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邮
其时,适逢巴西世界杯开打,同事王桑一伙人上扬州探讨世界杯结束两地球迷往来互动诸事。记得谈罢正事,吃了文昌阁附近食铺猪脸肉的第二……
我第一次去高邮,还是八年前一个暑日。
其时,适逢巴西世界杯开打,同事王桑一伙人上扬州探讨世界杯结束两地球迷往来互动诸事。记得谈罢正事,吃了文昌阁附近食铺猪脸肉的第二天,我们一行人精神抖擞,脚力雄健,在王桑大学同学的安排下,前出扬州,沿着运河边的国道,过重镇邵伯,向高邮前进。
事实上,到高邮看什么,去哪里,老早就喜欢东走西游、人称马来西亚华侨的老郑,做了功课。说高邮出名的,一是双黄咸鸭蛋,二是已故汪曾祺老先生《大淖记事》中的大淖连同周边,也就是高邮湖吧。那湖老大了,传闻浩浩汤汤方圆760平方公里,全国淡水湖排名第六,江苏省内老三,仅次于太湖与洪泽湖。高邮湖物产不少。老郑说:那里的鸭是麻鸭,善潜水,肉质好,好饲养,会生蛋,是全国三大名鸭哩。它产的蛋吧,双黄多,腌了特好吃。天晴的时候,你看高邮麻鸭,一群一群,都出来了,在湖边的湾里快活地游来游去,甚为壮观。那些小鱼小虾,湖底的螺蛳蚬子,被它们啄进嘴里,营养好得很哩。除了鸭,湖里的鱼虾鳖蟹,自然不会少,汪老先生的文,曾给我们脑中留下了这样的精彩画面:有用鱼鹰捕鱼的,一般都是两船出动,一船八只鱼鹰,威风凛凛栖在木架上,打鱼人篙子一挥,鱼鹰纷纷跃入水中。俄顷,一个猛子扎下去,眨眼工夫,有的就叼了一条鳜鱼上来。汪老先生说:鱼鹰似乎专逮鳜鱼。他亲眼所见:有时两只鱼鹰合力抬起一条大鳜鱼上来,鳜鱼还在挣蹦,打鱼人一手捞住了,一掂,这条鳜鱼够四斤!
忆及此,老郑对王桑说:高邮湖中有这么多野生鳜鱼,看来到高邮,今朝阿拉这些人的中饭,鳜鱼还是要点咯。说话间,车子驰过一条街。好像是高邮城郊了,街两旁的屋舍,不时划过“高邮红太阳红心双黄咸鸭蛋”那自制广告牌上硕大的字,以及绘出的那蛋黄,红得圆溜溜,似晨日或落日时分的一样红。同坐的肖爷,瞟见了,不失时机给老郑递话:中午高邮咸鸭蛋,每人半只还是要品一品的吧。
这当儿,车子不知怎么冲上了河堤。一车人叫了起来:啊,运河。又一拐,运河被一堤的树遮了遮,兀地下去,是个老大的停车场,靠在运河边。这就是高邮的一处景点了?
下车四望,河面宽阔,时不时“突突”走过驳船,真是一条繁忙的运河啊。河对岸,似乎河湾口,蛮远处,从45度角望过去,绿荫之上,有缩小了的塔,影影绰绰,露出庙宇的飞檐与黄墙。陪同的接洽说:那是高邮的镇国寺,人称运河佛城,始建于唐。那塔,方形七层,有唐骨明风,被称作南方的大雁塔。我们一会去,现在先去盂城驿吧。一行人遂跟着翻下堤岸,谓城南处,南门大街东首,不远就见一飞檐雕花塔楼,约莫四层高,这就到了盂城驿的门首了。不进不知道,一进才晓得,原来高邮的名由此而来。门厅石碑介绍,大致意为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在此筑高台、置邮亭,至汉故名高邮。高邮盂城驿,明洪武年间所建,是全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古代驿站。有史记载,盂城驿鼎盛时,厅房百余,有驿马六十余、驿船十八艘,马夫水夫二百多,奔行于水陆所辖之邮路上。清康熙年间,写下《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也曾在此任驿幕,著有《高邮驿站》等。
