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2年第6期|周荣池:食物的故乡
某年我从重庆辗转去云南,去寻找一位英雄的故乡。落地后满耳异地乡音,我用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搭客的师傅,我要去自己只在纸上见过的通海。大约车要行三个小时,走到半路我竟然有些警惕起来,在滇池边一处服务区停了一下,我也无心看那汪著名的水。其时也并不十分饥饿,但我还是买了两套鸡蛋煎饼,一套给了师傅——我的内心有一种皮袍下的“小”,此刻我似乎只是讨好他,因为异乡的陌生和遥远让我担心自己的安全,这实在是有些矫情的做法。
师傅只是出租车主,偶然的相遇和经营的契约让我们同行,对于我贸然的慷慨有些不安。他把那蛋饼放在一边,和我说起这身边的世界来。我顽固地掩藏自己的心虚,就着生冷的纯净水大嚼那饼。我虽并非北人,但对饼也不陌生,但那天吃的一口除了名字之外一切都是陌生的。早年在苏北求学,那个地方的鸡蛋饼是颇有些名气的。早上站在老虎桥热气腾腾的摊子前面,阿姨们一句“宝巴,吃蛋饼啊?”简直就像老母亲的呼唤。可惜这些有地方特有美味的东西,进入快速而便捷的机器生产,又进入服务区这种匆匆的地方,让人体味到的只有工业化与标准化,它可能只是具有能量的一种形式,而不能被称为食物,因为它们在流浪时失去了故乡——就像我寻找那位离乡的英雄,内心壮烈而苍凉。
1
我要寻找的这位英雄马克昌的家乡远在河西县,现在属于通海,河西是成了一个镇,但我仍以此是他的老家。来河西之前,我曾与当地一位姓可的老人联系过,为了感谢他的热情我寄给他咸鸭蛋,这是里下河平原上的高邮人习惯赠人的礼物。据说当年秦观去徐州看苏东坡,也带了家乡的鸭蛋,这是有传统的事情。他回赠我豆末糖也是河西的吃食——我知道彼此虽然都用故乡的食物相赠,其心情也殷切和真诚,但味觉到底还是隔膜的,就像是面对彼此都自以为熟稔的方言,它们却都是有自己顽固的故乡印记。
我没有想到会写一位云南的烈士,他的故乡是那么遥远,即便在今天我仍然觉得路途漫长。马克昌当年是凭着自己的脚板走去昆明及至上海读书和革命的。我在他的传记中记录了两种食物,一种是难得一见的豆末糖,一种是天下闻名的米线。这两种食物我都尝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至少对于云南人自己的描述我是不解其中味的——也可以想象,别人对我们到处吹嘘的咸鸭蛋也未必觉得十分可喜。
到了通海已是暮色,梁忠发兄自己接待我食宿,当晚吃的是米线和他自家的烤酒。好吃的人常也喜欢点酒水,但对他说的烤酒我开始有些不解。听说过烤烟,不知道为什么酒也是烤的?但三杯两盏下肚,陌生的酒水却让陌生的人熟络起来,陌生从此也没有了。云南的米线已经是公知的食物,“过桥米线”的招牌在全国各地并不难见,但对于吃米饭的水乡人到底只能算是小吃,而不可能成为主食。主食与否其实就看地方,就像人离了故乡口味是带走的,但并不能成为他乡的主角。早年我去北方的丈人家,丈母娘热情地给南来的“新姑爷”蒸了米饭,可又煮了粥溜了膜,可见在她的眼里,米饭并不能算是主食的。
我们把米线也是当做菜或者零食吃的,所以当饱与否并不靠它,一日三餐没有米是不安心的。梁兄待我的是当地日常的米线,手法看来是不错的。日常有时候并非庸常,许多深刻的道理和秘密都隐藏在其中。所以,正如我这趟去云南,并非是为了寻找真相或者事实,这些在图书馆或网上更加完备和便捷。我要去看的是日常,是生生不息的日常——不仅是米线和豆末糖的味道,还有它们所在的故乡。马克昌是河西汉邑人,他家乡的村落与古老的茶马古道联系着,所以这里有很多离开故乡和回到故乡的故事,也当然有很多带走他乡和远道而来的味道——据说这里有很多南京江宁的后裔,他们是明代军屯时代定居边陲的军民。
