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娘
娘,妈妈,母亲是同一个女人,也就是……
娘就娘呗为啥叫亲娘?因为从小没有爹,上一辈只有娘一个亲人。再上一辈爷爷奶奶因为儿子死了,也不拿这个孙子当亲人。对我来说,娘是最亲的人。
娘,妈妈,母亲是同一个女人,也就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勤劳、最无私奉献的那个人。叫娘,是华夏民族的传统,时代特色、地域特色很明显。叫妈妈,是大多数国家和民族婴儿的习惯。据考证,中国人叫妈妈的历史更长,比叫娘叫得还早,叫娘只是南北朝之后的事儿。民国之后,叫妈妈曾经是很时尚的,今天已经普遍了,再叫娘反而是另类。叫母亲,很传统,很文明,往往不是当面叫的,即便是有,一般有第三者在场。当然,古装剧里经常当面叫,现实生活中一般不是那样。
我很不幸,这一辈子只叫过娘,没有叫过妈妈,当面也没有叫过母亲。怪就怪在那个不幸的时代。如果我出生在东北,生下来一定是叫妈妈的。可惜的是,父亲冤死之后,全家被遣送回到胶东老家,出生后只能叫娘。
我的娘,还不是我的娘的时候,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不是说她家里多么富裕。姥爷在胶东乃至山东名气很大,是一个大的教会教主。听说弟子有几千人,也有人说几万人的,在各省都有分会组织。大概因为信教的原因,娘嫁到了并不富裕但也是教会成员的老尹家,那一年她虚十六岁,实际上只有十五岁。
胶东老家规矩大,公公婆婆非常“像老人”,只要儿媳妇进了门,就要有个公公婆婆样,天天被伺候着。尽管公公婆婆只比娘大十六岁,天天早上起来娘要给公公婆婆倒尿盆儿、倒尿壶,清扫院子做早饭。你越是大家闺秀,越要经受这样的磨练。最小的小叔子只有一岁多,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屎把尿,洗洗涮涮,稍不顺意,被告一状,公公婆婆的脸色是非常难看的。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爷公公,床前床后的都要伺候着,端屎端尿不用说,尿炕上拉炕上都要收拾。
娘的个头在一米六零左右,白净的皮肤,浓眉大眼,不管在东北还是在胶东,都是一个漂亮女人。一双小脚是后放开的,脚是放开了,到老也没长大,只穿三十二号鞋。脚是很小,但走过了近八十个峥嵘岁月,吃得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我常常怀疑,是不是天下所有的苦难都让娘尝了个遍。老天爷真不公平,有点太欺负人了。
一家老的小的伺候着,娘无怨无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闹鬼子不长时间,爹在蓬莱纺织厂工作,国民党抓壮丁时给抓走了。对全家人来讲,天像塌了一样,对娘来说就是天塌地陷。
爹被抓走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一点音信都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日本鬼子投降了,爹也没回来。娘,天天哭着喊着找公婆要丈夫,找村公所要丈夫。丈夫没要来,把公婆的关系弄僵了。已经搅不到一个马勺里了,公公婆婆要求分家。娘分到的是:厢房的两间房盖儿和两根儿松木杆儿。村干部还帮着写了一个契约:“对公公婆婆可以活着不养,死了不葬。”听听,老人不用你管了,同样老人也不能管你了。后来才明白,这只是老人不管你的一个借口。听说,这样的契约在胶东是第二份。
娘,没地方去了,搬出公公婆婆家,一个女人自己单过了。
不知是惊是喜,对母亲来说还是大喜。爹在战场上没死,淮海战役时受了伤。新中国还没成立,回到了胶东老家。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姐姐出生了。胶东的运动来了,爹自从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注定这一生不得安生。
爹只好来到东北,到最偏远、最艰苦的林业局参加工作。后来,娘带着姐姐也来到东北,来到爹的身边。过了几年,哥哥也来到这个世界上。爹非常喜欢这个儿子,眯眯个小眼儿,胖嘟嘟的脸蛋儿,长得特别像爹。
尽管当年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全家人都在一起,其乐融融。我始终坚信,这几年是娘一生中最幸福的几年。好景不长,爹成了历史反革命,还被污嫌偷了工友的钱,说偷钱是为了给国民党反攻大陆筹措经费。后来的状况就很惨了。爹,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距离工作单位几百公里外松花江里。组织的结论是:畏罪自杀。家属和子女遣送回原籍。
当时的人们有多单纯、多无知啊?畏罪自杀,用得着跑到几百公里以外吗?投江,大山里的江河湖泊很多呀。上吊,大森林里到处可以挂绳子呀。娘啊,一切都懵了,有多大的胆敢提这样的疑问啊。
