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4期|杨献平:巴丹吉林个人地理
窗户上全是白冰,厚厚一层,其中一些,还是菱形的,一朵一朵,高强度黏结。尽管看不到,依稀有月亮,硕大、孤独,充满宽阔的、旷古的幽怜。它的下面,好像是传说中的祁……
从酒泉到巴丹吉林
窗户上全是白冰,厚厚一层,其中一些,还是菱形的,一朵一朵,高强度黏结。尽管看不到,依稀有月亮,硕大、孤独,充满宽阔的、旷古的幽怜。它的下面,好像是传说中的祁连雪山以及窄如盲肠的河西走廊,当然还有整个西北,乃至中国和世界。当然,大地的一切,都在日月的笼罩与庇护之下,它们是光亮之源,万物的根系与血亲。我想起那首匈奴谶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这首歌悲怆绝世,其中有血,还有着折断的骨头碴子的锋利。这座山,好像是匈奴人命名的,意思是“天”。在古老的史前和游牧时代,人对万物的崇拜出自内心的敬畏与依赖。
而在右侧,不断有零星的灯光成片地涌来,又散落的火星子一般,被偌大的黑夜和荒漠吞噬了。那是武威、金昌、山丹、张掖、高台,这些古老的地方和城镇,曾经是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存在,现在尽管还有很多人,但相对于汉唐时期已荒凉许多,海路尚未开通之际,西北陆地,衔接着辽阔的中亚,一直绵延到欧洲。可现在,内陆发展的迟缓使得它们曾经的繁华与重要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些孤僻和落后的意味。好在,我是一个热爱大地的人,特别是空旷无垠之处,那种天高地阔与极目千里,置身于瀚海泽卤的孤独与坚韧趣味,是其他地域和自然环境不能相比的。
但我没想到,到酒泉下车,迎着零星的白雪出站,我背着崭新的军装和军被,回身看了看根部黝黑、头部积雪苍茫的祁连山,跟着诸多战友,分别爬上了几辆大轿车。寒风吹得呜呜作响,车子好像在波涛中摇晃,忽然加大频率的白雪钢针一样持续敲打着车窗。带兵的干部说,这里是酒泉。听了他的话,我猛然一惊,迅速想起李白和杜甫。前者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后者诗云:“恨不移封向酒泉。”还有从军轮台的岑参,在他的《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一诗当中写道:“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如此地方,我想该是会停留一会儿,哪怕让我下车,在雪中站立一会儿,也似乎能够觉得到一种莽苍而又刚烈的古典的边塞气息。
可车子不停,穿过简陋的市区,从鼓楼一侧绕过之后,不一会儿就出城了。路过鼓楼的时候,我颇感惊奇,在许多地方,类似鼓楼这类的古建筑,似乎是罕见的,当代人也不怎么愿意保存这样的东西。那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人们想的都是高楼大厦,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建筑,对于古人的遗存,多是不在意的。而酒泉能够保留,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看到,鼓楼四面分别写着“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的匾额。我知道,伊吾就是今天的哈密,祁连当然是祁连山,华岳则有些心向中原及王朝核心的忠贞意味在内,而“北通沙漠”是哪里,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抠掉窗玻璃上的白冰,从一道缝里看外面。大地好像很平坦,有一些光着枝丫的大小白杨树,在旷野之间挺立。一色黄土的田地完全是荒芜的,枯燥得令人心生愤懑,一点绿色都没有。田地远处,有几座低矮的村庄,若不是涂着白色墙皮,人居之处和漠野便没什么区别。西北之地,居然如此的苍凉与贫瘠,这和我想象中的大地迥然不同。而大地,却总是以其多变的形貌,承载着诸多的事物和人。然而,连这样的情境也稍纵即逝,迎面而来的是起伏的沙丘,平阔的戈壁。雪花在其上敷了一层洁白,那种名叫骆驼刺的植物一根根地支棱着身子,身上也挂着零星的雪花。一地缟素,似乎是一种集体的祭奠。
平沙漠漠,寂寥得令人肝胆俱裂。带兵的干部说,这就是沙漠戈壁。那边,是著名的合黎山,当年,大禹在这里治过水,漠北的匈奴也曾由此进出,李陵也从这里,沿着弱水河出塞,到阿尔泰山下寻击匈奴单于主力部队。《史记·夏本纪》中:“(大禹)导弱水于合黎”便是此地。再向前,便是金塔盆地,现在是酒泉下面的一个县。听了这番话,我倒是觉得,这无边的戈壁,要是水泽漫漶该有多好,大禹当年为什么要治水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那时候的戈壁大漠之间,尚有无可辖制的大水,在其中冲撞、深潜,危害到人和牲畜的安全,方才需要人的治理。可令人心情复杂的是,数千年之后,西北地区,居然成为了缺水与干旱的代名词,甚至是寸草不生、荒芜万里的一种自然存在。