马克昌二十多岁就从昆明走路去了上海,最后魂归南京不再回乡。他在上海的岁月并没有多少实际的资料,短暂仓促而凶险的日子让一切毫无温情可言,他们那时候恐怕也无暇想到故乡。这一帮从云南奔赴上海参加革命的青年,他们是有血性和也有温情的——所以我就暗自揣摩他们的日常,在上海异乡或者外国引来流行的食物未必能打动他们——家乡的滋味就像是方言,那是有魔力的如脱不掉的肤色。当他们在那个云南人的铺子门口站下来的时候,“过桥米线”四个字的招牌就像是祠堂里的匾额一样庄重,尽管那个年代像布幌子一样飘摇不安。马克昌在这家店里吃了豆末糖和米线——这里以后甚至成为他们接头的地点。这些文学的想象哪怕完全不符合现实的逻辑,但我也可以确定一个人在外地,遇见家乡的食物和老家的方言一样肯定是动容的。
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永远是故乡的孩子,或者说他见到故乡的食物都会像个兴奋的孩子。这些是我在通海的那个晚上想到的,因为我也由晚上吃到那些陌生而热情的食物,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想到了自己平庸的日常,但我知道在那里开水泡饭的味水都总是最妥帖的。
第二天清晨,梁兄引我吃了据说更有名气的羊肉面线,除了丰盛我已经说不出什么滋味,是那种无法归纳的味道,丰富但并不能令人动容,是一种出于礼貌的客套。饭后要去汉邑,我知道以后也难得再来这边陲之地,便又去街上走了走,在菜场流连了一番。好吃的人到一个地方便喜欢这种烟火味的地方——菜场是人间的入口,入得了口的东西都是尘世的仙境。边陲菜场的格局与平原也一样,这是标准化的手段,但从脸色神情和角落里的野货还是能看出一鳞半爪的差异,而不同的地方往往是最传神的。令我感到诧异的是和平原上的相同之处,街上竟然堆满了茨菇。那种我曾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平原水乡才有的土货,因为他乡似乎是见不到的。这话并不是我的狭隘,因为乡党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这样写茨菇:
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菇,并不想。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菇,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认他这话。吃菜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茨菇、土豆。
云南是汪曾祺饱含深情的故地,他在昆明的西南联大读了中文系,读过许多的书,也尝了好多的吃食,不该没有见过云南的茨菇。这里的茨菇与他故乡的不一样,有一种很奇异的绯红色,而且个头也不大,真像是个面色发红的小个子人。大概茨菇和人一样,也是有不同种族的,虽然他们是一种事物。看着那些堆在路边的茨菇,心里到底觉得非常的温暖。很奇怪的是,我听梁兄用方言与人说话的时候,讲到“去什么地方”,竟然也将“去”说成是“扣”音,这与江淮话是一样的,这又让人想起来这里的人们来自于江宁的旧事。
语言也是一个人的故乡密码,和味水一样的顽固。
见我在菜场徜徉良久,梁兄大概更确定我是个好吃的人,中午便又引我去河西镇的一家叫八味园的馆子尝鲜。河西镇的路边依旧见到许多卖茨菇的摊子,这甚至比里下河水乡还要壮观。店里也有茨菇,削去皮泡在水里,仍可见零星的那种异样的绯红。菜有许多没有见过的,比如鱼腥草是听说过的,但吃起来依然是隔膜的。主人依旧喝他们的烤酒,我已经觉得吃得很努力了,但到底并没有他们那么享受。一个地方的美食其实是一个地方自己的文化认同,他们说的好是他们自己,我口舌里的味道还是故乡的立场,就像是他们的立场无法成为我的认同。我从河西的桌上与诸位拜别,他们又折回去继续吃他们的饭,我想没有了我坐着看稀奇的目光,他们一定吃得更快活,我能隔空体会到这种情绪。
