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姐姐的故乡，算不得真正的故乡
张楚54岁了，70后一代也纷纷奔五了。当50多岁的张楚站上舞台，被台下的年轻歌迷要求唱《姐姐》的时候，总有年龄大一些的歌迷感到别扭——别让张楚唱《姐姐》了。本来面相就显老的张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小男生，他再唱《姐姐》，70后听众非但不会泪流满面，反而会觉得有些尴尬。
张楚曾因被反复要求唱《姐姐》而变得脾气暴躁，发誓再不唱《姐姐》，但结果怎么样？一直到今天，他还是需要唱《姐姐》才能让台下的观众躁动起来。
忘记了1992年那年冬天有没有雪。北方的冬天如果没有雪，会很奇怪。但记忆里恰恰有几年冬天，我身在处是没有下雪的。《姐姐》第一次公开发表，是1992年6月被收录于专辑《中国火》中。第一句歌词就是“这个冬天雪还不下”，这导致以后许多年当中，我固执地认为，1992年那年的冬天，没有雪。
无雪的冬天是干燥的，脸上和嘴唇上，时常有风沙光顾之后留下的味道：涩与苦。风顺着衣袖和裤管钻了进来，把仅存的一点点暖意带走。有些大的衣服因此显得更为宽大，宽大到像是无衣在身。每每看到旷野里有一株孤单的树，这种莫名的耻感也会油然而生，对此感受，张楚用另外一首歌讲述过，《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不下雪的冬天，像悲剧的开始。喝醉酒的父亲，一头栽倒于门槛后面再也没有醒来，而前一分钟他还试图挥舞拳头想要教训院子里的空气；姐姐的房间在黑暗的乡村洁白耀眼如同天堂的模样，可屋里的芳香，终究没法涤荡猪圈与臭水沟里飘来的味道。她嫁了人，“看上去挺假”的，不是她那穿过人群走向田野的弟弟，而是她的强颜欢笑。
张楚有一个他在歌里唱过的姐姐吗？我在搜索引擎对话框里输入这样的问题，但最终还是删除掉了，没有按下回车键。这样的问题，同样没法去问海子。
1987年，张楚离开西安，成为一名北漂，长期混迹于北师大宿舍，和中文系的朋友们挤住在一起，他最重要的歌都写于这一时期。那时候他还不像成名后那样寡言少语，甚至可以说有点活泼，他会在课间的时候闯入教室走上讲台，对还没离开的人说：“我又写了一首新歌，现在想唱给大家听，愿意听的朋友可以留下听。”
《姐姐》的首唱，就发生在北师大的教室里。时间大概是上午。听众大多是女生。那时刻她们都变成了张楚的姐姐。没人知道，一首能代表时代心跳的歌，就那么简单、轻松地被唱了出来。当时教室里的一位女生，名字叫“丽丽”（一个多么标准的姐姐的名字）。她说她极为同情这个瘦小的男生，她也说听到这首歌后心跳很温柔。
《姐姐》真的是唱给姐姐的吗？如果仅仅是歌颂姐姐，张楚的这首歌，不会有如此强大的穿透力，在今天仍然会让人感到失落与悲怆。他歌唱的，其实是一个人走在苍茫的世间想要回家却“无家可归”的无奈，他歌唱的，同时也是一个人疲惫不堪、无比困顿之后却找不到躲避与休息空间的凄凉。
姐姐的温柔是一个消失于远方的符号，而坐在楼梯上的父亲形象，则稳固如雕塑，仿佛象征着一个同样也变得苍老的儿子的命运。
张楚回故乡，曾经在父亲坐过的楼梯上，尝试坐下吗？老房子与院子已成废墟，那种“田园将芜”的愁绪，会给一个儿子柔弱的内心，再带来深深的一次重击吗？
汪峰的《北京北京》，与张楚的《姐姐》，有着一种天然的呼应感。“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儿失去……”唱完这段，如果接上“哦，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给人以一种无缝衔接的印象。
走在故乡的街道上，我成为一名新的陌生人。车水马龙里，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恍惚间，我成了贺知章。贺知章有姐姐吗？有人给贺知章写下这样的句子吗——“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寒风比雪来得还要快”？想到这个有点无厘头的情节，我忍不住会浮现出属于少年的那种微笑，呆傻，痴愣。
没有姐姐的故乡，算不得真正的故乡。有了姐姐，你会带着眷恋和歉疚回来。那些年，姐姐像晴朗的天空，给你阳光与云朵，芳香与洁净。姐姐在岁月里一天天苍老，而你一把年纪内心仍然宛若少年。
你所能记得的故乡的美好，一半由姐姐构成。如果你有姐姐，你会对她说一句什么？
作为大家庭里的一名大哥，我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表弟、表妹加在一起，有近20人，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扮演的是“大哥”的角色。“哥哥”和“姐姐”在大家族里，完全是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分工，大哥是威严的，言出必行的，是可以信任和依赖的，而大姐则是温柔的、宽容的、可以信任和依赖的。所幸，有了张楚的《姐姐》，使我一直有种错觉，觉得可以真切地体会到，有一个姐姐在前面走着的踏实与温暖。
张楚的《姐姐》，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姐姐”。她的存在，填补了我们精神疆域里那一片空旷、粗糙、荒凉的部分，她是我们心目当中一片永远宁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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