娘,领着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那就是我。回到了,最不愿意回到的胶东尹家村。当年伤心的离开,又痛心地回来。原来是有点盼头,现在一点盼头也没有,只有嗷嗷待哺的几张嘴。我生下来,除了哭声大一点,没给家里带了一点福音。好多人劝说要把这个孩子送人,娘说啥也没干。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一个寡妇领着三个孩子过日子,不管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都是非常艰难的。娘没了工作,孩子太小也不能去挣工分儿,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农村的天从来也不掉馅饼,在那困难的年月,偶尔天上掉下几片树叶,都让大伙抢光了,娘没有能力和大伙去抢。
娘的手巧,能干,能吃苦,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娘用玉米的外皮,麦子的秸秆,成天成宿地把它们编成辫子到集市上去卖。二十米长的能卖一毛多钱,成年累月地编辫子,娘的食指和大拇指都没有皮了,血泡一层摞着一层,常常使编出来的辫子,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弄脏的辫子人家是不收的,娘经常泪流满面。她不是因为手指破了而痛哭,而是因为辫子卖不出去而流泪。
娘经常去买麦子,回来磨成面粉,头波面粉(最白的部分),烙成火烧到集市上去卖。一不小心,个别的火烧有烙糊了的,娘会赔上很多眼泪,那也不舍得给孩子们吃,拿到集市上便宜一点卖掉。
娘经常攥一些旧布,一点一点地摈成大布条,弹一些旧棉花,再做成棉裤到集市上去卖。
娘把挣钱的道道想遍了,做绝了,终于没有路可走了,只好领着孩子去要饭。
附近的村儿不能要,要走得远一点,这样认识的人少。那时候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要饭是给社会主义丢脸的事儿,万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尽管她不是党员,觉悟还是蛮高的。娘,要饭也不专业。人家要饭是先敲门,再喊“大娘婶子给点吃的吧?”娘敲门后就是掉眼泪,人家问了几声才知道是要饭的。遇到好心人,人家给点当顿吃剩的窝窝头或者玉米大饼子,再或者给点地瓜、地瓜干儿。遇到不太讲究的,就给你几天前吃剩的干粮或者馊巴得,猪狗都不能吃了。不管怎样,娘都要弯腰千恩万谢。
劳累、苦难、贫穷、饥饿都没有影响娘的善良,娘的善良都在她平凡的生活之中。
我常常想,如果说我们三个孩子家当下过得都挺好,或者各自在社会上有点成就的话,大概都是因为娘积德了。
娘领着哥哥去赶集,快到中午的时候,哥哥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手绢,娘打开一看里面有二十元钱,那个年代是巨款。俩人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已经饥肠辘辘。日头好像特意和她俩较劲,晒得人头昏脑胀,或者正在考验娘的德行。终于等来了气喘吁吁的失主,失主看到可怜的孩子,掏出两元钱作为答谢给哥哥,娘说啥也没要。
那个年代,困难的家庭比比皆是,娘领着三个孩子过日子,应该算是最困难的了。尽管那样艰难,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能吃上咸菜,有的家庭只能拿着铁钉子蘸咸盐水吃饭。娘认可自己少吃一点,把咸菜送给更困难邻居,有的是很远很远的邻居,远得都叫不出名字。只要能帮上别人,娘很开心。
娘的一生都很干净,一般不会吃别人送的东西,也不会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要的饭不也是别人剩下的吗?那是万不得已了。可是帮助别人的时候,她也不嫌脏,也不嫌累。有一个八十多岁烈属老太太孤身一人,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你的儿子不是抗美援朝的烈士而是俘虏,从此这老太太大病不起。在炕上吃,炕上拉。身上生了虱子,放到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村里人谁也不管她,娘没有嫌弃她。把老太太的衣服全放到开水烫了,又烧了一锅热水给她洗了澡,搓下来的灰像麦麸一样,在盆里漂着厚厚地一层。娘又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给她喂到嘴里,老太太渐渐地好了起来。