金塔之名,大抵由其中有建于元代的筋塔而得。这是一片难得的绿洲和盆地,人烟虽然也很稀疏,但它是衔接沙漠的最后一站。据说,这金塔地方的人,在酒泉当地有小犹太人之称,其中的意思是聪慧和狡黠,又会做生意,也巧言令色,极会迷惑人。
我们在金塔的一个饭店吃了一餐饭,尔后又上车,雪花继续,风如兽吼,大致一个小时,车子就又一头扎进了茫茫戈壁。斯时,雪花仍在飞舞,天空灰暝,巨大的戈壁上,有些地方白雪刚刚覆住表层,有些地方则仍旧一色铁青。带兵的干部说,这一带曾经是西汉与匈奴作战的前线,这弱水河边,还有很多的烽火台。以后有时间,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看看,骑自行车就可以到了。他的这番话,令我遐想不已,这漠野黄沙之中,居然有这么多的历史传奇和人文遗迹,简直不可思议。我趴在车窗上,忽然发现,这戈壁滩大得没有边际,看起来特别像是水走石出的水底。无数的粗砂和卵石堆在一起,有些平整,有些凸起,看起来就非常硌人和坚硬。我还想到,从前,村里老人们说有过洪水灭世的灾难,也有过剧烈而伟大的地壳运动,这戈壁大漠,在亿万年前,肯定是一片大海,造山运动之后,陆地抬升,海水退却,余下的,就成为了这莽苍与荒凉的高地。
地球可能真的是不安分的,稳定只是相对的。许多年之后,它还会改换模样。这种运动似乎没有休止,人类和万物大抵是地球运动间隙的产物,包括我们所谓的文化和文明。想到这里,我觉得幸运,又觉得绝望。再次眺望飞雪之中的戈壁的时候,内心里充满了悲怆。那些骆驼草真是坚韧,它们在贫瘠之中的生存,显然是一种宿命。还有那些芦苇和芨芨草,在偶尔的小水洼旁边,那么惬意而又不知忧惧地活着,尽管这时候,它们的身子都已经成为枯黄的秸秆,但这种生存,是非常了不起的。
好像过了很久,我们还在戈壁大漠上,像是一叶扁舟于汪洋之中的奋力划动,好像永无尽头似的。我忍不住问带兵干部,啥时候能到。带兵干部说,快了,过了这十八盘,再有一个小时。我把脸再次转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前面似乎有一座村庄,完全深陷在戈壁之中,若不是楼房和比较密集的杨树,几乎和戈壁大漠没有区别。我看到,一些门店上写着鼎新镇某某饭馆、小卖部等名字。带兵的干部说,这里以前做过县城,名字叫毛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划归金塔县管理。由此开始,村庄逐渐多了起来,之间的距离也不过三五里。这时候我已经明确地意识到,我将要到达和长期驻扎的地方,一定和这里的村镇差不多,所有的一切都将被黄沙包围。
果不其然,车子到一座营门前停下,一些老兵分列两旁,敲锣打鼓,欢迎我们。我背着行李下车,首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营门之外,长着一些枝干极度扭曲的树木,据说名叫沙枣树,还有一些灰扑扑的榆树,剩下的,便是枯干的荒草了,一丛丛地、茂密地在风中发出飒飒的响声。我们席地而坐,带兵的干部逐一喊响我们的名字。我和其他一些战友一进大门,就看到了整齐的杨树以及掩映在杨树背后的灰色楼房。我想,这就是军营了。未来数年的时光,我将在这里度过。我还特别注意到,这里的乌鸦尤其多,在杨树上下,不停地翻飞,不停呱呱叫喊。
当晚,趁着上厕所的时间,我又站在新兵连的院子里,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只见天空晦暗不明,但显得特别高远和深邃,与我们老家南太行乡村的天空迥然有别。围墙之外,除了杨树,似乎再没有其他树木了。风大得出奇,也很远,吼叫声听起来像是无数的骏马在同时奔跑。我忽然觉得,这沙漠之地,总是有着强烈的沙场的意味。当晚,从连长口中,我也才得知,这片沙漠的名字,叫作巴丹吉林,出自蒙古语,意思是绿色的深渊或者有湖泊的旷野,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湖泊最多、鸣沙声最大的沙漠,同时也因其日照时间长、视野开阔、无人区面积大等原因,成为我们这支部队的永久驻地。
初春的弱水河边
偌大的沙漠,近处的戈壁,西风卷动命运的尘沙,掠过干燥的地表,干枯的骆驼刺和沙蓬,还有仓皇一冬的沙鸡、黄羊、骆驼、野狼和红狐等等生命。我发现,凡是在这里生存的人们,也和这些简单的生命一样,在沙漠内外,长时间地沉浸在漫长的孤独和焦躁当中。每当春天在大地之间暗自奔袭、氤氲升起的时候,我就会敏锐地觉得一种亲切的善意抚摸,警觉的心灵也顿时春意萌动。哦,春天,这一生命中总是可以隆重打动心灵的美妙季节,她细嫩的触角,温润的手指,在我的灵魂中轻轻拨弄,果断而又轻盈。
因此,我总是觉得,沙漠的春天都是从内心开始的,心暖了,世界才暖。周末早上,我站在窗台上的吊兰旁边,看着它黄绿黄绿的面庞,突然感动起来,真觉得生命内部,始终有着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在催发和支撑着世间万物。
这个时候,沙漠腹地该是怎样的一副模样?我要去看一看,尽管乍暖还寒,西风的穿透力依旧让人不敢迎面,但有什么可以阻挡春天呢?我要到春天开始的地方,去造访暗暗萌发的绿叶和花枝;在中国唯一的一条倒淌河——弱水河畔,聆听坚冰融水的音乐,看翘首等待的灰鸭和欢乐奔跑的狡兔。
