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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三匹亮瓦

2020-09-24叙事散文嘎玛丹增

·  我的行走,在很多人看来没什么乐趣。我像一个被往事追踪的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一直忙着找寻留在身体内的形态、声音和色彩,而不是大地上更多没有见过的事物。我的眼光和感觉明显误解了时代,对从来就没有停止的种种变化熟视无睹,百般抵抗。好像世界停
·   我的行走,在很多人看来没什么乐趣。我像一个被往事追踪的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一直忙着找寻留在身体内的形态、声音和色彩,而不是大地上更多没有见过的事物。我的眼光和感觉明显误解了时代,对从来就没有停止的种种变化熟视无睹,百般抵抗。好像世界停留在某个一成不变的时刻,才合乎我的心思。我很清楚,坚持这种想法是有害的,它所代表的幼稚和僵硬,因为无力挥手和告别,对众多可以让人手舞足蹈的文明进程置若罔闻。这样的结果,就是永远颠沛在路上,既找不到事物的本源真相,也疏远了日新月异的发展事实,直到某一天,瘫痪在城市的椅子,唧唧歪歪地找不到耳朵和眼睛,彻底变成一堆废墟。   在还能走动和晃荡的时候,我当然不愿意相信那样的结果。   无疑,玻璃亮瓦是为缅怀准备的。这种早年安放在青灰瓦房房顶的矩形玻璃,在高楼大厦已无容身之处,早就让位于电灯和玻窗。眼下,我坐在顾县镇老街的一间茶馆,房顶上有三匹玻璃亮瓦,毫无规则地安放在瓦格间。夏天的阳光从那里跑进来,落在竹串架墙壁,它反射的光芒灼痛了后背,似乎有人在轻轻晃动我,让我想起月色中,被它叫醒的梦境。我抬起脑袋,试图通过三匹亮瓦透视天空的努力很失败,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房顶上那三方光亮,曾经照耀过我坐井观天的远年。我甚至可以在幻听中,细数树叶走在上面的脚步。亮瓦的后面是天空,天空的上面又是什么呢?谁也看不到它的尽头。   茶馆中庭的天井高而狭小,枕梁上布满了疡尘和蛛网,但它洞悉的天光很敞亮。这个中午有些慵懒,乡人们坐在茶馆里喝茶聊天打牌吃饭,并无大声喧哗,在街道和更远的地方,也没有汽车和喇叭噪音。一切都显得慢条斯理,看上去极其悠闲而恬静。   我和顾县镇相识,正是从三匹亮瓦开始。坐在一堆陌生的乡人之间,方言俚语在耳边走来走去。我要了凉面,一盘远近闻名的五香豆腐干。据说,顾县镇的豆腐可以做成多达180种式样的豆腐席,让人想入非非。旅行中,我对地方美食没有特别爱好,填饱肚子就行。厨房间有苍蝇降落,洗碗池的水面泛着一层油花,我吃得犹豫,有点担心食物的安全。擦屁股的卷纸放在八仙桌上,和城市大多数的餐厅一样,总是用来打理嘴巴。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很孤立。   如果为了观察和休息,我坐下的地方刚好,既能看清整个茶馆内的陈设和表情,还能看到人们背着背篼或担着箩筐,从街面上缓慢地经过。木板墙裙、花格窗户、长木条凳、搪瓷茶杯、土陶菜坛、生漆家具,楣梁上悬挂着腊肉腌菜,花猫懒洋洋地蜷缩在竹编凉椅瞌睡,在后院幽深的巷道里,还放着一具做工精细的寿材。早年戏台的回廊不再使用,里间堆满了杂物。记忆和找寻中的许多事物,似乎都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我可能又一次,回到了一直想转身的地方。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它们的名字,但要准确描述我对它们的感情,竟成了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我的记忆,在经年流转中不断变换角色,最早那些印记已经被需要修改得面目全非,就像一个从来不照镜子的人,突然站在镜前认不得自己。   顾县镇这个称呼,最早出现在宋朝的版图,只是历史文本上,一个褪色的名字。这个名字给人怪怪的感觉,很容易把它错觉成县城,其实它只是川东乐池县辖的一个小镇。它在过去的时间里,多次摇摆在县城和小镇之间,名称也变来变去,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山峦和田野。   老街逢集,人来人往。蔬菜、种子、刀具、纸钱、农药、服装,不管什么都有。正是午饭时间,茶馆、小饭馆生意特别的好,许多乡人坐在那里,喝茶吃酒,满脸通红,兴高采烈和神情自如的样子,一下子就让我羡慕不已,不知啥时候我才能和他们一样,完全活着自己。小镇的生活是水和酒组成的,男女皆然。人们在赶场天来到小镇,除购买生产生活用具,总要和亲朋好友走进饭馆打打牙祭,或者坐在茶馆里打牌小赌,东家长李家短地喋喋不休。   街边理发匠们拿着手推剪子,忙得分不开身,眼巴巴地看到小孩子在摊前撅起屁股小便,也顾不上咋呼。发式都是一个式样,要嘛平头要嘛光头,小镇没有那么多讲究,看上去干净整洁就行。   我通常不太信任算命先生,用各种花样算计的命运,没人说得清楚。说得明白的,自然算不得运命。看到妇女们围坐在街边地摊,在生辰八字里寻求生活的方向,我会忧伤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一生都在宿命里,既无怨恨,也不抵抗,直到最后的远离。宿命的哲学,在稍稍偏远的地方,箴言样占据着部份心灵。