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麦子的若干事
北京通州的核心城区里有一块麦田,六百五十亩的麦田呢!自从知道了这个,我简直想对所有人说这件事。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这可够奢侈的,可相比于珠宝首饰宝马香车之类的奢侈,这又是多么美好的朴素的奢侈啊。
麦田当然也能种别的,比如收完了麦子会种玉米,可我还是想叫它麦田,这似乎也是很多人的习惯,把这种田地叫麦田。为什么呢?寻思了一下,许是因麦子产的面是北方最重要的当家主食,用它来命名,别的农作物也不敢争。
自从知道了这块麦田,我就爱绕路从它那里经过一下。不期然的,就想起关于麦子的若干事来。比如吃碾馔。春末夏初的平原村庄里,除了绿就是紫,泡桐花是大团的浅紫,苦楝花则是细碎的淡紫,“楝花开,吃碾馔”,应着这景,这时节就该能吃上碾馔。青黄不接时它是过渡的应急,饱腹无忧时它便是应季的美味。碾馔对我来说不是词儿,它就是一股气息。把籽粒饱满却还没有变得坚实的青青麦穗割下,揉搓,去掉还没有变得焦脆的麦芒,再去掉还没有变得焦黄的麦壳,那柔嫩得如少女一样的麦粒就裸呈了出来。然后放到石磨上一遍一遍地碾,碾成青绿色的小条条,就成了碾馔。用蒜炒一下就很清香可口,如果奢侈一点,再破上个鸡蛋,那清香就变成了浓香。当时吃也不觉得怎样,如今想起来顿时口舌生津。
碾馔吃过没几天,便是秋麦,村里人有时也说麦秋,总之,秋和麦搭配在一起,就是要割麦子的关键时刻。最初对这个词也没什么感受,直到有一次听到一个老太太在和另一个老太太聊天,说到她们的一个熟人得了什么病,说怕那个人秋麦难吃。对此很是困惑了一阵子,暗自揣测:秋麦,秋天的麦子?秋天是没有麦子的。五黄六月,焦麦炸豆,应该是叫作夏麦才对。对了,听说东北的麦子熟得晚,难不成在东北叫秋麦?去查了一番资料才搞明白,秋麦是成熟的庄稼,麦秋是庄稼成熟了。反正就是一回事。如此,在两个老太太的语境里,秋麦就是指五黄六月的成熟麦子。那么,秋麦难吃呢?表面的意思应该是新麦子不好吃了,但这显然不合情理。从来都是说陈麦难吃,没有说新麦子味道不好的。那或者可以解释为:不容易吃到。这就通了:放到病人身上,就是说病人吃不到新麦子了。如果是秋冬说这话,那就是说吃不到来年的新麦子。如果是春夏说这话,那就是说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再进一步解释,那就是说,活不了多久了。长则大半年,短则两三个月。同时,难吃二字还可以兼指为:病者的亲人和家属吃到新麦,舌尖上的滋味也不复甘之如饴。因为,那个亲爱的人,他再也吃不到了。如此情状下的秋麦,果真是难吃。简直难吃到了颗粒难咽的地步。
秋麦难吃,这真是悲哀的事情,但是,请原谅,在我的意识里,“秋麦难吃”这四个字的味道,其优美伤感委婉含蓄的韵致却是如酒般醇厚。
对于收麦子,有一个十字的总结语:麦收有五忙,割挑打晒藏。便简略地囊括了收麦子的所有程序。割和挑无须多说,打场则是重头戏。打场又分碾场、翻场、扬场这几步,起初农用机械还不普遍,都是用牲口拉着碌碡碾场,翻场和扬场则需要人力,“耕地两手鞭,扬场两手锨”。在我们豫北平原,这是对一个农人业务水平的最高赞美。所谓的两手就是左右手。两手鞭是两手执鞭赶牛,能做到这个份儿上的人,一定会把犁沟翻成一条直线。两手锨就是会两手用木锨,能做到这个份儿上的人才能扬场扬得又快又净。我们村里有个人既是两手鞭也是两手锨,是个结结实实的好把式。他的两手鞭我没见过,他的两手锨我倒有幸亲眼看见。麦收时节,每当他转到正在扬场的麦场时,都会情不自禁地露两手。这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停下来看他表演。但见他:风大的时候,不远不近地叉开两腿,将腰低弯,以一个低短的弧度将铁锨里的麦粒送向风的侧逆,左手、右手,右手、左手,一锨一锨又一锨,“哗、哗、哗”,变魔术一般,麦粒和麦糠就分了家,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金黄色的小山。忽然,风变小了。微风脉脉中,他就变换了腰身,舒展起了腰背,两腿的距离靠近了一些,站得更踏实,然后将铁锨高高送出,扬出一道长远的弧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每一道弧线都是扇子面儿的,等这把扇子消失,另一道扇子也随之在麦场的空中绽放,左手、右手,右手、左手,一扇一扇又一扇,“哗、哗、哗”,像画画一般,麦子就落成一弯金黄色的月牙。他像英雄一样站在月牙中间,像星星,像月亮,像太阳。
