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与我,两两相对
我记得我是被兰州的阳光扎醒的。那是22年前的夏天,我从兰州站下车,朋友来接我,高原上的城市披着闪闪发光的银针,如同一个闪光的刺猬。我的身心都被这尖利的阳光扎了一下,强烈的感觉至今难忘。我知道,这是异乡。我的兰州5年从这里开始了。
火车不断地经过城市,这些城市都是被我深深注视过的。西安、宝鸡、天水、秦安、陇西,那时没有高铁,我坐绿皮火车,2009次车,我深深地记得它。它低低的吼声,像一头吃饱的满足的牛。那好脾气也如同一头牛,每一个小站都会停下来。那些慌张的人,疲惫的人,穿戴土气的人,它谁也不嫌弃,张开嘴巴接纳他们,然后继续向前,吃力地在铁轨上留下吭哧吭哧的声音,好像这分分合合的人生过于沉重,让它不堪重负。它所载着的生灵,各怀烦忧。那时我坐在火车车窗边,卧铺的人都睡下了,车内有轻微的鼾声。窗外灯火零落,村庄如在梦境,远山影影绰绰。火车犁开浓重的黑暗,向西,向西,向着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疾驰。
而此刻,我坐在高铁上,高铁的车速能达到每小时300公里,白色的车头如同子弹或者火箭,呼啸着射向远方。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飞速地迎面而来,又飞速地后退而去。我又想起那时绿皮车驶出秦岭山洞时缓缓拐弯,我一抬头,看到一弯新月,它柔媚明亮,挂在山顶上,好像上天专门派来安慰一个孤单的人。
兰州是一座高原之城,两山相夹,黄河破开兰州的身体,穿城而过。五泉山在南,白塔山在北,城市东西狭长。当地人自豪地称:“兰州城也没啥,一碗面,一本书,一条河。”20多年前我刚到兰州时住在南河新村,当地人说那是黄河冲出的滩涂地。
兰州的冬天奇冷。街上跑的黄色的出租车起步价才3元,但我也坐不起,我经常上完课沿着天水路走回南河新村。兰州冬夜的寒气是有形的,像小蛇一样顺着裤管往里钻,所到之处无不掠走热气留下寒意。我戴着大围巾,穿着老棉靴,但在风里走十几分钟后,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有一阵子我失眠,长夜里能听到黄河呜呜地鸣叫,还有一种嗵嗵的声音,好像是兵车驶过街头。这个古代的金城,是兵家争夺之地,黄河两岸埋葬了无数兵士与战马。会不会是他们的灵魂在暗夜里叹息?睡眠轻薄得如同蝉翼,我有时觉得那朦胧暗纱开始慢慢降落,使我的头脑昏沉。我屏住呼吸,一道强光闪过,黑纱消散了,我又清醒了。我沮丧极了。直到几小时后,窗帘透出乌蓝,麻燕在窗外啾啾地叫起来。我沉浸其中,一会儿就睡过去了。麻燕成了我失眠之夜最盼望听到的声音,后来每每听到古塔上叽叽喳喳的麻燕叫声,我都会产生一种惘然的亲切感。
我的两个女友第一次来兰州,我们晚上去滨河路散步,走到中山桥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一抬头,六月初九的月亮挂在天上,黄河水亘古如斯。有河的城市是有福的,河让城市有了流动感,也有了时间感,像一个女子身上的书卷气一样迷人。况且还有桥,桥有分离也有联结,像爱情一样充满惆怅。站在白塔山上看到如飘带一样的黄河,就会生出一种苍茫感。这条河几千年来一直这样流淌着,朝代却在不停地更替着,人更是其中微尘。我刚到兰州时朋友来看我,我们也走过中山桥上了白塔山,他看着河谷里高楼耸立的城市,说:“不知为啥,再多的楼,看上去也很荒凉。”他小时候和支边的父母在兰州生活过。
中山桥此刻身披虹霓,喜气洋洋,像个新人。其实这座德国人造的桥已经120多岁了,因是铁桥,沧桑感并不明显。倒是天上的月亮,因为桥上绚丽的灯火而显得沧桑。白塔山也是一路灯火,整座山仙姿绰约,美得不可方物。我曾多次登山,春天时山上连翘和杏花最多,有一座山坡上的高大杏树很多,我与朋友在树下喝三炮台,坐了良久。小女儿暑假来时,我们一家人曾到山顶喝茶,小松鼠摇着尾巴吃地上的瓜子,双手捧着瓜子的样子十分可爱。以至于后来我调到郑州,女儿还留恋兰州,说郑州没山也没小松鼠。
白塔山下有个伊斯兰教堂,每到黄昏都会响起唱经声。先是一个人拖着长腔领唱,然后是合唱。苍凉悠长的声音像是倾诉也像是自语,通过河水,那声音仿佛长出了翅膀,变得颤抖,乌蓝的暮色也顺着这声音翩跹落下。后来读到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就觉得用“呼愁”一词来形容这低沉悠扬的声音更恰切。这声音在黄昏时有一种莫名的穿透力,能击中人的心脏。你突然会看到生命之壮丽与局限,先是胸腔里一阵热浪,再感受到一阵冰水,生之短暂与死之永久同时闪过,飘荡的唱经声使黄河水更加苍茫,好像是从远古洪荒奔流过来的,要流向永远也不可知的地方,只把渺小的人类留在这河边。我在风中淌着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悲伤。
在兰州的后两年,我住在五泉山下,无事时都会登山,常常看到山上浚源寺的几位僧人飘然而过。有一位年老的僧人每次都会冲我微笑,我也微笑,有了他,我觉得浚源寺比别的寺院更亲切。五泉山有五道泉水,名字都很好听——甘露泉、掬月泉、摸子泉、惠泉、蒙泉。传说霍去病西征,途经兰州,人困马乏,士卒饥渴,他挥鞭连击五下,鞭响泉涌,遂成五泉。五泉山的海拔高于白塔山,许多人在山上观兰州夜景。有一天晚上,我和同学坐在山顶上喝茶,茶尽风起,有点凉意,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我怅怅地望向山下,此刻的兰州城,高高低低的灯火闪烁若星,我在风里落下泪来——那万家灯火里,没有一盏是等待我的。
一年后,我在兰州有了自己的小房子,又过了一年,我离开了兰州。
此次旅行,7天一闪而过。我坐在高铁上,看着兰州城在夏季刺目的阳光下喘息着。它与我两两相对,心意相通。我知道,我的兰州一直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它会随着黄河水的鸣响,一直存在到我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