“到弱水河去”,这声音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戈壁滩上响着,虽然很小,一会儿就被风吹散,可有什么可以压制内心的呼喊?对春天的呼喊,这种心情,久居江南的人们当然不会有真切的体验。干燥的沙漠,即使在夏天,也是极其单调和冷静的,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些骆驼刺、沙蓬和芨芨草,还有一些枝节横生的新疆白杨。可对于我们这些在沙漠居住并生存了十多年的外省人来说,看见一丝绿色,仿佛就看到了大片的森林。
乘班车到达一个名叫河东里的车站,窄而长的站台上没有一个人,冷风呼啸,“大风似刀面如割”。长长的铁轨由西向东,这是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唯一的一条绿色通道,连接着城镇和沙漠军营,即祁连山脚下的清水镇和深处巴丹吉林沙漠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用钢铁的身躯,不断往返,运送着钢铁和血液。由西而来的绿色军列发出轰轰的鸣声,在戈壁沙漠深处,掀起一阵躁动的波澜。
车厢乘客稀少,且大都是军人。我坐在临窗的座位上,看着缓慢运动的巨大戈壁,空旷中的苍黄,让人心生压抑。粗大和圆细相间的沙土上面,满是骆驼、牧羊和野兔的蹄印。远处的村庄像是传说中的远古部落,黄白相间的泥土房屋给人一种久远的沧桑陈旧之感。几十分钟后,列车到达上源,一个比河东里车站还要小的兵站,不速不缓的西风在站台上不停地搜刮着。除了一小片水泥砌成的站台之外,便是坑坑洼洼的沙土地了,几座灰旧的房屋外表破烂,如果不是有青烟冒出,就如同废弃了一般。站台外有数棵形体扭曲的沙枣树,丛生的枝丫沾满了灰尘,被风一吹,便是满天浊黄了。
顶着初春的寒风,向深陷于戈壁的弱水河走去。这条著名的季节河和倒淌河,发源于青海祁连县八宝河,又辗转回到甘肃张掖,并一路向西,过高台、清水等地,转向巴丹吉林沙漠,注入居延海,即今天的额尔齐斯河。我们所在的方位,是弱水河鼎新河段,河岸上,依旧顽固的白色坚冰中,去年的芦苇依旧在高举着身影,它们稀疏而坚韧,头顶有些泛黄的盔缨,犹如将军不屈的头颅。再远处的坝堤上,一丛丛细毛柳姿态悠闲,衬在冷艳的弱水河上,便显现出一团团的类似青春少女脸上的红晕。巴丹吉林沙漠,天高地远,尽管已经是初春时分,但也只有马兰草、梭梭和红柳的枝叶上,萌发出了一些不易觉察的水色。这就足够了,在沙漠生活,不可以奢求更多,《道德经》说“清静为天下正”,大致也包含了寂寞的意味。远处的天空晴朗深邃,没有一丝流云。
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土坡上,向南,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祁连雪山,这著名的山脉,连通了甘新宁三省区,犹如一条白色长龙,其上的广大积雪,构成了河西走廊的生命之源。那无边的雪及其融化之后的水,正是弱水河乃至河西一带无数河流的母体。
空中有鹰隼,巨大的黑影,犹如闪电,它们在俯瞰着整个荒漠戈壁,也在俯瞰着地面上的草木众生。骄傲的鹰隼其实是灵魂的象征,尤其是对于诗人和猛士而言。我们几个沿着弱水河走了很久,跳过融化了的水道,从一片胡杨树下穿过之后,在一个背风的低洼地,放下行包,捡来干枯的树枝,采一把茅草,点起火焰。已然朽败的树枝,在火焰中哔哔剥剥,褐红色的火苗呼呼奔窜,像一群风中舞者。
盘腿坐在枯草铺就的“地毯”上,带来的食品一个个被我丢到火焰中,与这热烈的事物一起分享,连同罐装的牛奶。一时间,类似腊肉的味道飘满了弱水河畔,朋友红色的风衣洋溢着热烈的光芒。说笑了一会儿,我们起身,小心翼翼地踏上白冰,满以为有芦苇躯干的支撑,绝对不会陷入水中,却不料“咔嚓”一声,双脚陷进冰冷的水中。这正是季节的力量,是春天在逐步攻陷冬天的堡垒之后,为我们设下的陷阱。
弱水河的滔滔流水连绵不绝,在耳畔响动着一种清澈的音乐。河面坚冰碎裂的声音不断传来,凝神细听,就仿佛听见了大地解冻的声音。收起行包,把火焰抛在身后,越过星罗棋布的水滩,来到巴丹吉林沙漠中唯一的一座铁桥,明亮的钢轨像是梦想的延伸,朝着东面巍峨的祁连雪山,蜿蜒而去。站在铁桥上,举目四望,河流的发源处一片苍茫,灰色的烟岚仿佛岁月的沉淀物,在我的视线当中,形成一堵巨大而又轻盈的虚幻之墙。俯身向下,这一带的弱水河河面很宽,解冻的弱水河泛着浑浊的浪花,更远处的泥浆和破碎的坚冰,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流。
沿桥边的石阶走下,在低低的坝堤上,就可以清楚地看见涌动的流水的浪花和波纹,还有大量的碎草、黄沙和石砾。我不由感叹:这就是时间,这就是我们始终无法把握和琢磨的生命本质,一刻不停,并且拖泥带水,不但要带走我们的生命,还要将我们身边的琐碎事物、经历和面临的生活一同推向消失。坐在河边,眼里的流水就像自己的血液,不停地来到,又不停地流走。
我也突然想到,不管什么样的一条河流,无论怎样的滔滔不绝,它们的最终归宿仍然是自己的发源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万物归根”“水流千遭归大海”吧。在河边,看得时间久了,竟然也有点晕眩。我用脚踩落一层浮冰,听着它们顽强的挣扎声。又在岸边扭曲但很有情致的胡杨树、红柳丛和沙丘上逐一照相留影,然后又沿着河堤,走在空寂宽阔的弱水河身边,感觉这驰名已久、流经千里的古老之河,始终饱满、诗性,且饱含深意,就像人世间所有的春天,总是那么苍老、持续和新鲜。
巴丹吉林的雪
