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2年第4期|宗城:风行水上涣
在中国古代,“风行水上涣”原本是《易经》的典故。《象》曰: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涣者,一曰王命,一曰文章。郑玄说,这里的文章是礼法的意思。古人说“文……
第一则
在中国古代,“风行水上涣”原本是《易经》的典故。《象》曰: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涣者,一曰王命,一曰文章。郑玄说,这里的文章是礼法的意思。古人说“文”,不是今天说的文学,而一般是礼法教化之文。前人对“风水涣卦”注释道:“风过而不留,水去而不归,象人命之终也。风气无形,遇水则涣然文章;鬼神无方,入庙则肃然礼拜。先王法之,立宗庙,祀天帝,配祖考,以风天下。序昭穆,收精气之散越也;奉鬼神,救治心之乖张。”
到了北宋,“风行水上涣”成了写文章的一种风格。北宋文学家苏洵说,风行水上涣,天下之至文也。“平常所了然于心者,是水;一时所动荡激发不得不使之了然于口与手者,是风。”
苏轼在苏洵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觉得写文章,就像随物赋形的云彩,而天下之至文,也即风与水相遭遇,缺一不可。这层水就像经历,经历多了,郁结于心,才有深厚的感觉。但有经历还不够,需要风的触动,风轻轻掠过水面,不多不少,就像文章点到为止,才有冰山一角的余味。
这个道理,对于写小说也是通的。批评家论小说,常着眼于意义,但对小说家而言,最重要的是一个“核”,小说的核,找到它,整篇小说就会一气呵成,如水银泻地般流畅无阻。这个核,可以是一个隐喻,也可以是贯穿小说的某种结构,它凝聚了整篇小说的华彩,是一个有差异感,又击中人心的东西。找到了核,小说就会紧凑,反之,小说将散乱无章。
那怎么找到这个核?其实就是风与水相遇。去感受,去经历,有了足够的阅历,在某一刻被触动,等到凝聚于心,感到不得不说了,就是风与水相遇的时刻。
在这方面,意大利的卡尔维诺是个天才。他关心严肃的事,能够用轻盈的形式表现出来。御风而行,扶摇而上,卡尔维诺就像是一名懂得御剑术的侠客,在天地间尽情驰骋。他曾写过一本《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谈论他对小说的理解,其中第二章就是《轻盈》(Lightness):“如果要显示生存的重负,那就应该轻盈地显示。”
卡尔维诺写了四十年小说,他的写作方法致力于减少沉重。他在书中说:“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
为了更准确表达,他引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写道:“一个小说家如果不把日常生活俗务变作为某种无限探索的不可企及的对象,就难以用实例表现他关于轻的观念。这正是米兰·昆德拉所做的。他做得十分明确,十分直截了当。他的小说《生活中不能承受之轻》实际上是对生活中无法躲避的沉重表示出来的一种苦涩的认可,这不仅仅存在于他的祖国命定遭受的那种极度的、无所不及的受压迫的处境之中,也存在于我们大家所处的人类命运之中,尽管我们可能要比他们幸运十倍、百倍。对于昆德拉来说,生活的沉重主要存在于威迫,把我们裹得越来越紧的公共和私人事务的小孔眼大网般的威迫。他的小说告诉我们,我们在生活中因其轻快而选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其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大概只有凭借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性我们才能够逃避这种判决;而这种品质正是这本小说写作的依据,这种品质属于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卡尔维诺的小说魔幻、轻盈,“像柏修斯那样飞入另外一种空间”,他这么做并非为了逃避现实,而是通过更深邃的方式回到现实。小说家在人世间遭遇种种束缚,但他仅仅直白地反映束缚,还不能成为小说,他需要适当抽离出来,具备和常人不一样的眼光,在差异感,而不是重复感中试炼小说。
第二则
作者们时常困惑于一件事:很努力写的小说,反响平平。无心插柳,却有意外之喜。这当中,有的是题材的原因,小众的题材,多么努力都拼不过大众的热度,但有的是在于写作的心态和努力的方向,世间之所以常有“无心插柳柳成荫”,在于当我们执着时,心态无论如何是绷紧的、自我的,不能完全放开,随心所欲,而当我们破除执念,以一种轻松的心态进入,反而达到了接近随心所欲的境界,因此一气呵成,妙语连珠,自己写着不拖沓,读者看着也舒心。
很努力却未必写出好小说,这不只是因为天赋,实际上,大部分写作还不需要作者比拼天赋,只需要持续的训练、合适的心态、创新的选题和基本的表达功力,一个资质平庸的作者也能写出好小说。
但为什么,我们看到很多辛勤的写作者,很努力要证明自己,写出的文字却缺乏语言美感,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笨拙”?
