初的几个月还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半年后,就几乎不联系了。偶尔,在电视上会看到张教授对于某个新发现的文物进行讲解,有时也会看到他参加鉴宝类的节目,我知道,他对于当下的收藏热也是不甘寂寞的。据说,参加鉴宝类的节目出场费不低。不过,我有时也为张教授担心,这万一说错了嘴、打了眼,岂不毁了一辈子名声?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与张教授再相见,是在美术馆举办的一位留法画家的画展上。显然,张教授心思是不在画上的,他来完全是出于面子,那个留法画家是他儿子的中学同学。小的时候,那个孩子没少到教授家玩。他看着教授家一面墙的书籍感到很惊奇,这世界还真有嗜书如命的人。最让那个孩子颇为惊奇或者说有些心惊肉跳的是,教授家的书籍里居然有好几本裸体画册。那毕竟是上世纪80年代初啊!
我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张教授,他尽管依然保持着过去的儒雅,但毕竟七十多岁了,背已经开始驼了。记得第一次相见时,他个头要比我高上四五厘米,现在他已经和我一般高了。在北京现代文学馆,我看过巴金、丁玲、郭沫若的雕像,看着他们不足一米七的样子,总觉得与他们在我心中高大的形象很不相称。后来细想,四川、湖南等地的人比起西北东北人,身高确实不占优势,好在他们有超人的文采,也算是平衡了。
张教授见到我,自然很高兴。他说,在报纸上经常看到我的文章,希望我坚持,等到他这个年龄,必然会有大的成就。我说,我那都是小打小闹,您那些学问才是真货、硬货。张教授听后还是像过去那样,连声说:哪里哪里,我那点东西真的不足挂齿。我问教授夫人可好,教授面带伤感地说,老伴儿去年走了,突发脑溢血。我问,那您现在一个人过,还是……张教授说,他目前身体还可以对付,等再过几年就准备去养老中心。我说,您儿子不能回来吗?张教授说,他在那里有他的工作,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回来难啊!
在我接触的专家教授中,也包括一些老年人,像张教授这种孤独老人并不在少数。有的老人在去世前,远在异邦的儿女都来不及回来看上一眼,特别是在疫情期间,其难度比登天还难。张教授曾对我说,他如果将来有一天死去,他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捐给国家,甚至是他的遗体。我说,您的儿子会同意吗?张教授说,我的东西孩子不要,他说他只把我有代表性的一本书带走,算做是一种念想。
如今,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张教授告诉我,他按照计划已经搬到北京昌平的一家养老中心了。教授在那里不再做他的文物考古研究,他只是听听音乐,和几个说得来的老伙计打打麻将,讲讲笑话罢了。至于他家里的那个一面墙的书籍,除了留给儿子的那一本,他都捐给了西部一所大学的图书馆。他唯愿那些书,能被热爱阅读的人们信手翻翻也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