雪下来的时候,我还在早睡。而雪——巴丹吉林的雪,简直就像一场温柔的爱情,不知不觉间席卷了我们的梦境。在沙漠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常年干旱少雨的巴丹吉林沙漠,竟然在这一个初冬的早晨,把一些来自天堂的精灵挥洒下来,轻盈得犹如我时常在梦中看到的唱着歌谣的白色蜜蜂,陡然之间,就给干燥得满身伤痕的巴丹吉林沙漠带来了那么多令人心碎的美。
我起身打开窗户,看到她们。我一阵惊愕,怔怔站在窗前。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内心期盼已久的雪会在这一个极为平常的早晨,从遥远的高空飞跃而下,来和沙漠当中所有干燥的生命相见。穿衣,吃饭,雪花仍在继续,一片接着一片,一片挨着一片,前前后后,纷纷扬扬,满天飞舞,曾经堆满石砾和黄沙的地面已被她们掩埋了,雪密密皑皑,将我们的视线铺排成一片白色的海洋。
对雪,所有在这里生存的人,都怀有一种极其美妙的情愫。我敢说,在我们——在同在这一片沙漠生存的每一个人心目中,怀念雪,喜欢雪,绝不仅仅只是一种外在的享受,而是一种灵魂渴望和精神沐浴。而雪,从来就是一种象征,一种超越了时空、地域和种族的神圣的美的化身与代言人。
沙漠少雨,雪更是罕见。我记得,三年前的某日,夜里,北风卷着土尘,在这一片大地人间往来驰骋,似乎是狂躁的兽群。凌晨时分,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远处的杨树林里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喊。早上起床,却发现满地的洁白,虽然很薄,但依旧是雪,把整个营区素描得干净而又别致,我欣喜若狂,竟然一个人到围墙外的戈壁滩上,站在空旷的天幕下,任雪花在我的身体之上安身成家。
远处的弱水河似乎也沉浸其中,细小的流水,被雪填满了长期空旷的内心。唯有两边的荒山与烽燧遗址,矗立在暗暝的天空下,古远、肃穆、苍凉、悲怆。我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近一个小时,那种静谧的氛围中,我仿佛听见了自己血液逐渐减缓的流动声,听见了自己骨骼轻微的脆响,尔后和白茫茫的大地融为一色,也感觉自己纯洁得就好像一粒雪花似的,整个身体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轻松。
又是一个早上,大批的雪又一次莅临巴丹吉林沙漠,使得我多日很忧郁的心情突然开朗起来。打开窗户的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到处都是洋洋洒洒的雪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见了踪影。三年前的那种纯洁感觉再一次袭击了我的灵魂。尽管我知道,一个人不可能长时间地被一种事物吸引而陶醉。生活是真实的,在我的思想中,总认为真实的生活就是雪花掩埋下的石砾和黄沙,一颗颗、一粒粒,坚硬而又不确定。雪花的覆盖是暂时的,真正美的东西总是容易消逝。这是人类共同的悲哀,是上帝冥冥之中对我们的一种善意嘲弄。
我也看见一些人,在用扫把使劲扫着堆满路面的雪花,他们吃力而虔诚。他们是一种好意,是怕那些老人和小孩不小心滑倒。可在我看来,雪花也是一种自然行为,她们爱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什么东西都不可干涉。
我锁好房门,飞一样从楼梯上跳下。看见院子中央的雪地依然完好,平得像块地毯。我们站在那里,只是看着,我们不忍践踏那片纯洁的雪地,这难逢的美好世界,哪怕人的力量和科技再伟大先进,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造出这样一片雪地。双脚一旦踩上去,这一片雪地就会变得面目全非。这对于唯美的人来说,是很残酷的。走出院子,脚下的雪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脆脆的,我对自己说:这是雪在叫喊,是对咱们的一种抗议和谴责。
出来踏雪的人们三三两两,他们拿着相机和摄像机,他们想把这一场雪留存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中,更想雪花把自己衬托得更为伟岸或是靓丽一些。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情,雪是不会在意的。但有雪的衬托人就会更干净和美丽吗?把雪留在生命轨迹中就等于自己拥有了雪吗?人有时显得很可笑,尽管可笑,每个人还总会这样想。
走到戈壁边沿,厚厚的雪地上显示着两行清晰的脚印。戈壁的硬风迎面吹来,刀子的感觉让脸庞疼痛。我想,最好堆一个雪人吧,就像另一个自己。我的双手伸向雪花,一把把地捧起来,使劲儿把干硬的雪捏在一块儿,冷深入骨髓,我感到一种淋漓的疼痛。很快,一个小小的雪人堆起来了,鼻子、眼睛、头发和肥肥的身躯,像个幼稚可爱的孩子,冲着我甜甜地笑着。
