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与村庄
在这个很是“废名”气的题目下,我想说说鲁晓敏和他的书。我记住松阳,是因为两个人,叶法善和鲁晓敏。西屏老街的博物馆里有叶法善像,面如朗月,眼若卧蚕,一股袅袅仙气,我想如果晓敏君生在唐朝,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如果有幸,和晓敏君一起生活在开元天宝,那必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我们一起去西凉喝酒,没钱了,拿铁如意典当,上月宫听曲,回头誊抄一遍,就是一支《霓裳羽衣曲》。
晓敏君似乎更愿意生活在明朝,最好是万历年间。有一次在松阴溪边一酒楼,他迎风背诵了《牡丹亭》里的一段话,然后缓缓说道:万历二十五年,松阳令周宗邠就是在此地接待了从宁波来的屠隆,遂昌令汤显祖陪同,欢饮达旦。史书载,松阳置县一千八百年,汤显祖当过几年县令的遂昌县,有段时间是归松阳管的。我知道那天晓敏君说这番话,是很想以汤义仍自居的。但我没给他这个机会,我说我跟屠隆惟一有关系的就是我们都是宁波过来的。有句话我没说怕扫他兴,我对屠隆没甚好感,这个人玩得太嗨,最后得个“情寄之疡”,也是自找。
松阳的古村,界首村、大石村、山下阳村、杨家堂村、玉岩村、横樟村、南州村、靖居村、吴弄村、呈回村、酉田村、庄后村、官岭村、大岭脚村、周山头村、南岱村、岱头村等等,我都是从晓敏君那里知道的。松阳、庆元和其他的丽水廊桥,大者如普济桥、如龙桥、永和桥,小的连名字都记不得了,也都是晓敏君带我去走的。凡胎俗眼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哪识得那些个厅堂、敞轩、回廊、斗拱、滴水、山墙、牛腿、雀替背后的玄机,但见晓敏君登上高台,东看西看,不一会儿就眼放金光,像个自学成才的金牌导游一般,一一道出这些古村、古桥暗藏的乾坤。那时候我是一点不嫉妒的,相反,一股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我的朋友鲁晓敏是一个多么博学的人啊。
据说有一百多个古村散落在松阴溪两岸,晓敏君花了十年时间一一走遍了,而且大多数还走了很多遍。顺带着也破了不少古村的迷局,比如风水、建筑等迷局。晓敏君组织起了一支由古村落爱好者和传统文化爱好者组成的古村考察队,那都是些特别有激情的青年,一到双休日,他们往梯田深处钻,也去溪流谷地,也去寻古村,也去种文化。每到春天,油菜花金黄的时候,晓敏君与考察队员们在盘山公路上盘旋,在乡间村道中健步,把笑声和故事洒落在负氧离子很高的空气中——这当然只是我的想象,我没有亲见晓敏君进村做田野考察——这是多么罗曼蒂克的场面,就像《小时代》里的一幕,最好的年头才会有如此盛事。
不止一个人告诉我,那些来看松阳古村落的背包客,很多是读了晓敏君发表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文章一路找来的,那篇文章中他给松阳古村的定位是“江南最后的秘境”。晓敏君把他行走、破解古村迷局的经历一路写来,最后结集为《江南秘境》。今天,江南秘境已经成为松阳古村的代名词。那些在松阳做民宿的,他们大而无当的房间里不放几本晓敏君的《江南秘境》和《中国国家地理》,更是会被同行们嗤笑,判定为文化含量不够。我是从电影《廊桥遗梦》见识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这块金字招牌的巨大威力的,那个让家庭主妇梅丽尔·斯特里普不顾死活爱上的渣男,不就是顶着这块招牌么,据我所知,晓敏君为《中国国家地理》撰稿,就有多篇廊桥的文章,廊桥若有梦,那也该是晓敏君来做的。
他还真的写了一本廊桥的书!晓敏君新近出版的《廊桥笔记》,堪称中国廊桥的一部“梦华录”。他从家乡浙西南出发,探访了大江南北三百多座古代廊桥,他笔下的廊桥,不只是桥梁与房屋的简单组合,更是传统中国的生活和信仰的“物”的呈现。大抵说来,这种生活形态是懒散的,舒适的,世俗的,“行”与“居”一致的,也是特别适合于我等懒人的。好时光都已成过去,美的物华散落民间,廊桥真的成为了“遗梦”,晓敏君为天下廊桥建档立志的这册笔记,读来也是满满的“物之哀”了。