从河西到昆明是下午,天空突然落起雨来,这真是让人觉得巧妙,不由得想起了汪曾祺所写的《昆明的雨》中的句子: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我到昆明是为了寻找英雄的乡愁,拜见过英雄的女儿我又回到街上,自己去寻找街上的美食。寻找我在《寻路——马克昌传》中曾经写过的一种菊花米线:
江湾的街上,有一家蒙自人开的米线店——蒙自的菊花米线很有些名气,在昆明也是颇受欢迎的,更何况是在这上海滩上呢?这一碗米线吃的是滋味,也是乡愁。想想他们不远千里从云南而来,行囊中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唯有心腹中的乡愁,虽然不轻易说出来,但也十分的浓重……
蒙自菊花过桥米线主料是新鲜米线、鸡、三层肉、后腿肉,辅料是生姜、花椒、草果、里脊肉、新鲜菊花、豌豆泥、豌豆尖、韭菜、小葱、香菜、豆芽菜、豆腐皮、草芽。一碗米线也被蒙自人弄得美轮美奂,单看这主料和辅料,也不是一帮人能烹制调味的。多少年前,滇南蒙自市城外给湖心小岛读书的秀才丈夫送饭的小娘子,以云南人的贤慧和聪明才能想到用鸡油保持温热,以便丈夫还能吃到更爽口的米线。过桥米线“过桥”之处就在于那碗汤,各家各有熬制方法,但总归是鲜香美味的。过桥米线的汤用大骨、老母鸡、老鸭、老鹅、云南宣威火腿经长时间熬煮而成。汤上覆着一层封面的鹅油,开吃的时候把数种鲜料如鸡肉片、猪肉片、火腿片、冬笋片等逐一放入汤中烫熟,再放入米线食用。
我此前在各地吃过过桥米线,但我也知道那些只是名气,做法大多是标准化的,而且也是根据各地口味做过改良的,是一种很客套的流程,就像肯德基到了中国有了米粥和油条。关于菊花米线的做法和滋味,是我根据资料整理甚至想象出来的。所以在没有到昆明之前,我就咽着口水想:一定要吃一碗菊花米线。
点餐的时候看到价格,是有些咋舌的。这并不是我的吝啬,我坐着等餐的时候依旧认为——一碗小吃并不值得那么些花费,说到底我还是觉得米饭之外的吃食仍算不得正经。但当店里将一尊硕大的碗和一众配菜上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明白自己的浅薄——这不是一碗当饱的饭,是一套活色生香的菜,米线只不过是其中最不重要的内容。被油面封存的汤波澜不惊,甚至看不到一点热气,我知道碗中暗藏的乾坤。这与我在家里乡间吃羊汤或者热豆腐是一样的,羊汤用豆油封,豆腐则用猪油,那暗藏其中的火热是足以伤人的。我本还担心这汤涮鸡丝肉类温度不及,哪知道鲜嫩的肉遇见汤水立刻就变成熟络的脸色。
这碗菊花米线简直就像是一场游戏,至于菊花的风雅也并不见得多么难忘,但那一道道的程序,就像是祭拜“五脏庙”的仪规,那是很庄重和意趣的——我们中国人吃饭正是吃的仪式和意思,而并非什么科学或意义。
2
到昆明我本是要盘算着去两处地方,也其实是为了两个人——一处是西南联大,一处是五华山。西南联大对于一个高邮人而言的意义当然在于汪曾祺,而祖籍高邮的吴三桂虽然出生在辽宁后来转战西南,但高邮二字对他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的。吴三桂祖籍高邮是有史可查的,他在高邮老家的出生地被传为马棚。马棚在运河边上,运河此处有大湾,故又称马棚湾。马棚湾是运河岸上秦邮驿和界首驿的腰驿,是养马补给的地方。因为吴三桂祖上善养马相马,故当地人认为这是吴三桂家养马的地方,这其实是没有根据的说法。
马棚这个地方出大茨菇——这个地方说大茨菇有两层意思,首先当然是骄傲风物之美——大总是可喜的,而大得突出了似乎又拙。这里人说人笨拙也说“大茨菇”,或者说这人发“茨菇愣”。茨菇在当地并不是什么上等的蔬菜。比起荸荠它没有甜味生食苦涩难以下口,不甜的东西在江淮人的口味中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茨菇并不很受欢迎,首先因为口感不好,这如一个人如果嘴不甜,也是不讨巧的事情。
汪曾祺说他少时去云南求学,三十多年未见茨菇,其实也未见得对这种泥水里所产的菜蔬有什么美好的印象,他在《故乡的食物》中记道:
我小时候对茨菇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菇却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茨菇的嘴子的,真难吃。
虽说是印象不好,但汪曾祺也是睹物思乡的,家乡的消息再苦楚却毕竟儿不嫌母丑,更何况他和这食物一样都有共同的故乡呢。汪曾祺在云南的年纪,自然还没有到了望乡思归的年龄,况且昆明的种种吃食让他几乎要乐不思蜀甚至忘乡了。那时候他的日子时常也窘迫,但是幸得有本县同去的朱姓同学帮衬,时光也还算是说得过去。这从他后来写云南的文字是可以感受到的,如果当时毫无喜悦之情,记忆就不会那么从容笃定,在《昆明的吃食》他写气锅鸡:
专营汽锅鸡的店铺在正义路近金碧路处。这家的字号也不大有人知道,但店堂里有一块匾,写的是“培养正气”,昆明人碰在一起,想吃汽锅鸡,就说:“我们去培养一下正气。”中国人吃鸡之法有多种,其最著者有广州盐鸡、常熟叫花鸡,而我以为应数昆明汽锅鸡为第一。汽锅鸡的好处在哪里?曰:最存鸡之本味。汽锅鸡须少放几片宣威火腿,一小块三七,则鸡味越“发”。走进“培养正气”,不似走进别家饭馆,五味混杂,只是清清纯纯,一片鸡香。
为什么会想到汪曾祺写的汽锅鸡呢?因为后来有人将这种吃法引到汪曾祺的故乡去,似乎有些神韵但味道终究让人难以觉得完全熨帖妥当。汪曾祺对于味道极其讲究,后来说到汽锅鸡味道不如以前,有自己科学的解释——为什么现在的汽锅鸡和过桥米线不如从前了?从前用的鸡不是一般的鸡,是“武定壮鸡”。“壮”不只是肥壮而已,这是经过一种特殊的技术处理的鸡。据说是把母鸡骟了。我只听说过公鸡有骟了的,没有听说母鸡也能骟。母鸡骟了,就使劲长肉,“壮”了。这种手术只有武定人会做。武定现在会做的人也不多了,如不注意保存,可能会失传的。
但我以为这不仅仅因为科学或技术,而是远去的光阴和地理,一个食物是有故乡的,或者只有在故乡一切才成立。汪曾祺自然有自己味道的故乡,但面对美味他也难免会暂时忘乡,或者在他乡的食物上找到一种寄托。也有游子出了门去便从此不记得家乡,最后家乡人也不愿意提他,即便是青史上留下名字,多少还是令人叹息的——吴三桂算是一位。
吴三桂虽然并不出生在高邮,但其祖上在高邮生活的时间一定也不短,因为他无论是后来去辽东或到云南等地,都携带了这个籍贯的“生命代码”——也许口味随着四方食事的遭遇多少会有改变,但是籍贯和乡音是牢靠的。颇有意味的是,后人还为此演绎出黔东南有高邮村的说法,说是村中都讲高邮方言。这种善意的演绎也可证一个人故乡的重要。
汪曾祺祖上从徽州迁居高邮,从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往上数第八代的祖先,与吴三桂祖上从徽州来高邮的时间是相近的。他们都将这座处于文化意义上的“江南之地”作为自己的籍贯。康熙十七年(1678年),吴三桂在湖南衡州称帝,同年秋在长沙病死。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一年吴三桂在衡州称帝,而康熙谕旨靳辅堵塞清水潭决口。康熙下令修河工而成的大弯道便是棚湾,也正是高邮乡人传说吴三桂的出生地。吴三桂在衡州大概未必知道这件事情,但如此一比较他似乎并不“厚道”。就连此时同在衡州另外一位高邮人王夫子也认为他的举动有失“公忠”。
吴三桂在衡州称帝,有人让王夫之上劝进表,王夫之说:“亡国遗臣,剩下的只有一死罢了,现在怎么会写给此不祥之人呢!”于是逃入深山,作了祓楔赋来表明心志。如此看来,同是祖籍高邮而都身在衡州的王夫之较之于吴三桂,似乎又多了一种特殊的意味——且不去判断孰是孰非,但二人的心性和选择确实大相径庭。衡州这个地方此时既是家乡人的一个交集,也是一种特殊的见证。
可见,同一片风土也会养育不同的人,更何况是风物呢——高邮的茨菇在云南长出了绯红色,因为它们有不同的故乡。即便人是相同的故乡,也会有不同的品性与选择,同样是吃了马棚大茨菇的人何必就如出一辙呢?