可雪花总要消失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宿命。当我们渐渐走远,那个模样幼稚可爱的雪人,就又和远处的雪地融在了一起,这样的情境,就像我们渐渐融入人群一样,美、生活和梦境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再回头,远处的弱水河只剩下河套的轮廓,天地之白,尽管覆盖不了整个巴丹吉林沙漠,但它们在沙漠落下乃至融化,对于在这瀚海之地生存的所有生命来说,肯定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福音。走进营区,我忽然想,要是上天真的悲悯,就多下一些雪,把整个沙漠都厚厚地包裹起来,让这样的荒芜之地,也能感受到另一种温暖,哪怕只是短暂的装点和美化,但雪这样的纯洁之物,对大地事物进行覆盖的同时,其实也在催发着另一种美好事物的到来和再生。
黄沙深处额济纳
从酒泉向北,沿着在戈壁大漠时隐时现的弱水河,进入巴丹吉林沙漠。道路的尽头是额济纳。全程396公里。西汉元狩二年(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由贺兰山进入河西走廊,接应归降于西汉的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所部。自此,这个先为乌孙所占据,后被大月氏、匈奴接连攻占的地方,也和著名的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一起被纳入西汉的版图。“居延”这个名字出自于匈奴语(同蒙古语“乞颜”,为“隐幽”之意)。唐中期,在居延地区设立了安北都护府和宁寇军,后为西夏占据,设立黑水镇燕军司,地点即在今额济纳黑城遗址。
公元1226年春,西夏败亡之后,元在此设立亦集乃路总管府。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曾经在《马可·波罗行纪》中对额济纳有如下记载:“从甘州城出发,骑行十六天,就到了亦集乃城。该城在荒漠戈壁的边界,隶属于唐古特州,居民都是偶像教徒,大多有骆驼和各种家畜,以农业和畜牧业为生,但他们并不从事商业活动。当地聚居着大量的鹰。旅行之人最好在该城预备好四十天的干粮,因为离开此城之后,向北走就进入了沙漠。前行四十天,冬季酷寒无比,沿途荒无人烟,也不见任何草木;只有夏季的时候才偶尔看见有人,也能看见野兽的足迹,因为有几处小松林。”
对于此地,我异常熟悉。2006年“十一”放假,外地几位朋友来,我陪同前往。车子到大树里营区之外,所有过客例行检查。我们把各自的身份证递给司机。没事儿的人站在车子外面,顶着阳光抽烟,或者举着塑料瓶子小口喝水。再向北,穿过弱水河畔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道路两边忽然开阔起来。路过狼心山,我想到匈奴的壶衍鞮单于,公元前87年,他率领的军团行至这一带,突然遭遇暴风雪,一夜之后,冻死者成千上万,又遭到西汉祁连将军田广明率军进击。那一次,匈奴彻底失去了再度称雄西域的实力和机遇,在西汉的强力打击和围堵之中,慢慢龟缩,慢慢地由统一走向分裂。
从远处来的朋友们听我这样说,讶问我是不是对匈奴和这一片地域的历史了解得比较透彻。我笑了笑说:一个人必须要了解他所在地域的历史及其文化,这是一种素质的要求和体现。他们说,有道理。但是,很多人对自己所在地域的历史文化是熟视无睹的。这种近者无知,或者熟者无意的忽略,都是必然的。
若即若离地沿着弱水河向额济纳奔驰,路上随处可见车辆。从车牌看,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似乎全世界的人们都知道,每年十月中旬,是孤悬巴丹吉林沙漠深处——阿拉善高原额济纳最美、最迷人的时节。该地自从2000年举办首届胡杨节后,每年十月,都有大批外地游客到来,当然也包括从南美洲、西欧、东欧以及亚洲文化圈来的人。因为久居此地或者说尝惯了沙漠的孤寂与寥落,起初,见大批人涌入,觉得是一种吸引的快乐,也是诱惑的结果。
慢慢发现,这些人来到,在不足两万人的额济纳,只是一种浏览,一种眼福的饱和与美景的摄取和知道。当他们疲倦或者看够了,转身离开,把原来的额济纳仍旧还给额济纳之后,还要把一些东西留下来。除了经济上的收获,其他没有一件值得珍藏。这就是泛泛的旅游不尽如人意抑或尴尬之处。这一次,远方朋友们来,要我陪着一起去额济纳,其性质也是一样。其中些微不同的是,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他们第一次来。他们个个心情欣悦,满眼好奇,我则是轻车熟路地顺从。这样的旅行于我个人最大的快乐,就是我可以从经年累月的某种境地中解脱出来,到天似穹庐、胡杨灿烂的额济纳去解放一下身心,使得灵魂在无拘束当中得到一种自由和安妥。
沿途都是无际的戈壁大漠,戈壁坚硬,无数的砂砾堆在一起,仿佛大地的盔甲。黄色沙丘连绵的沙漠则在远处,以惨白或金黄的色泽,使得天空和四周的一切愈发空旷寂寥。将近中午了,车里人多,再加上太阳当头,无遮无拦,热得全身出汗。大家谈兴不减。偶尔有人发出惊呼,有人感叹,看着窗外的天空,惊奇地说:这天空真的像是一口井,越是接近额济纳,越是幽深。有人说,这天空蓝得让人没有话说,甚至想到宁静的死亡,还有悟禅得道的大境界。有人说,这么干旱的地方,居然还有草,还浑身绿色。我说,每一块泥土都有自己的用处,植物们也是,气候和地质造就它们的形态和脾性,就像阿拉善高原的双峰驼。