这和中医不同,《易经·八卦》和《皇帝内经》都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它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说着过去的世界,在顾县镇,中医摊前的人气,还是比算命摊前更旺。   我想象不出100年前,或更早时期顾县镇的样子。对于建筑,我缺乏起码的专业知识,没有话语权。我勉强认得它们简单的外形和大概承载的时间。顾县镇挨近桥河河坝街的老旧建筑,应该是清朝末期的式样,川东民居的特点很明显,房屋均为穿木结构,一楼一底,有的二楼临街面建有走廊,于今已经不再使用。檐口的瓦档还算精致,刻有简单的花卉、动物和吉祥图案。虽然已是纳米时代,飞檐、窗格、扶手、门花,凡是木头上的雕刻,不是可以随便复制得来的。这些木头建筑,在今天看来,因为稀缺,便显得珍贵,有弥补审美缺席的观赏价值,尽管当初建造它们的只是普通的木匠和泥瓦匠,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手工艺人的日渐稀缺,顾县镇的老房子不算精美,相反,很多地方看上去还很粗糙,但作为川东民间老式房屋的余留,正在以一种民间建筑艺术的方式存在。我们看到的一些细节,无不指向时间远方,依稀可以摸到工匠们的脉搏。   我在八角亭逗留,围着这座锥形瓦顶建筑物瞎转,八面墙体的面泥,虽然经过石灰和涂料的不断修补,还是露出了里面的竹子串架。这座早先由镇上富人修建的异形建筑,如果非得用现代词汇给它一个身份,应该称其为古镇的地标。门板上方的镂空雕饰特别精美,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它们的时候,有一股电流感应给了我的身体,可惜它们开始腐朽了,已经不能承受任何压力。八角亭于今成了仓库,堆满了我们十分熟悉的方便食品。一座文物级别的房子,对于城市推挤的缅怀,没有准备预算,或者我行我素,继续着市井小民的实用主义,使得其它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很沮丧,小镇的传统,并不接受找寻缺失东西的温情,我被它们包围其中,但我无法进入。   一个热心的中年男子,把我指向了能够俯瞰整个河坝街的地方。需要走到镇医院的房顶,当我穿过一条混杂着来苏水和乙醇味道的长廊,就站在了小镇的高处。青灰房顶一溜排开,平展开阔,一直延伸到稻禾飘青的田野。大小天井星罗其间,像是紧闭的眼睛,装满了无数古老的秘密。时间磨损的建筑,都是清一色的木头结构青瓦房屋。换句话说,顾县镇的象征,就是木头和泥瓦承载的时间和历史。木墙木柱木门木窗木梯木檐木桌木椅,一切都和木头相关,因为没有过度修复,正是我喜欢的式样。   桥河在我的脚下,从北面丘陵穿过小镇南侧,两岸的麻柳和竹林很茂密。晴空丽日,太阳从河面弹射的光斑,几乎晃花了我的双眼。川主庙在距离老街口不远的树林里,从旅游手册中得知,李冰的雕像就居住在那里。寺庙在修补,没有看见和尚出入,只有少数几个工人站在脚手架上劳动。我对古建筑过度的修补或复制,从来都很抵抗,川主寺曾经的神性,可能正被修改,直到重新回到老街,我也没有要去参观的想法。   正对着我的老人,头发花白,埋头雕刻着一枚印章。他木头样坐在镜头前面,不受任何声音和外界打扰。对我的招呼和问话,完全置之不理,眼都没有搭一下。老人对工作的投入,对世界的缄默,超出了我能够理解的范围。我只好傻瓜样站在非常年长的木案一侧,饶有兴致地观看一个老人如何跟石头亲密。案板和灰尘一样土色。刻刀、夹板、砚台、工具盒、煤油瓶,甚至老花眼镜断腿上缠结的胶布,都给人一种岁月的陈暗,有沧桑这个语词可以入座,我以为只能在博物馆看到。这是我在小镇上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手艺人之一,他和木头石头交道一生,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不说话的古董?一旦开口,会不会说出民国时期的方言?我不清楚老人正在雕刻的印章是一个需要印泥去履行责任的名字,还是人生暮年证明生命存在的另一种表达?我在那里站了足足半个时辰,没有看到任何一个顾客。   工业革命把人们从繁琐刻板的生产方式中解放了出来,我们都是受益者。很多东西是注定要结束的,早年那些铁匠铺、棉花铺、石匠、缝纫铺等等,在街上已经看不到了,倒还有几家榨油坊,用的是电力开关和机械,不再是木楔和撞锤。刻章老人是为数不多的线索之一,我像发现了稻草,满以为能够把我艰难地运回远岸。我清楚知道,要不了多久,剩下的这一处通道,也将被彻底砍断。我想和老人说话,打打精神牙祭也行,不愿轻易错过寻访的路。没办法,老人坚决不搭理我。我们像两种彼此对立的坚守,在各自的信仰里朝圣,最终,我的时间和耐心只有投降。有时候,明知没有任何结果,苦苦坚持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记住了一艺人,却永远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就像古镇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永远不会理睬我的缅怀一样。   格桑梅朵说,怀旧是一种巫术,任何存在都有几盎司无辜。 [ 本帖最后由 嘎玛丹增 于 2010-12-12 01:53 编辑 ] 嘎玛丹增, 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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