在晓敏君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写作者对生他、育他的土地所作的最大回馈。晓敏君生于丽水松阳,这里汇集了七十五个中国传统村落,唐宋之风隐然可见,可说是中国式古典的一个样板。十年、二十年,晓敏君一直书写着这块土地,在这里织他的江南旧梦,拿一个个他走过的古村和桥梁作标本,破风水迷局,也破历史大局。我很喜欢晓敏君写的一篇《酉田先生》,还有宋代才女张玉娘的故事。一天在松阴溪边吃酒,他远远指着一个高瘦的男人说,这个人是古市医院的医生,就是酉田先生的后人。一个作家和他笔下的人物原型生活在一个空间里,甚至有时他会碰到他们,与他们说话,这真的令我惊奇,也让我气短。
一些村里已然破败的建筑、半坍的泥墙、抑或是廊桥,因晓敏君的发现和书写,引发了社会的关注,有的得到了很好的规划和修缮,居住者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我从来没有想到写作会给别人的生活带来转机,我的写作连给自己带来转运都做不到。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距离。《廊桥笔记》一上市,我就嚷嚷,挂像!挂像!说全中国的廊桥都应该在桥屋正中挂一幅晓敏君的像。晓敏君一眼就识破了我的用心,他莫测高深地笑笑,说,你太坏了。
晓敏君这么笑的时候我就特别想送他一个罗盘啥的,但淘宝款他一定看不上。我觉得他拿着这副家生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法师,特别帅。唐朝做过五代帝师的叶法善是被人叫作天师的,郑骁锋叫他天师。在我们眼里,懂风水的人叫天师既是戏谑,也是由衷的佩服。晓敏君不搞封建迷信,他用文字破解科学的风水设计和良苦的寓意,解读古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从前好时光,博客大行天下,我在博客日志里放过一张和晓敏君的合影,背景是松阳城中一座宋塔,延庆寺塔。照片上的我看上去就像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油腻男,站在我边上的晓敏君几乎还是大学研究生的模样。拍照片的小飞说,你要是有鲁老师一半的帅,我们就不会认识。这话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唉,这年头,博客都长草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到松阳,记得是先去松阴溪边的一家饭店吃酒,然后踏着夜色,从溪上的桥走回来。晚上住在老街的一家民宿里。松阳的酒不烈,酒劲却绵长,我几乎一宿没睡,一直在读晓敏君写江南的书。我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在古村和古桥上倾注如许的心力,又写得那么好。作为一个同行我都要嫉妒了。我喜欢的亭林先生说,浙西尚博雅,浙东贵专家,打个比方说,浙东人像刺猬,倔气,执著一念,浙西人像狐狸,狡黠多智,晓敏君是处州府人,真正的博雅君子。
晓敏君的博雅,有我那天晚上的日记为证:“在松阳的二十四小时是要掰着花的,全记下来,那我就穿越为都柏林的布卢姆先生了……在松阳,晓敏把他所有的宝贝家当全都亮了出来——老街,文庙,宋代的塔,元代的石桥,明代的牌坊,清代的大院,民国的天主堂。下午他陪我走时,毫无来由的,下起了小雨,后来回想,松阳这小城天然的就应该落点雨的。这才是玩赏家晓敏的江南小叙事:坐在奥迪A4里听蓝调,骑着一辆山地车穿过古旧的小巷,桌子上一堆残破的族谱,暗夜细数一大堆不知何处收罗来的坛坛罐罐。
说的“坛坛罐罐”,是晓敏君收藏的瓷器,不少残破且难看,作家郑骁锋断言,这些破瓶子在市面上很快就会价值翻倍,因为越破越值钱。这种奇言怪语,被晓敏君斥为不懂风雅,猪油蒙心,因为真正的藏家都是出于无用之心,他收藏的乃是情怀,哪会去考虑你们考虑的那么烂俗的问题。
我的书房伸手可及的一排书架上,郑骁锋的《人间道》《野河山》与晓敏君的《廊桥笔记》《江南之盛》是比邻而居的。这当然是我有意为之。有时,看着他们站在一起,我总疑心他们半夜里也在谈文学,谈着谈着还会大声争起来。郑骁锋怎么说得过晓敏君那张嘴呢,据说当地导游上岗前,是要请鲁老师先给他们上一课的。在杨家堂,在石仓,在黄家大院,他们总是挤到第一排去听鲁老师示范讲解。因为鲁老师是为这片江南秘境而生的一个器官,一个嘴巴。
把他们的书放在一处还有一个好,我读一个的时候也可以顺带着读读另一个。他们两个都是当代散文里南方派的翘楚,又各有一番内里乾坤。如果说郑骁锋的文字开阖中带着金石之声,那么晓敏君的文字里传达出的,则是流水的婉约和情意。他的目光也如同松阴溪的清水一样,漫过山冈、树木、河流、村舍,漫过男人和女人。一个男人心里要有多少温柔,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