到建国营附近,窄小坑洼的马路两边有了成堆的红柳树丛,一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沙枣树枝干弯曲,浑身皲裂,即使浑身枯枝,仍旧有青苍的枝条在空中沐浴阳光。我说,这是沙漠中最坚韧的植物了,它们跨越的时间甚至比人类还要漫长。我还说,我们单位组织种树的时候,总是先种些红柳和沙枣树,它们一旦枝繁叶茂,再种植杨树或松树,成功率非常高。正在说话间,路过一座桥,桥下是弱水河。司马迁《史记·夏本纪》“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中的弱水便是此弱水,流沙便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古称。可在此时,弱水河基本上是干涸的,只有一道细波,青蛇一样在幽深的河道里蜿蜒。偶尔可以看到小片的芦苇地,贴附在河岸上,短刺一样的叶子相互摩挲。正在发白的苇花犹如将军头盔上骄傲的盔缨。偶尔有一些野鸭,从稀少的海子当中拔身而起,在蓝空中,画出一道闪光的弧线。
到额济纳旗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外围,戈壁照旧浩大,四野空茫。这沙漠中的微小绿洲,有一些世外桃源的意味。我没想到的是,这些年来,深处巴丹吉林沙漠的额济纳也变了模样,从外观上看,它已经不再如三年前一般简陋了。新式楼房,拓宽的马路,更多的车辆和行人,乃至更多的服务站点。我忍不住惊愕,经济的力量是强大的,至少可以让一个城市改变外表。但是,相对于外地人,我知道,额济纳的生态环境远没有这座城市的外表表现得那么乐观,沙漠已经吞噬了它外围的更多的草场和村庄。记得是1998年,我第一次来到额济纳,正是冬天,在达来库布镇南侧,额济纳旗中学背后,看到的沙子已经堆在了居民的家门口,他们用红柳编制了一道防沙线,成堆的沙子一天天增高,人们再把它们用架子车或者拖拉机运出去。
还有一年,到额济纳所属的古日乃草场,除了不高的芦苇,几乎没有其他草了。窄小的领地里,羊群被大地抬高,善奔的蒙古马还没有开始驰骋,迎面就被耸立的沙丘阻挡住了它们矫健、奔腾的铁蹄。据《元史·地理志》记载:“亦集乃路在甘州北一千五百里,城东北有大泽,西北俱接沙碛,乃汉之西海郡居延故城。”
到镇子里,街边的饭店爆满,随处可见熟悉的出租车司机,载着外地人,或者同单位的人。我们找地方吃饭。饭店不是太干净,苍蝇飞舞,各种垃圾上面盖着一层灰土或者油垢。但饥饿是锐不可当的。同行的朋友有的吃面,有的吃米饭。我虽是北方人,但从来不喜欢面食,与北方那种面食氛围格格不入。出来后,天色向晚,驱车到弱水河边,迎面看到黄色的胡杨树。车上有人惊呼,有人发出绝美的赞叹。
临河的胡杨树在大面积的水中倒映,金色夕阳与斑斓胡杨相互映照。在胡杨面前,所有的颜色都失去了光泽,所有的目光都被金色的层叠的叶片吸引。站在桥边,我想到,这金色的林帐,不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宫殿吗?不就是历史黎明时期乌孙、月氏和匈奴王在额济纳的黄金甲帐吗?一个人在如此庞大的、纯粹的黄之间,比蚂蚁和沙粒还要微小,所有的绚烂梦想都是苍白的,一阵风都可以戳穿。
同行的朋友临水照相,背景是灿烂胡杨。夜幕席卷之时,我看到大面积的黑,正在与胡杨的金黄对抗,各不相让。坐在胡杨下温热的沙子上,似乎能够体验到整个沙漠的体温,以至于心里恍然觉得,人和大漠已经连为一体了。朋友说,大地如此激情和包容,在旷古荒寂之地,伟大的地神让不朽的胡杨用他们灿烂的叶子将自己内在的激烈梦想吐露出来,这显然是一种诗意的形式,而且也美极了的。尽管,胡杨叶子的黄,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可再短的灿烂也是一种照耀,更是表达。如泰戈尔所言:“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在额济纳,这种意境直截了当。想到这里,我忽然眼泪横流,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动情绪,从内到外,热血一样涌动。趁着夜幕,在回住处的路上,我坐在车上,在手机上写道:
这一切比我想象得更美,当夜色隆重
黄金从不败退。更多的沙子之上
簇拥起的是这世上最安静的良心
和梦想。可惜我只能在一角或者下面坐坐
举着脑袋看着星空,把此刻之外的一切人生
还有纠缠不休的奇怪欲望,像一只甲虫
把身体压进泥土,把纯粹的灵魂
放置在微水静波,乃至黄昏的额济纳风声之上
因为去得仓促,没有提前预订宾馆和旅店,在人满为患的额济纳,晚上,我们只能住在当地农民家里。其中有土炕,还有木床。主人家早早收拾好了,我们坐下来喝酒。几瓶下去了,开始唱歌。领头的是一位裕固族人。他从肃南来,歌声高亢,嘹亮出奇。那一个夜晚,朋友们都很癫狂。我也是,自我感觉就像是刚刚脱离牢狱的囚犯,一个受惯了父母溺爱与管束而首次独自远行的孩子。有点忘乎所以,还有些丑陋甚至不明的放浪。深夜,我怎么也睡不着。嗅着木床上氤氲的浓郁的柴禾味道,听着旁边同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忽然觉得,这种状态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生命历程之中异常罕见的。更多的时候,我们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比圣人还要君子,比君子还要矜持,而现在,因为异地和异地的酒,乃至额济纳的黄昏,一切都被剥蚀掉了,除了肉体,余下的,才是最为本真和实在的自己,抑或我们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醒来,阳光已经铺满院落,黄瓜和西葫芦等蔬菜正在开花,青色的蔓秧沿着架好的木质支架攀缘而上,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晃。我想,这一生当中,人要是没有那么多的欲望,当然还有义务和责任,就可以直接住在额济纳,养花弄草,散淡生活,如每年十月份之外的胡杨,在僻静的沙漠深处,优哉游哉地过一种隐居的生活。
