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孝同先生
少年习画时,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惠孝同。惠孝同先生原名惠均,出生北京。民国时期的画坛“领军人物”金城(北楼)的门徒,1927年加入湖社画会,为骨干之一。湖社成员皆号“湖”字,惠先生号柘湖。陈少梅先生亦曾加入湖社,号升湖。其他成员有陈半丁、于非阇、胡佩衡、王雪涛、溥儒等。惠孝同又是收藏大家,所藏宋元名品知名于世。
我与惠先生家是远亲。每至暑期,就跑到北京,住在王府井大甜水胡同惠先生家,一处深宅大院的一间厢房里。这厢房平时空着。惠先生的书房正对着一个很大的有花有树的庭院,房中一面黑色大漆的木隔扇门窗,其他三面全是顶天立地的楠木书架,放满线装书籍;日照进来,楠木香与书香混在一起,香气沁人,现在任何人的书房都不会再有这种香味了。有时先生上午叫我到他的书房,听他谈书论画,说古评今。他喜欢双手相互搓一搓手掌,待搓热了,再举起手搓脸,他说这样很舒服。这样一点点进入谈兴。说到高兴时,起身去拿来一幅古画,挂在书架上给我看,边看边讲,此时他心里充满欢悦。在他的书房里,我看过他珍藏的宋代王诜的《渔村小雪图》,这幅画堪称国宝;此外还有吕纪的中堂花鸟《四喜图》,饱满丰厚,富丽堂皇。一次,先生拿来一幅二尺余高的小画,放在镜框里,竟是我之最爱——郭熙的《寒林图》。惠先生说,这幅画上无款,不一定是郭熙所作,但确是郭熙风格,并颇具郭熙神韵。郭熙善以云头皴法画窠石,以蟹爪笔法画寒林,所作冬景刚劲瘦硬,寒气逼人,技艺之高,直追李成。惠先生说罢,拿给我一张与这幅画大小差不多的素绢,叫我对临。这次对临古人原作的体验,敲骨吸髓般地进入了我的笔管。
我从严六符先生那里学到的是宋代北宗的画法,是马夏的斧劈皴、钉头鼠尾皴和刘子久的豆瓣皴;从精通南宗的惠先生这里学到了披麻皴和解索皴,尤其是他擅长的小青绿的染法。二位老师叫我触摸到宋代山水的整体。
我十九岁那年高中毕业,报考中央美院,顺利通过初试。主考官找我谈话,说中央美院要成立“李可染工作室”,问我是否喜欢李可染先生。我说李可染先生是我尊崇的画家,并说了我对李可染先生的理解!我从主考官那里感到自己很有希望,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主考官微笑着叫我做好去北京中央美院复试的准备。可是此后一片寂静,没有任何音讯,直到知道自己榜上无名。过后才清楚落榜的原因是我的家庭出身不好。
在那个时代,习画有两种方式,一是求学于美院,毕业后分配到美术专业的单位工作;一是传统的方式,即问道师门,私人传授,这样便很难被体制内的艺术部门认可。惠孝同先生喜欢我,一度想把我调到他就职的北京画院开办的国画学校教课,但由于“文革”的到来而中断。此后,再加上社会的变迁和个人境遇的艰难,与先生渐渐疏离了。
可是,只要拿起笔,还会感到先生的影响。当然这感觉只有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