后来就有了半自动化的脱粒机来代替打场,就是一个砖砌的洞,里面安着一个大风叶,俗称“老虎洞”,因它张嘴吞麦的样子很像老虎。脱粒时最出力的活就是把麦穗送进老虎口,这里若是入得快就能省时省钱。这时是连中午都不休息的,因为中午天气最热,麦子最脆,脱粒的效果最好。可此时也最苦,任谁在老虎口站那么一会儿,就会变成一个黑人。
脱净的麦粒就能颗粒归仓了?当然不能。还要晒。太阳出来了摊开晒,用木锨子摊得匀匀的,薄薄的,再如犁地一样一遍遍地在上面画线,把麦粒画成一沟一沟,一沟翻压着一沟,就都晒到了。太阳落前就要赶紧把麦粒拢成堆儿。晒玉米要放凉了收,晒麦子要趁热收,若放凉了再收就易生牛,别称铁鼓牛,在福田庄这里被极简称呼成了牛。后来我查了一下,它学名叫谷象,和“故乡”同音。
麦子晒好后,另一个时刻便郑重来临:存新粮。奶奶卧室的角落里,一溜儿放着三口大缸,每一口缸都被一张硬苇席子收成一个圆,扎在缸口,称之为圈,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结构就是囤这个字的本义。要存新粮,得先把陈粮倒出来,我不爱干这活儿。陈粮的陈气我不喜欢闻,新粮的土气也不想忍受。是的,翻晒好的麦子看着虽是很干净,却还是有土。所谓的土气从这新麦身上就能领略得淋漓尽致。当你来到缸边,把麦子往缸里倒时,那一股冲腾而上的气,就是土气。每次被土气呛得让我忍不住对奶奶发牢骚时,她老人家都会说:“你是饿得轻。老话说得好,富不盖房,穷不卖粮。家有存粮,心里不慌。恁好的粮,咋还敢嫌弃。”
对于麦子,奶奶还讲过一个故事,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美妙的故事——
古时候,庄稼成的少,老是饿死人。王母娘娘发了善心,就叫地里的草都长成了麦子,随便长都能成粮食,那麦子呀,一根麦秆上,从根儿到稍,全是穗穗,不知道能出多少白面,连天上下的雪都是白面。
我问,那王母娘娘早干啥去了?叫饿死恁多人。
她是王母娘娘呀,她想干啥就干啥。人算啥,她想不起来,那就该饿死。也是那些人命不好,谁叫王母娘娘顾不上他们哩。
这些命好的人呢?
人心贱呀,这粮食一多,就不爱惜,就开始糟蹋。有一天,这王母娘娘下凡来,她心想人有啥吃了,日子不定过得多美呢。她得去看看。
她本事恁大,在天上看不见?还得亲自下凡?
她是王母娘娘呀,她想下凡就下凡。她到一家门前,看见一个年轻媳妇,把一张大烙馍当成尿布给孩子垫到了屁股底下。她那个气儿呀,就上前说,“我可饥,能不能把你那饼给我吃一块?”
她是王母娘娘,为啥不上去打那人一巴掌?
她试人心哩。
那饼要是凉了还咋暖?不如用棉垫。
棉垫不也得纺花织布?多费劲。别打岔,你叫我往下说。那年轻媳妇可真赖,说这是我的东西,为啥要给你吃。快走,再不走我就放狗咬你。说着她就叫狗去咬,狗有灵性,一看王母娘娘是神仙,死活不咬。王母娘娘就回到了天庭。
王母娘娘本事大,狗想咬也咬不着。
那是。王母娘娘呀,可气得要疯了。她回到天庭就下了令,叫下雪还是下雪,再也不下面。叫地里是草还是草,不长庄稼。长成了的庄稼她就悄悄去捋。有一回,捋麦子时她碰见了狗,狗就求她,说好歹留一点儿呀,不能把人和狗都饿死呀。王母娘娘到底心软,手一松,就把麦稍那里留了下来,咱们如今的麦子,就只有麦稍才长穗穗。
粮食少了,人又开始挨饿了。狗看不下去,就去天庭求王母娘娘,说好歹叫人吃饱吧,不管吃啥。王母娘娘没好气,也不忍心人都饿死,说,“那我就下一道旨,你去传吧。就说我说了,狗吃饭,人吃屎,都叫吃饱了。”
狗赶紧记下,一路回去,就一路念叨,生怕忘了。可是越在意越不中,它还真是记错了,把王母娘娘的旨意记成了,人吃饭,狗吃屎。后来呀,狗叫就成了“忘忘忘”,人呀,也没忘了狗的好处,有人的地方就都养着狗。
……
一别乡村多年,已经很久不曾再见和麦子有关的事物。突然想起前几年的某个6月初,那时我还在郑州,周一早晨的花园路正在堵车,我在出租车中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通行,突然听到有人喊:收割机!
探出头去看,前面果然有一台巨大的收割机,还沾着泥巴和麦茬。在车水马龙的花园路上,它的存在很突兀,像是迷了路,又或者是在梦游。它笨拙地、缓慢地、艰难地、走在队伍里,如一头怪兽。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老家杨庄,想起杨庄村外平展展的麦田,此时的中原,麦子正从南往北成熟,这台收割机的方向是向北的,说不定会路过我的杨庄。
那一刻,我很想跳下出租车,爬到收割机上。可同时我也清晰地知道,这绝不可能。我不可能跳下出租车,也不可能爬上收割机。我已被童年抛弃,而故乡也不再是小时候的那个故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