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从来不待见懒汉
也不知道从哪个屋子传出来的声音,男人的喊声、女人的喊声交杂在一起。像在远处,像在近处。海边村人,就是去捉蚬子,也是家家通知、人人晓得,穷在一……
“蚬子,蚬子,我们捉蚬子去!”
也不知道从哪个屋子传出来的声音,男人的喊声、女人的喊声交杂在一起。像在远处,像在近处。海边村人,就是去捉蚬子,也是家家通知、人人晓得,穷在一起,富在一道,习惯了。人齐了,大家扛着扁担,握着铁铲,肩上搭着蛇皮袋,臂弯里挂着大鱼篓,大步往前赶,仿佛大海里有座金山在等待他们去捞一样,脸上透出必胜的信心。母亲的一只手拉着我,紧紧地,我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力气,估计与蚬子有关。母亲说:“别落下。”
海里出现了蚬子,海边村人称它为“发潮”。发潮就是大海突然出现一次鱼汛的旺潮。这个旺潮,不是送无数的鱼就是送无数的虾,这次是送无数的蚬子。每一次都像神的赐予。有人说这就是天地养人、大海养人的具体表现。不过,无论怎么个养法,没有人用双脚到达目的地、用双手去劳动,发什么潮都无用。这一点,海边村老少都明白:海,从来不待见懒汉。
大家继续往前走,脚底像装了弹簧,越走越快,高高的护塘像一道围墙挡住了大家的视线。发潮的大海是什么模样?大家表示说不清。潮水咣当咣当地响着,与天兵天将到来的声音差不多;脚下的泥地有些颤抖,脚底发痒了;鼻子嗅嗅,海味儿很腥,冲鼻呛人。有人说,怪不得出现蚬子。海,要有怪事发生?有人大嗓门地教训:触霉头,不可以说海坏话的,你想让海把蚬子收回去,是哇?快点说句好听的话!
潮,退去了。退去的浪潮先扑向护塘,每扑一次护塘,海浪就小一点,就离护塘远一步,这种冲一步退两步的潮汐,让人感觉到一种以退为进的神秘。滩涂上终于露出了海鲜:黄泥螺弓着背在泥地里穿行,蟛蜞见人就开溜,弹跳鱼像小丑一样一蹦三跳。它们散落在滩涂上,滩涂发出点状的闪亮,恰如一种幸福的召唤。
我跟在父母亲身后,一直向南走。到了离海水十几米的地方,父亲将一只蛇皮袋放在滩涂上。对我说:“你就蹲在这里。”父母不让我过早地参加劳动。
海水涨潮慢,退潮快;涨潮是上山,退潮是下山。老一代的这个比喻很恰切。天空如一块手染青布,白的少,蓝的多。风嘶嘶作响,这风贴脑袋,脑袋冷;贴胳膊,胳膊冷。云朵也是,青布云块横在头顶时,阳光就隐去,滩涂就发黑,寒气就袭来;一横到别处,阳光就直射海面,滩涂霎时滚烫,热到喉咙口。海上的天气是“鬼天气”,冷热在几秒钟里变幻。我现在才明白,在那块属于它的地盘,海是一个变脸者、一个作妖人,它会变戏法,会让你心神不宁。
向南望去,海浪呈斜坡,越远越高,越高越斜,最后形成了竖着的白色门帘,泛着刺眼的光芒,朝着我们闪烁,像是某种提醒与暗示。我无法辨析出这光是如何集聚、如何发亮的。我坐在蛇皮袋上,睁着眼睛,朝着父母捉蚬子的方位,想象他们捉蚬子的情状。但我倦了,眼睛闭拢。我做了个梦——天空飞来一条五彩的长龙,龙扭来扭去,龙尾沉到海水里,一个长长的反甩以后,水点成了蚬子,从天而降,砸到了我的头顶、双腿。我被砸醒了。看四周,蚬子没有;看天上,龙也没有。只有寂寥的自己。
这时滩涂上的水沥干了,滩涂变白了。远处走来一个男孩子,个子与我差不多高。他的肩上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走到我附近,他将袋子准、稳、狠地卸落在脚下。很明显,他和父母一起往海里去了,只是因为年纪小,捉到一袋蚬子就和我一样回来看袋子了。我顿时明白,男孩与男人最早的区别,其中有一样是能不能和父母干一样的活儿。我看着他,心跳加速,满脸羞愧,再也不敢坐在海滩上了。海浪声像是重复的提问,在我耳边回响,我感觉我的顺从也是逃避劳动的借口。我应该和父母吃苦在一起、享受在一起。
父亲像从污泥里拔出来的一样,泥浆裹身,但眼睛里有着特殊的话语。他背回了许多蚬子,数一数,有六袋。每一袋都装得满满的。它们朝天竖着,一如仓库场装满谷子的麻袋,腰粗、饱满、齐整。父亲单手插进蛇皮袋,抓出一条鲻鱼,有四五斤重。鲻鱼翻着尾巴,瞪眼朝我看,嘴巴朝我咂巴着。我知道,这是父亲捞的发潮的外快。父亲抓海鱼是一把好手,村里无人不晓。他能在海面流转的水势里看出水下游动的是什么鱼,再采取不同的办法捉到鱼。父亲为此感到很自豪,一自豪就忘记了辛劳。
这次赶海,海边村北面的石桥村的人来晚了。他们来到滩涂后一言不发,算是对海边村村民不捎口信的愤怒。但他们不怪大海,因为大海有无数宝藏,大海也守时守信。他们只能捉其他的,比如海鲈鱼。海鲈鱼像一艘微型的潜水艇,黑灰色的鱼鳍在海水里竖着,它们不怕海里的死敌,它们不知道岸上的死敌才是真凶;那些大青蟹天生会打洞,能打一米深的洞。纵使它们有两把大钳子,但也敌不过赶海人用钢铁铸就的钳子;还有在水涡里打转的锅盖鱼,自认为有条一尺长的长着毒刺的尾巴就没人敢靠近,它们在水面上不断炫技,但赶海人一网下去就把它们全都罩在网眼里……人们见了自己想要的物事,一转身,全是诸葛亮,谋士;全是张飞,勇士。他们弯腰、跪地、奔跑、呼喊,满脸喜气、一身豪气,用三四个小时完成一场抢时间、抢地盘的战斗。
海水重新涨回了滩涂,漫过脚背,冲上小腿,冲上护塘。但总有人不愿意离开大海,任海水淹没自己的粗腰、头颈。他们说,捉了鱼儿也是收获,现在浴身(游泳)去了。他们说海水能够治病,所以要在海里浸上一小时,非要让咸水渗入皮肤,让眼睛布满血丝,晒得脱皮、晒成红脸,都不在乎。他们与大海斗气了。斗气是自己生气,苦的是自己的心境。
海边捉蚬子,我是观望者,坐享其成。捉蚬子的喜悦属于父母,但也给了我无限的想象,即使那些没有一丁点儿抵抗力的蚬子,父母也要一夜不眠、泥浆一身、汗水一脸,父母没有怨言,只有感恩。我知道,父母强大的意志力多数是现场情境的产物。母亲对我说:“儿子,记牢:无苦不来甜(钿)。”这话于我有教育意义,在后来的生活中,我照着做,慢慢地遇见了许多因为吃苦所以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