那日,出驿站,一伙人自然是往镇国寺去。可惜的是,出寺后,我们这伙人,竟没寻到类似那个叫大淖的、湖光苇荡的地方。在汪老先生的笔下,这里曾经蛮热闹的,有经营高邮开往兴化隔日一班的轮船公司。从那往东往西,东头都是挑夫人家的草房,西头多是做小生意的几排低矮瓦房;而往南走,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的东大街了。可是现在,车七转八转,只是到了一处湖边有石砌堤岸的水泥栈桥。那桥长七八米,一头连着矗在湖里一类似泵站的小平房。站在栈桥上,一望无际的湖面,阴天下空荡荡的,一条船都没有。近瞧,所在的堤岸,亦没什么苇草,自然麻鸭也不来。我们这伙里一个姓孙的诗人,悻悻地吸了两口烟,说啥也没看着,不知道来此处干啥呢。这个时候老郑有些迫不及待摇头道:望湖兴叹,要过饭点了,大家都走起来,去吃汪老先生祖父最爱吃的长鱼面啰。
长鱼其实也就是黄鳝,此地叫法,菜式中还有叫炝虎尾、烧软鱼、烧软兜的。比如炝虎尾吧,用材考究,只取鳝鱼黑黄色的背脊肉。炝得好,十分的软糯鲜香。记得那日,长鱼面没吃着,那农家小馆只会烧软鱼,上来一看,也就是烧鳝丝嘛,不过就是切得长些,两三寸的样子。味道倒是蛮好。又吃了高邮麻鸭,农家做法,剁块红烧。鳜鱼么,高邮湖的,来一条,搞些蒜瓣红烧,自然是出色。又叫了人手半只的双黄咸鸭蛋,都点头,说回去带廿只给家人尝尝。
那次去,没见着类似大淖的地方,没见到浩浩湖滩苇荡、麻鸭成群及高邮的老街,总是蛮遗憾的。我那从锦州迁居扬州的大学同学景侠,说这是好事,有个念想让你再来。大致过了三四年的光景,是十月高邮湖蟹下来的时候,我和景侠还有一个喜欢钻研邮路的肖爷,总算到了汪老先生笔下的东大街。这街,在民国时期甚至更早一些,已是高邮的繁华之地了。四乡的粮食柴草渔货,甚至更远通过运河舶来的南货北货,均在此集散交易;两旁的街铺也多,有箍桶的、卖布的、剃头的、做烧饼的、米铺、南北什货、小饭馆、烟纸店、酱园、酒坊、染坊、茶馆、豆腐店、石灰店、糕团店、药店、绒线店、棺材铺等一应俱有。汪老先生的祖宅,就在这条街上的竺家巷里。在汪老先生的笔下,当年他这条街上的小学同学中,后来不乏子承父业者,有打铁的、熬糖的、做棺材匠的,守着祖辈扎在东大街的作坊或店堂过活。
站在这条昔日热闹的高邮老街头上望进去,景侠说:有市井烟火气,你看这酒坊,土烧的酒缸老多了,一会一个进来沽酒。再望,街上走动的、骑车的,皆悠悠,两边东看看西看看。街两边,房屋大多一二层高,多半像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翻建,亦间杂了不少瓦色已褪成了灰黑的久远老屋旧铺。街上民宅与店铺混杂交错,我三人依次走过馄饨馆、小面店、卖蒲包肉的、炸麻油馓子卖炊饼的、日杂、小超市、裁缝铺、酒坊、药店、童鞋店、茶馆、浴室;也看街上百姓,忙忙碌碌,皆为生活。走里许,大街尽头,与北门大街交会处,刺入眼帘的,是城堡一样好大一青砖高墙宅落。那墙,起码有两个楼层那么高。抵近,原来是高邮过去最大的当铺。看门前告示介绍:这家取名同兴的当铺,传为和珅的私产,开设于清朝中期。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进去一看,吃它一惊,其里房舍(间)众多,号称近百,兜兜转转,莫辨东西。典当如此之巨,是运河、高邮大湖、邮驿及江淮渔盐造就?不得知。那日,心里似明非明的,还有这当铺黑漆大门处,有联一副:“人生本是典来去,世事何如当东西。”我等三人,怔了半晌,这联,直白却有禅机,好道亦难道。算了,不想了,提两串老街麻油馓子,归去了。
没承想,半年后,竟又站在此联面前,听一干人说南释北。也算是巧吧,去年春,上海花博会开园前,有个叫海光的老哥,组织我等去崇明。也就在上岛这日,海光道:组织今年五月活动去高邮,哥几个都去,说说话,几十年的老哥了,都念想。于是纠起一伙,傅哥、光哥、禄哥、林兄,加耀字辈的耀华耀福及小荧慧芬等,在一个叫薛舒的老师带领下,前出高邮了。
也算是如愿以偿。这一日,在高邮作协的引领下,我等看了汪老先生的祖宅,及详尽其一生的纪念馆。然后,顺着他老早走过的路,去了高邮一个叫界首湖西的地方。车达湖西,放眼望去,高邮湖水面辽阔,眼前初夏的绿苇铺天盖地。高邮的同志说,这里的芦苇荡浩浩荡荡,连同湿地水域有27平方公里呢。其里,有个狭长湖心岛。这不有点像汪老先生笔下大淖里的沙洲吗?只是岛上没有老早的小锡匠十一子,更没有一个挑夫的女儿叫巧云。有的只是我船在苇荡的水道里左拐右突,以及两边已高过头顶的芦苇、满世界随风响起的沙沙声。
