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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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前一天,忙完手头的事,我记得已经到了下午5点半。天太热,我不想做饭,关上电脑,打算就在楼下的面馆里对付一下,吃碗粉丝当晚餐,进到经常去吃的那家面馆,里面有空调,顿觉凉爽。
我要了碗财鱼粉丝煲,花了十六块钱,我常吃这种面食,有财鱼片,有粉丝,还有几片青菜。吃到一半,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从他们脸上我看不出年龄,劳动者的年龄往往有视觉误差,容易往衰老上猜。正如有闲者的年龄也有视觉误差,容易往年轻上猜一样,他们有可能已经三十几岁了,也有可能到了四十几岁,当然,实际年龄也可能只有二十几岁。两人都很疲惫,在炎热天气里干了一天重活,因而脚步迟缓。他们穿着外套,上面沾满了水泥斑点、油漆斑点或石灰斑点,麻麻点点都是干涸了的泥浆,看上去又脏又凌乱,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着会眼晕,那显然是他们的工作服,又像是迷彩服。
应该是农民工,前面有栋楼房正在装修,刚从工地上下来,也来吃晚饭。两人身板都很瘦削,但结实,我猜想是一对夫妻,尽管彼此不说话,他们疲惫的样子那么相似,走在一起永不会散失的神态那么一致,不是夫妻是什么。他们各要一碗瘦肉粉丝,每碗十二块钱,瘦肉粉丝端来了,就在我旁边那张桌子。粉丝之外,面前各放了一小碟咸菜,面馆的咸菜是免费的。在这个季节,粉丝很烫,他们用一次性筷子在纸碗里挑出几根粉丝,放在一只大汤勺里先凉着,等到不那么烫时再吃进嘴里。他们一言不发。男人在看手机,不是文字,而是视频,我估计要么是抖音,要么是影视剧,但是没有声音,他调到静音状态,一定是怕影响到别人。女人安静地吃着饭,相互间也不说话,这可能是他们疲惫时最好的休息方式:男人看手机,女人沉默,就以这种方式消磨休闲或吃饭时光。他们显然是有默契的,这是一种长久生活达成的默契。不一会,服务员又端来两碗米饭,这就对了,我心里想着,如此炎热,劳动了一天,一碗米粉肯定不够啊。接着我又想到,他们用什么菜下饭呢?我看着他们,他们吃一口饭,再吃一勺粉丝。这下我明白了,他们把粉丝当成了下饭菜,粉丝和米饭本来都是主食,可是,他们把一种主食当成了另一种主食的菜肴。他们吃得很慢,也吃得很香。
我走到前台问服务员,鸡腿多少钱一只,得到的回答是两块钱一只,在那之前,我曾看到过吃粉丝的时候也可以加鸡腿。我要了四只,装在两只纸碗里,让服务员送给他们,服务员把分别装了两只鸡腿的纸碗放在女人面前,指了指我说,“是这位先生送给你们的”。我坐在他们左边的桌子上,相对他们那张桌子有点靠后,两人这时随着服务员的手势,转过头来看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们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像先前那样吃饭,吃一口米饭,再吃一勺粉丝,没人碰装有鸡腿的纸碗。我有些忐忑,担心这件事情是不是被我搞砸了:我是不是打扰了他们?或者我是不是冒犯到了他们?我在想,他们内心是不是觉得我在怜悯他们,同情他们,并且用这么廉价的食物来施舍他们。如果这样想,那么我的行为无疑对他们的人格构成了某种伤害,我担心这样,甚至想要对他们解释什么。但是我终归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或者呢,最坏的情况会不会是,他们根本就不喜欢吃鸡腿,好像也有这种可能。
我正胡思乱想着,事情却在起变化,女人在动她面前的两只碗,她把一只碗推给身边的男人,另一只碗往自己身边又挪了挪。这举动也很默契,我因此想,他们干活时也会这么默契,在日常生活中也会这么默契。另一种默契是,他们几乎同时开始吃鸡腿。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他们吃得很节制,小口小口吃着,每次只将一小片鸡肉从鸡腿上撕下来,慢慢吃着。男人仍然在看手机,女人也仍然沉默着,他们小片吃着鸡肉的样子,就像是边吃菜边品酒。我突然觉得他们这样子真好!这个傍晚一下子变得令人愉快,一下子变得如此明亮。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晚餐,对我来说绝对是这样,比一场喧嚣欢腾的酒局更令人愉快。
我已经吃完了,悄悄推门出去。临出门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可能意识到我正在出去,正好也在回头看我。我们的眼睛相互对视,然后他们转过头去继续吃饭,我转过头来到门外。我们之间仍然没有说话,他们没有向我道谢,我也没有向他们道歉,这样的状态多么好。但是我记得他们脸上的表情比刚进面馆时的表情松动了一些,我用到松动一词,说明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刚进面馆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大概是紧绷着的,否则我不会想到他们现在的表情是松动的。或者也有可能,他们刚进来时因为疲惫,因为饥饿,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那么此刻,因为吃过食物,因为休息了一阵,休息的确在帮他们补充能量,事实也正是男人在以阅读手机而休息,女人则以沉默在休息。所以他们脸上此时的表情,准确说来大概不是松动,而是生动一些了。
像往常那样,我到江滩去散步,心情没有来由地好起来,步子因此迈得轻快。前面那栋楼房正在装修,下面五层楼据说是大型商场,他们很可能就在此处劳动。我不知道像他们这样工作一天,能拿多少钱,这是我的疑问,我没机会询问他们,即使有机会,也不太好问。接着我进而想到,他们每天的劳动报酬,老板是当天结给他们呢,还是一个月后再结清,或者几个月、半年、一年之后,才把薪水发给他们?老板会不会拖欠薪水……这种无中生有的担忧,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以后再遇见他们的机会微乎其微,即使能够遇见,也不一定再认得。但是,我却在无中生有地为他们担忧。为什么会这样?我拍打着脑袋,尽量驱赶陡然出现的这些不好念头,重又戴上耳机,继续收听手机里的有声读物,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明天就出差了,此次的行程是去恩施,再去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