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记忆
人的一生中,有的记忆很模糊,但有的记忆却十分清晰。我在部队生活和成长的八年,好像每天都能重现。我所在的是北京的铁道兵部队,任务是修建北京地铁。那时,我当的是文艺兵,开始是在宣传队弹月琴,后来就专职搞创作。记得我深入基层部队体验生活,一去就是半年多。那时,住在连队里,就是一个临建棚。我住在上铺,夏天就跟在蒸笼里一样,浑身都是汗。一晚上下来背心能拧出水来,实在热得不行,就光着脊梁在外边坐着,看那清澈的夜空。连队的业余生活很枯燥,当时也没有电视,我就发挥自己的特长教大家唱歌。唱起来,大家就觉得有了精神。最有意思的是我还帮助战友们写情书,尽管写的都是水词儿,但是战友们也还是很感激我。记得替一个贵州兵写情书,最后一句话是我想了很久的话,“晚上睡觉我天天都枕着你的照片,就觉得你在我身边”。这个贵州兵的女朋友给他回信说,就为了这句话哭了很久。后来,我能编出来的词都写完了,那时候觉得自己文化还是太浅,肚子里的货实在不多。贵州兵磨我继续写,我就一摊手说,没有了,都写出来了。他就哭丧着脸说,你无论如何得给我写,她看我的信都看出魔怔来了。后来,那个贵州兵复员回去结婚,他老实地告诉妻子,是有一个叫李治邦的战友替他写的。
连队爱打篮球,记得一个星期天,我和战友们打篮球,宣传队的几个女兵来看我。当时,连队的人都出来了,眼巴巴地看着这些女兵和我站在篮球场上说话,就像过节一样。我带着几个女兵去了我的临建棚,一个宿舍坐满了看热闹的人,弄得女兵们都很尴尬,很快就走了。
我和战友们经常去工地,还下到地铁工地扛钢筋。我扛起来摇摇晃晃的,身体立不起个。扛完了以后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喘粗气,拉风箱似的。战友们就不让我扛,我不服输就接着扛,每天回到连队身子骨就跟散了架一样。艰苦真是磨炼人,我在连队的半年对我来说是一段永远难忘的岁月。每个礼拜就包一次饺子,我负责擀皮,战友们包出来的饺子五花八门,丑的俊的什么样儿的都有,但是大家吃起来都觉得特别香。晚上站岗,常常因为睡过去了没有人叫我换岗。后来,我努力不睡过辙坚持去站岗,当时连队驻扎在五棵松,马路对面还都是庄稼地。夜色阑珊,抬头能望见漫天的星斗。我就在那儿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想今后的生活,想将来会搞一个什么样的对象,我自己给她写什么样儿的情书。当时,我们连队给五棵松道路两旁种杨树,整整三天。杨树苗子在夏风中显得郁郁葱葱,我跟战友们说,等树长大了,我们一定再回来。那年我为了寻找连队,去了五棵松,旧貌换新颜。连队的临建棚没有了,建起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道路两旁的杨树已经成了大树,我情不自禁地拥抱杨树,觉得有一种力量渗透在我的身体里。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连队,到所在的营部当团工委书记,继续体验生活。我在营部成立了一个宣传队,每天带着大家去各个连队演出,越演越火,一直演到了首都体育馆。我和另一个战友李炳江说相声。当时,体育馆里座无虚席。接我们场的是著名男中音歌唱家马国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是天津人吧。我点了点头,心里格外自豪。
我还很荣幸地当了一所小学的校外辅导员,给小学生们编舞蹈,写校歌。我能吹笙,她们跳舞的时候我伴奏,看着她们翩翩起舞,我的心跟随她们的舞蹈荡漾起来。记得孩子们去清华大学演出,那是我第一次去清华大学,看什么都新鲜,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要是能上清华大学就好了。后来,营部推荐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去清华大学,我积极报名参加,因为我是体验生活来的,就没有被推荐上,让我颇感遗憾。如果去了,或许我就是另外一种人生。
从部队复员回天津,我是戴着领章帽徽回来的,到家才恋恋不舍地摘下来。摘下来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那一身绿军装回到地方后我还穿了很久,总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兵。我陆陆续续写了好几部小说,记录部队的生活。几年前,我得到一个机会去海军采访。在大连乘舰艇到海洋岛,仿佛瞬间就回到了自己过去的部队生活。和战士们在一个食堂吃饭,住在营房里,听他们讲述海军的动人故事。又熟悉,又觉得新鲜。现在的部队生活比我那时候丰富多彩,伙食水平也提高了,但精神状态还是那样,朝气蓬勃,生龙活虎。从海洋岛回到大连,赶上有风浪,我晕船,吐得一塌糊涂。战士们却精神抖擞在一线工作着。我躺在床上,觉得天和地倒了个,人都在空中飘着荡着。等风浪过去,我问战士们是不是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笑着对我说,比这个风浪更大的多得是,不经风浪怎么能算是中国海军呢。与他们告别的时候,他们列队向我敬礼,对部队那种久违的深厚感情油然而生。我把这段去海军的采访写成了小说,其实这都是他们的真实故事。虽然我已经远离部队很多年了,但每每回忆起来,总是能激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