到街上吃饭。那么多人,拥挤着,甚至有些争抢的意味,连吃一碗牛肉面都要排好长时间的队,有几个男游客,竟然跑到厨房,自己下手捞面。我始终站着,昨夜的酒意还没散去,是那种浑身轻飘的晕眩。挨到了,吃了几口半生不熟的牛肉面,喝尽了汤,才觉得肠胃好受一点。几个人再次走进胡杨林深处,阳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色的浓荫,将整个身心透明地包裹起来。走在松软的沙子上,感觉就像是肥厚的地毯。遮天蔽日的胡杨叶子整齐灿烂,黄得让人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宝库。静下心来听听,叶子们在相互击打,发出清脆的黄金碰撞的声音。
走得累了,坐在枯树桩上,汗水当中,充满灰土。再坐一会儿,觉得浑身发凉。而林帐之外,阳光暴烈,草木发蔫。我说,晚上在这里扎一顶帐篷,再有几瓶美酒,还有开水和茶叶,肯定比住在宾馆更舒服,也更诗意。我还说,要是有最爱的人,一定要在这里露宿几个晚上,在胡杨林间的拥抱是世上最纯粹的拥抱,在夜的胡杨林里肌肤相亲是世上最美好的感觉。朋友们说到诗歌:大喧哗和大宁静,大悲哀与大幸福,其实都可能在同一种境界乃至同一个灵魂完成,绝不用借代其他形式及物质。
我还忽然想到,世间纯粹的爱情有几个?所谓的爱除了责任和义务、欲望和本能,在这个时代,梦想已经丧失殆尽,美好多是用物质堆积和补充起来的。这是悲哀的。一个人独坐在灿烂的胡杨叶下,我觉得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美好。我们本来一无所有,那些所有,都是暂时的,流转的,包括生命和生活本身。一个人最终能够留住并且绝对属于自己的,唯有这具肉体及其在尘世的种种摩擦和遭际而已。我抓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再画一个自己的肖像。我发现:在更多时候,人只有在可以随意自我放置的时候,才会获得人性深处那种幽谧的快感。唯有这份快感,才是属于自己的,也永不会被他者分享和取代。
去策克口岸,铁丝网内外,两个国度,同样的戈壁。在界碑前,我再一次真实地感到了祖国,还有领地的意义。而且,还觉得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安心与骄傲。遥望蒙古国天空中白云成堆,如各种猛兽与神仙驾乘。只觉得,天空真是神妙,云霓总是可以幻化出更多的景观与形象。沿着戈壁公路,再到居延海,我发现,这面深陷于大戈壁的水泊之地,当年王维、胡曾写诗的地方,居然是如此的安静与平淡。岸边芦苇一人多高,发白的苇花随风摇曳,捕鱼和喂食的木船惊飞在深处闲游的野鸭。临水站定,水意弥漫,笼罩周身。中心的岛上,长着许多青草,倒映在水中,犹如仙境,美轮美奂。
北山顶上,有一座敖包,经幡不断翻飞。无数的流沙,像是长蛇一般,软软而又迅速地沿着山坡沟槽,向下奔腾滑进。整体看,似乎像俯冲的兵团,杀戮的战阵。再看看日益缩小的居延海,我觉得了一种不安。或者说,这种周而复始的填埋运动就像某种人生,不断地涨溢,不断地失去。如《淮南子·泰族训》所说“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坐在唯一的房屋阴凉中,朋友说,居延海竟然如此的美,要是周边有草木和沃土,风沙少一些,在这里建房而居,消耗一生,肯定是一种理想境界。
我说,当年的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没入流沙”,养生鼻祖彭祖也在这里修道。当然还有约会西王母的周穆王,也都与居延海有联系。即使“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的匈奴及先前的乌孙、月氏等先民,也都与额济纳渊源深厚。额济纳本身就出自匈奴语,也是至今唯一保留的一个匈奴语地理名词。诗人海子也有一首诗的副题为《献给萍水相逢的额济纳姑娘》。说到这里,一位朋友说,我们每个人现场写一首诗吧,献给这次旅行,也献给额济纳和居延海,还有我们自己。我第一个响应,站起身来,面对湖水,背对流沙,我在手机上再次写道:
不过是上苍的一滴眼泪,不过是一杯水
被沙漠及其尘沙围困。我能看到的只是
水面吃水很深的芦苇、野鸭,以及尘世当中最大的良心
我只是看到了,到此一游
像一个肤浅的登徒子,一个没良心的小情人
在居延海及额济纳放置的路途之间
将生命的一厘米,灵魂的一点谷粒
消耗殆尽。最终把这一具尚还鲜活的皮囊
原封不动地带到来的地方去
可我还是孤独的,在偌大的巴丹吉林沙漠当中