3
吴三桂有没有吃过茨菇呢?或者说他如果在昆明吃到茨菇会不会起了思乡之情呢?茨菇虽然是凡俗的菜蔬,但它确实是可以起思乡之情的。对于这道菜的制作汪曾祺别有心得和体会,也表达他作为一个游子对过去苦涩记忆的一种异于常人的解读,让乡愁漂荡在这一道寡淡的汤水中: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们那里过去不种白菜,偶有卖的,叫做“黄芽菜”,是外地运去的,很名贵。一般黄芽菜炒肉丝,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的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咸菜汤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气,咸菜已经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经发酸,咸菜汤的颜色是暗绿的。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咸菜汤里有时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菜茨菇汤。或者叫茨菇咸菜汤,都可以。
茨菇的做法大多家常,就像我们农村孩子的生活大同小异。但正是家常入人心,让人难忘起深情。汪曾祺难忘到几乎厌倦惧怕了,但其实是忘不掉的。咸菜是高邮人入冬都要腌制的,用的是大白菜,汪曾祺说“入秋”大概是离乡久了误记了。大白菜是本地人的叫法,其实是大青菜。这里的人把大白菜叫做黄芽菜,把大棵的青菜就做大白菜,因为他们很少吃真正的黄芽菜。入冬之后把大棵的青菜挂在门口晒,然后放在水缸里用大盐码上,并装一桶水压上——也有人家用磨盘压着,但并不是每个人家都有磨盘。青菜腌好了可以生吃,很脆嫩有清香,多是炒了就粥吃,或者切细断与鱼同煮,那是上好的下酒菜。这时候青菜已经叫做大咸菜。大咸菜在大缸里藏着,为冬春之间青黄不接的日子留后手。下雪的时候一碗咸菜茨菇汤是里下河人的日常。也有人家条件好的与豆腐一起炖,不可多得的下饭菜。
茨菇也有大小的,小的也别有风味。大的茨菇切片烧汤,除了咸菜之外若有鱼或盐卤的豆腐则更奶白。小的茨菇用来烧五花肉非常甜糯,比肉还好吃——这当然只是肉吃多了之后的快活话。茨菇烧肉比之于土豆爽口,是可以称之为“格高”的。比之于土豆片炒肉,茨菇片炒肉食更爽净。入冬的咸肉肥白透亮,在油锅里煸炒一下便满是喜悦的油腻,大蒜斜刀切出与茨菇片下锅,咸香和蒜香中和了茨菇的苦味,一盘子炒肉片比回锅肉清爽。回锅肉用酱,茨菇片炒肉则不取,要的就是“格”高的清亮。也有人用荸荠片代替,虽然荸荠和茨菇常常是长在一起的,而且因为甜腻它还更受欢迎一点,但是入爨之后反而不如茨菇清冽。荸荠因为甜俗这些年又成了一种水果,街上的人仍旧像冬天卖茨菇那么喊:“马棚湾大荸荠,不甜不要钱!”这种下场到底让人有些失望,好好的一道菜又去做什么水果,看来还是茨菇的秉性更专一可靠一点。我问过水果摊上的人,马棚湾哪里有这么多的荸荠?良心的人悄悄说:哪里又那么多本地的荸荠,都是安徽过来的货——它们被掉包了故乡,就像是汪曾祺或者吴三桂祖上来了这运河边的小地方,最后都成了这个城市的大人物,这些物事变迁是一个道理。
我听父亲说过茨菇的一种吃法,那是无奈的水煮茨菇。因为除夕要吃汤圆,他的母亲因为子女多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把茨菇削去皮在水里煮熟,充当汤圆果腹度年。这在饥荒的年代也是不容易的。茨菇清苦,白水煮了味道自然寡淡,但是对于饥饿的肚腹来说,没有什么好讲究的——好吃是吃饱了之后的事情。但人们又说食饱无滋味,吃饱了之后挑剔味水的好坏,实在是矫情的也是经不起推敲的。近年里下河的城市如宝应或者阜宁,还把这种清苦的菜蔬研究出了“茨菇宴”,好奇如我去看了看,一桌子茨菇做的菜,听到名字里有蓝莓、奶油等佐味,就知道这是人们日子过得矫情和虚荣起来了,这终究也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情——茨菇这种吃物与肉烧就已经是顶配,其他的都是白费心思。
茨菇在故乡生长,也在游子心里生根,它内里的苦味和游子心里的不安大概是相像的。食物有故乡,它们也是游子的故乡,会让远行更加从容和坚定。父辈小的时候不肯和先生们读书,他们也怨恨下地扒茨菇的辛劳,就扯着嗓子喊:人之初,扒茨菇。他们没有好好读书,长大了只有捧牛屁股扒茨菇,还把装满茨菇的船撑到里下河最东边缘的盐城去卖。外乡人听到他们的口音,会说:这是马棚的大茨菇,粉得很——一个人和一种植物一样,脸色上有故乡的样子。
【作者简介:周荣池,江苏高邮人。中国作协会员。高邮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李光荣当村官》《李光荣下乡记》,散文集《一个人的平原》《村庄的真相》《草木故园》等十多部,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