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大兴安岭唱支歌
去年年底冰封雪飘的日子,我写下歌词《大兴安,我永做你的好儿男》。“头一回走进兴安,风雪狂卷万山。爷爷告诉我,青松不怕寒,昂首挺胸钢铁汉。托起矿山一座座,举起高楼一片片。甘作枕木卧荒野,扛起火车追时间。啊,大兴安,功勋岭,多少栋梁捐江山。啊,大兴安,我的大兴安,我要做你的好儿男。从此我爱上兴安,松涛沸腾心田。父亲告诉我,林海是把伞,顶天立地英雄汉。哺育江河一条条,守候蓝天一年年。一片绿叶一颗心,绿色长城天地间。啊,大兴安,英雄岭,祖辈为国御风寒。啊,大兴安,我的大兴安,我永做你的好儿男。”收笔,像与大兴安岭完成了一次期待已久的约会,又像是偿还了拖欠很久很久的一笔情债,那沉淀心底的一幕幕记忆、总也挥之不去……
我15岁离别故乡胶东走进了大兴安岭腹地的图里河。那是初秋,绿皮火车驶进牙林线,我惊呆了,窗外接连不断的山山岭岭长满了叶子已涂上橙色的参天大树。看惯了平原和丘陵绿油油庄稼的我,做梦也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地方专种树木。对座的老者告诉我,这就是大兴安岭。
作为铁路工人的哥哥一见我就自豪地说,图里河是牙林线上的小北京。这里除了镇,还有林业局和铁路分局。哥是车站扳道岔的,我入了铁路子弟学校,也与林业紧密地结缘了,林业运动场、林业图书馆、林业职工俱乐部……都和我相识相恋了。最难忘的是林业职工俱乐部,中学时代我看到为数不多的电影,都是从那里得来的。记得有一次哥带我去看歌剧,是山西大同煤矿文工团演出的《洪湖赤卫队》。太精彩了,我看傻了,看哭了。后来我知道了,全国各地煤矿都与大兴安岭有着亲密的关系。秋天我从山上采下都柿之类的野果摆到林业俱乐部门前出卖,五分钱一小搪瓷缸。
我也学着哥哥给报社投稿。我发表的第一篇新闻稿就是关于木材的。铁路学校不烧好柴,烧枝丫,我觉得这就是好事,我写了,投给了《大兴安岭林业报》,不几天竟然发表了。只有二十几个字的简讯,我兴奋得失眠了。贻笑大方,我的字迹太潦草,编辑误将我名字“李锡三”认成“李锡之”了。长得像周总理的学校校长于长海得知我登稿了,特意找我谈话。他除却鼓励,还兴冲冲与我谈起了祖先造字。他说,“矮”和“射”,先人造颠倒了,“矮”该读“射”,“射”该读“矮”。又补充说,或许是后人传走了板……
冬天来了,想象不到的冷。在故乡,听来过东北的乡亲说起东北的冷:那里的墙里都生着火。可不料竟冷得这样邪乎。不论阴天还是晴天,每天都飘洒着细细碎碎的雪粒子。哥说,图里河最冷的一天达-52.2℃,机务段的温度计都冻爆了,创下呼伦贝尔寒冷之最。多少年后我查询到,图里河每年平均无霜期38天。1961年又创呼伦贝尔之最:6月28日终霜,7月15日又霜降,无霜期仅仅17天。我打怵图里河的冬天了。哥说,天再冷,林业工人、铁路工人照常室外作业——我头一回听说把干活也叫作业。这样的天怎伸得出手?在故乡听说东北人是猫冬的。后来我知道了,冬季却是林业生产的黄金季节。因了这个“冷”,我还代言写了一封告状信——那是位膀大腰圆的彭氏采伐工大哥,他是我胶东一个县的老乡,他娶了老家的媳妇。新娘惧冷跑回了老家从此渺无音讯。没有文化、老实巴交的彭大哥偷着抹泪。他娘找到我,让我给儿媳老家的大队书记写了信。