我总是一次次把自己丢掉,再从远处捡起
如同在额济纳,从胡杨林到居延海
中间横着的是无尽的时间,还有宽阔的孤独与身不由己的伤悲。
回程路上,苏泊淖尔附近的村子路边的红柳刚刚开花,连绵起伏,紫色的花朵,枝干像血一样红。到黑城外围看到怪树林,万千倒毙的胡杨树,只剩下一根根干枯的躯干,形成各种姿势,这种景象,在夕阳之中,犹如肃杀的古战场,杀戮之后的沃血之地。有好事文人总结说:胡杨生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这种夸张的说法是有误导性的。其实,倒毙的胡杨树桩是一点点风化的,干燥的地表根本容不得任何腐烂之物。这也是巴丹吉林沙漠最为干净的一点,若是动物,肉身水分和血液蒸发后,骨架仍旧是完整的。
到黑城,这一座古城,早已残垣断壁,黄沙堆涌,以寂寥的废墟的形式,孤立在沙漠之中。这时候,我才发现,这里的胡杨林其实就是另一个额济纳,黑城的孤独与巴丹吉林沙漠心心相印。相对于居延海、胡杨林和策克口岸,黑城的游客很少,来的大都是知道这是居延汉简的重要出土地,其与安阳殷墟、敦煌遗书并称为二十世纪初东方文明三大发现。当年的伯希和、斯坦因、科兹洛夫等人曾在此发掘并运走了大量居延汉简及西夏文物。除了成堆的黄沙,城中遗留了一些动物骸骨,房屋地基明显,只是不见了任何建筑,唯有西北角的三座清真寺塔基本完好,东南角还有两座喇嘛的坟茔和一座依旧保持原貌的喇嘛庙。
站在城墙的垛口上,只觉得风声如雷,夕阳余晖横扫大漠。头顶天似深井,四周空阔浩茫。这才是真正的孤独。古建筑与风沙抗衡,日复一日地被时间清洗。历朝历代在此戍边的将士与好像真的到此一游的马可·波罗也都没有了踪影。浩浩天地之间,唯有大团大团的苍茫,在戈壁大漠兀自沉寂与升腾。在城内行走,有人渴望见到某件文物或者器皿,有人低声喟叹。我坐下来,夕阳在前面画出一个独坐的轮廓,像一尊雕塑。我想,要是有人在此雕像,肯定有一种非凡的意味。在古迹之中,所有的过往都深不可测,而今人的加入,从某种程度上说,似乎是时间的一个站点,更多年后,后世人看到,肯定也会以为这是古迹的一部分。
迎着夕阳,戈壁一片辉煌,原本铁青色的沙子,也似乎如金黄的胡杨叶子,匍匐无际而又灿烂异常。到狼心山,看到祁连积雪,以及它头顶的带黑边的云朵,忽然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这句诗。这种境界是阔大、高绝的,今人似乎再也不会写出了。坐在车厢里面,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虽然有这么多同行的朋友,可我还是感到孤独,无法排解,更无法说出,就像是一根难以拔除的灵魂之刺,时时隐隐地疼。
我想到,两天时间的额济纳之行,其实一切都是孤独的。在四万平方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的包裹之中,它是深陷的人间绿洲,是中国仅存少数的胡杨树的容身之地,也是弱水河的终流之地。最热闹的就是每年十月,剩下的时间,似乎没有什么人如此密集地访问,自发来看望它。在黄沙和风暴当中,额济纳独自存在。就像我,在额济纳一侧的戈壁边缘,庞大集体中,我也是一个孤独的存在。只有我自己了解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只有那么几个人从不忽视我的任何生命迹象。剩下的,便是如额济纳一般的孤独。
我们奔驰到一个名叫大树里的地方时,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要求搭乘我们的车。从面目看,是蒙古族人。他说他是古日乃牧民,叫巴图。我说我去过那里。他热情起来。我说那地方没有多少人,住久了很孤独。他“嗯”了一声,用甘肃酒泉当地方言说,其实么,哪儿都一样。就是别人看和想的时候不一样,其实好不好,无聊不无聊,自个儿知道就行了。
到我所在单位大门口,与朋友挥别,进了大门,我忽然发现,刚才的那个自己忽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天前的那个自己。我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想着未完的工作,应当见的人,说的话,还有要做的各种公事私事。黑夜降临,路边的植物只剩下黑色的一团或者一些轮廓。街灯亮起来了,照常散步的同事迎面而过,有的打招呼,有的不打。我急匆匆地向着自己住的地方走,直到进入门洞,才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在自己家里,一切才都是可触可摸的。在额济纳的那些孤独,尽管有些灿若黄金,但总归是暗淡的,尽管有些深刻,但终究会是瞬间明灭的。
这种感觉于我而言,犹如法国诗人博纳富瓦在《正义》一诗中所表达的状态与意境:“而你,而荒凉!把你的黑桌布/铺得更低些。渗到这心里让它无法停止/你的寂静像一桩雄伟的事业。”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西北和成都从军。著有《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中年纪》《南太行纪事》《黄沙和绿洲之间》及诗集《命中》等作品。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