这日的午饭,在岛上吃了。在湖也就吃些湖里的东西,鱼虾及水生植物芡实等,咸鸭蛋自然是少不了的。蛮特别的是汪老先生笔下多次写到的家常菜了,如辣椒塞肉,以及油条切寸段塞馅后复炸的回锅油条。总结下来,众人同赞的是一道极普通平民化的大众菜,曰汪氏豆腐。其取材与做法大概是这样的:将豆腐切成小指甲盖大的小薄片过水焯一下,待锅中的荤汤沸起,倒入焯好的豆腐和切成丁的鸡鸭血(占豆腐的1/3),放虾米榨菜末生姜末,煮沸后勾薄芡,倒入汤碗后放葱花,再搁一勺猪油。有胡椒粉更好。此菜的特点是烫,曾有人说,一烫抵三鲜。不无道理。看过去,这菜上桌,众人皆嘶嘶,调羹却不停。
吃罢豆腐,那日从岛上出来,高邮的同志领我等去了界首镇。此镇被称作运河边的古镇,也算是高邮老有名的一地。说是乾隆下江南来过此地六次,游历及商讨淮水问题。镇上现有的历史存留有运河大码头、大清邮局及护国寺、三官殿等。始于明清时期的南大街、北大街上,仍有不少青砖小瓦灰墙斑驳的民宅老建筑。我们看街,这街的人三五抱团看我们。当众人探头探脑,拐进一条叫太平街的小巷时,赫然就见一青砖小瓦蛮大一个明清老院落。没想这院落竟然是我华野1946年4月在此成立的华中雪枫大学,为培养军队干部需要,学校开设了军事、政治、经济、新闻等诸科,校长由时任华中野战军副司令的粟裕兼任。高邮的同志说:大家知不知道,抗战最后一战是在哪里打的?就在我们高邮。粟裕亲自部署指挥,集中15个团的兵力,攻坚与攻心并举,于1945年12月19日向拒不向我缴械投降、仍然盘踞高邮城内负隅顽抗的日独立混成第90旅团岩崎大佐部及伪军发起全面进攻。至26日凌晨,攻入城内日军司令部,迫使岩崎大佐率余部官兵892人投降。此役共歼日军1100余人,伪军4000余人。也就在当日上午,由时八纵政治部主任韩念龙代表新四军接受日军驻高邮司令官岩崎大佐投降。受降的地点,就在城中心熙和巷70号,原来英国人开设的教堂里。这幢中西合璧的民国建筑连同其所在风景优美的中山公园成了日军驻高邮司令部。现在这里作为抗日战争最后一役纪念馆,在高邮十大景点中排行老二呢,其里照片实物多多,加以场景、史料片,平日里,人也是络绎不绝。
高邮还有这样的去处?是夜,多年爱好研习文史哲的耀华,率我等往那方向为明日探路。只见高邮这街上,灯火煌煌,早已不是那黯淡的老时光了。在汪老先生的记忆里,那个时候,运河是条悬河,高过城内的街道,高邮湖也是,湖底与城内大街齐。城内灯火昏暗,年年都怕水患。民国廿年夜半发大水,决了堤,大街成了河,时已近少年的汪老先生看见:父亲每天手里横执一根很粗的竹篙,蹚着齐胸的水去办赈济的事。那水,使几万人丧生,一周后才退去,全县粮食几乎颗粒无收,只有慈姑和芋头们在疯狂生长。五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到故乡的汪老先生,站在城内一个叫文游台的地方感慨万千。这里曾是苏东坡秦少游们一聚的地方。小时的汪老先生,时常在台基上凭栏看运河的船帆们露着半截,在密密的柳梢后缓缓移过。那年回故乡住了约一星期的汪老先生,看见了大变化的运河水面之开阔,知晓前些年水利工程的建设,苏北和高邮再也不受水灾之虞。他用他的笔写道:粮食大幅度地增产了。农民的生活大大提高了,很多人家盖起了砖墙、瓦顶、玻璃窗的新房子,门外种着西番莲、洋菊花。他深深祝愿,希望到2000年时,故乡应当会真正变个样子,成为一个开放性的城市。
应该说:汪老先生的希冀,今天的高邮,做到了,有了高铁、通了民航、扩大了高邮港,成了人们想来的地方。粮肉鱼鸭蛋,人们依然爱戴,物产富饶,也有了落户高新技术新产业。高邮人用他们的双手,建设出美丽新家园;以第47名的排位,跻身全国百强县。
谓予可信,遂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