“吃水用麻袋,开门加脚踹,五冬六夏吃干菜,一间小屋住三代。”这是大兴安岭的民谣,写实了那个年代林区人的日子。采伐工人更艰苦,小工队住帐篷,睡凉铺,吃的缺菜少油。寒冬里木材从伐倒到下山,最后装上火车,绝大部分工序都离不开人工,根根原木都浸透了林业工人的汗水和心血。哥哥告诉我,1961年8月刘少奇主席视察大兴安岭,特别批示:每月给每位林业工人增加一斤黄豆供应。工人们欢欣鼓舞。黄豆,泡一泡,煮一煮,加把盐,细水长流当菜吃。
在林区,我首次看到了却永远也忘记不了的一些标语口号:“护林防火,人人有责”“饭可一日不吃,火不可一时不防”,“出门不带火,在外不吸烟”……高中一年级时,我参加了一次扑火行动。山火是我们师生首先发现的。我们在火场整整战斗了一天一夜。
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林区人由大山大树大雪大寒育就的耿直豪爽里充满了乐观。春节家家竖起灯笼杆挂上红灯,户户用脸盆冰冰灯。熊腰虎背的伐木人扭秧歌,踩高跷,跑旱船,欢天喜地,红红火火。林业职工多才多艺,队伍中藏龙卧虎,我认识了不少他们自己的作家、艺术家。达赉、拉西、小金子是我一直崇拜的篮球之星。一次看林业局汇演,我惊讶地看到了一表人才的达赉也登台了,“太阳刚从天山爬上来,牧马少年走出账房外。跨上我的枣红马,带上冬不拉哎!赶上我的大群马,来到天山下……”他唱的是《牧马之歌》,那浑厚甜润的男中音至今萦绕我心中。
大兴安岭教会了我刚强和乐观。
哥哥告诉,曾经的编组站图里河,最忙的年份,每隔十几分钟就发出一列满载原木的火车。大兴安,昂首挺胸钢铁汉,它曾担负着全国24个省(区、市)及13个部委所需木材的供应重担。半个世纪,多少良材出宝山!托起矿山一座座,举起高楼一片片。甘作枕木卧八方,扛起火车追时间。
啊,大兴安,功勋山!
放下油锯,走进“天保”。林业人懂得战场转移和使命更新的意义和分量。我不断听到他们忍着阵痛开辟新天地的好消息,森林茂盛了,日子又红火了。过去林场用水靠罐车,洗头洗澡要回镇,如今有了深水井,吃上洁净水,安上了热水器;过去深山无信号,出门便失联,如今网线走千岭,情洒大兴安……
就在这个时我搜集了许多关于大兴安岭我早应该知道却从不知晓的常识,想了一些应该早想到却从未想过的道理。我常向外人宣扬呼伦贝尔之大:25万平方公里,等同山东省加江苏省面积之和。岂知大兴安岭的面积竟有32万余平方公里。我常说几十年几易居地都没走出呼伦贝尔,其实我也没走出大兴安岭。我上山下乡(准确说是下山下乡)落脚的北国苏杭扎兰屯就在大兴安岭怀抱中,否则她哪有这般山清水秀,这般美丽动人!
大兴安教会了我宽宏与大度。
屈指大兴安岭中一个个重镇,她们的名字都是一条条河的名字,除却图里河,还有柴河、免渡河、伊图里河、阿里河、甘河、克一河、根河、金河、牛尔河……这些地方我都去过。这百转千回的河流最终都汇入浩瀚的大海。河自哪里来?以前我很少这样追问。今天我可以准确地回答,河从山上来,河从树下来。是山生育和养育了河,河是山流出的乳汁和寄出的信。大兴安哟,顶天立地英雄汉,哺育江河一条条,守候蓝天一年年。一片绿叶一颗心,绿色长城天地间。我突然生发了一则新感悟——我们常常动情地呼唤:啊,母亲河,其实更应该,不,必须深情地这样喊道:啊,姥姥山哟!
大兴安,英雄山。
大兴安,我永做你的好儿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