娘还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得了一场一生也没有治好的大病。起因是:娘领着三个孩子没地方住,村里帮着安排到一户已经闯东北多年空房子里住,帮助看房户也同意了。住了几年后,看房户“突然变成”空房主的干儿子了,三天两头来欺负娘和三个孩子。最严重的一次,趁我们不在家时把锁头拧断,把所有的房门都摘走。娘像疯了一样,找治保主任,不管;找村长,不管;找村书记,也不管。村里说了算的都找遍了,谁也不管。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娘彻底绝望了,从此也彻底疯了。
后来,我们全家才知道,村里不敢管的原因:看房主的女儿嫁给了公社党委副书记的儿子。
娘的病算是坐下了,村里的人叫这种病叫癔病,也是精神病一种。没病的时候和好人一样,那病像是揣在兜里似的,随时就能发作。那年代,村里家家都有广播喇叭。娘一听到广播喇叭的播音就犯病,和广播喇叭对着骂。爹死在松花江里,广播里一唱“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娘就泪流满面,哭得稀里哗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很爱国,痛恨日本鬼子。
娘,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有自己的房子,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我们到处借钱,在村里最少的借五元钱,最多的借三十元钱,借了几十家,好容易把三间半房子盖了起来。娘还有一个愿望是三个孩子都能住在一起,这个愿望实现不了。我们各自成了家,有的在胶东,有的在东北,只好让她在每一家都住上一阵子。可是娘的好心情,永远是暂时的。
娘,让我们心疼得远远不只这些。她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娘得了癔病之后,惧怕这个社会,不信任所有的人。在她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是房子和孩子,孩子只有自己生的好,儿子和女儿,儿媳妇姑爷都是不可信任的,其他人更不值得一提。对任何事情都很固执。我挣三十八元六毛一分时,她每月要二十元,这是习惯性、传统性给老人的养老钱。钱,弄得我每月都非常紧张。当我每月挣到两千元工资的时候,娘每月仍然只要二十元,给多了坚决不要。娘这个年代的人,兜里有钱不舍得花,兜里没钱绝对不行。
娘是从困难时期过来的人,知道挨饿的滋味,知道啥有营养,啥没有营养。
她认为最有营养的是鸡蛋和白糖,天天顿顿煮鸡蛋拌白糖,连续吃了几年,被糖尿病缠上了。谁要不让她吃,就是虐待她,有时她到我的工作单位去告状,经常弄得你没着没落,有苦也说不出。娘是一个没有福的人。如今的日子都过好了,吃鸡蛋、喝白糖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她认准一条道跑到黑,谁也劝不了,有时她一个月吃了将近二十斤白糖,没有白糖了,自己到商店去买。娘的大小便都是白糖那甜甜的味道。
娘一生中受到的致命打击有两次:三十二岁时丈夫死在松花江里,四十二岁时自己老爹死在湖里,都是被别人迫害致死。娘是属虎的,命真硬啊。江河湖海都有自己至亲的亲人,难怪,娘经常是泪如泉涌。
古人说: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娘,受苦受难一辈子,再苦再难的日子也能挺过来。儿女们大了,生活条件好了,癔病使娘固执的认为条件好了就是吃鸡蛋,喝白糖水。几年下来,人为的糖尿病使她的身体垮了。
娘,病危的时候是在胶东的哥哥家,接到电话我昼夜兼程,刚进入山东地界,又接到哥哥的电话,娘已经去世了。
听到这一震惊的消息,五雷轰顶,我泪流满面。娘的这一辈子太苦了,活了七十九年,吃苦受累六十多年。刚要享福了,因为她的病,夺走了她的命。
娘活着时,经常拎着一个皮革的、豆绿色的兜子。去世后发现,兜子里面有自己老爹,有丈夫,有儿子,有女儿,有孙子的照片,全是娘最亲的人。还有几十斤全国粮票,那时粮票已经取消十几年了。
一路流泪,一个个影像在我眼前翻滚。其实永远铭记娘的,是一个个难忘的眼神儿,一件件微小的小事。
娘没文化,不识字。农村有文化补习班的时候娘去过几天。她会写自己的名字,而且是繁体的,墓碑上就是用她自己写的繁体字。娘活着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这一辈子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一定让孩子好好上学。
贫困家庭百事哀。记得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年末考试成绩不好,娘打了我。娘打孩子很不科学,打孩子一定要打屁股,屁股上肉厚打不坏。我那时候小,也没告诉娘。娘一巴掌打到我的脸上,把我鼻子打破了,鲜血淌到我的脸上、嘴里、脖子里、衣服上。大过年的这可咋整啊,娘也傻眼了。她又回手一巴掌打在姐姐的身上,姐姐愤愤地说,你打我干啥?娘强词夺理地说道,我打你弟弟,你为啥不拉着我。你说,到哪讲理去?
娘太刚强了。生产队的工分本身就不值钱,但是,你不挣工分粮食都领不回来。娘用独轮车推玉米秸秆,装得车有三四米高,看前面的小道,只能从一个小夹缝里看,小夹缝还没有娘的脸大,娘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家里有二分三厘自留地,种了白菜、土豆、萝卜、胡萝卜、茄子、黄瓜,娘伺弄的是最好的,在村里有点名气。娘的针线活好,经常帮着邻居做衣服。三个孩子穿的布鞋都是娘自己做的,小时候感觉到穿不起胶鞋是很丢人的事,现在想穿布鞋,去哪里找娘啊?
娘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上高中时,学校让交五毛钱的学费。娘借了几家都没借到。正赶上大热天,娘的脸被晒得通红通红的,汗水把头发和衣服都浸透了。但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再苦再累也得让孩子上学。话是这样说的,只听娘又念叨着:都知道咱家困难,过去学校也不让咱家交钱,现在怎么又让交钱了呐?
由于家里困难,我是参加工作以后才知道刷牙的。记得第一次请探亲假回家,娘一边做饭,一边盯着我刷牙。娘嘴里说道:这孩子学坏了,不会过日子,没事刷牙干什么?那不是浪费钱吗?
娘,对自己节俭,对待老人、对待亲戚特别大方。
老辈人都说,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爷爷奶奶和娘签的契约“活着不养,死了不葬。”爷爷奶奶后悔没有?不知道。他们万万没想到,爹死了几十年,娘愣是没改嫁。娘对待老人不记仇,年节一定要给老人送好吃的,鼓励我们姐弟几个也要经常给爷爷奶奶送点钱、送点礼品。爷爷卧床后大便干燥,经常便不出来,肚子鼓得圆圆的,黑紫色的肚皮铮亮铮亮的,我和表哥天天给他打开塞露,粪便经常喷一身。后来,二婶听爷爷说过:看来人这一辈子,得哪个孩子的济都不一定啊,有些话不能说绝了。看来,娘是感动他们了。娘没文化,常常会换位思考:毕竟你爹没了,替他尽尽孝吧。
2001年,我的工作调到长春。每次回到胶东老家,娘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街坊邻居都说,你儿子回来领你来了?我也知道,街坊四邻没有人说这样的话,就是说了,她也不可能听到。我心里很清楚,娘是想跟我去东北住。当时处境非常难,请不起保姆,娘在大城市走丢了可咋整,车水马龙的万一让车给碰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所以,一直也没有答应娘的要求。
每逢佳节倍思亲。娘不在身边的日子,过年过节是最难熬的。想娘,不是打几个电话就能断了念想。每年的年夜饭端上来,坐到丰盛的菜肴面前,任凭自己的眼泪流淌,妻子、儿子也不问原因,都沉默半天,不说一句话,仿佛年的时间停止了。娘不在身边,仿佛吃得越丰盛越有负罪感,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
从此以后,天天创造条件,盼着娘能来长春居住。最揪心的是,娘再也没到过长春,成了我一生的痛。娘去世后,她的骨灰安放在长春的公墓。年节上坟时,我千百次地跪在地上请求娘的原谅。活着没有住过我长春的家,是我终身的遗憾。这,哪是我的家啊?我的一切都是娘给的。哪里是我的家呀?娘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所以说,父母在,尽孝要及早,不要给自己留下一点点遗憾。
【作者简介:尹善普,笔名普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全委委员、散文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吉林省科协作协常务理事。美国北弗吉尼亚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已出版三部散文,一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