因为他们经常被“证明自己”的念头所连累。
“证明自己”让他们更努力,比庸庸碌碌的他人显得更进取,但在写文章上,“证明自己”的念头过强,容易伤害文章的质感。
当一个人写作时,时时怀揣着“证明自己”的念头,他的自我容易淹没他所要写的东西本身,写作的指引,不再是为了创造,或者忠实地呈现某种状态,而是成为“证明自己”,换言之就是“得到外部评审的认可”,也许是市场,也许是专家,无论是何者,迎合的幽灵都会爬上枝头,占据我们的头脑。
想要证明自己的念头,往往伴随着对自我努力的强调。然而,写作是不需要强调努力的,心里有个努力的念头,就容易熬成苦吟,所有情绪都被负重前行似的情绪影响,写出艰难的文字。若是写苦吟一派的文学尚可,其他方面,则不可取。
这不意味着写作不需要努力,写作如同长跑,需要一次次跑步练习和正式起跑后不到终点不止步的决心,尤其是长篇写作,写长篇要忍受巨大的孤独,短暂的激情消逝后,是漫长的如马拉松一样的坚持,前路不明,无人喝彩,时时跑到中途,又要折返重回,却未必有回报,于自己是大工程,于别人只是废纸,很多人中途跑不动,就停下了,而坚持下来的人,会得到一些如萤火一样明亮的东西。
它是脑力劳动,也意味着精神的付出,写作需要努力是我们的共识,但我们在这个过程中,需要寻找的是适合于写作对象的状态,而不是努力这个东西本身。比如:要写空巢老人,就需要深入了解空巢老人的生活状态,感受他们的日常;或者,如果要写都市人的疏离和孤独,就要明白造成他们疏离和孤独的原因是什么,通过叙事方式、结构、写作对象的言行举止营造出此种情境。它需要的是含蓄,收敛起“直接抒情”的欲望,而强调努力,满脑子“怀才不遇”“证明自己”“我为这部作品倾注心力”的念头,容易让作者急于表达自己,损毁文本的含蓄之美。
太努力写不好小说,太努力,容易把小说写苦,酸涩、滞重,缺乏离地三尺的轻盈。古人说:“风行水上涣。”小说需要具有风行水上的感觉,才能在严肃和轻盈中找到平衡。
好作品是阅历和境界的结合,发乎心,诉于情,止于理。若沉溺现实与自我的困顿,非但写不好小说,反而容易犯“职业文人病”。民国时期,张爱玲在被傅雷批评后,曾写过一篇短文,谈到作者的“职业文人病”。她说:“职业文人病在‘自我表现’表现得过度,以致于无病呻吟,普通人则表现得不够,闷得慌。”有时候,职业文人感到曲高和寡的苦闷,就会去迎合低级趣味,博取外界的认可,“存心迎合低级趣味的人,多半是自处甚高,不把读者看在眼里,这就种下了失败的根。既不相信他们那一套,又要利用他们那一套为号召,结果是有他们的浅薄而没有他们的真挚”。(《论写作》)
所以,如果作者把努力用在“职业文人病”的积累上,多半适得其反,越努力,越写不好。
许多时候,你知道自己写不好,只是你在里面付出了、努力了,你不愿意承认失败。作者在完成第一稿的瞬间容易热血沸腾,他深呼一口气,以为完成了绝世好稿,说别人所未说,言他者所不敢言,特别是在传媒发达的当下,时效性被作者们念兹在兹,作者被自己的热血冲昏头脑,就容易把一稿作为最终稿,几天后回头看,才暗自嘀咕:“我怎么写了这么个垃圾……”
我们和我们正在写的东西并没有那么了不起,我们虽然独特,但多数没有天才到自我可以无所顾忌的地步,于是常常有“作者一表达,上帝就发笑”,作者以为自己可以居高临下,教育读者,其实百分之九十的道理,读者都已见怪不怪,作者此时若再抱着发现什么新真理的姿态入场,容易贻笑大方。非但教不成读者,反而被读者笑。
曾和一位编辑交流,他说,刚出来的作者,常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急着昭告天下,实则,那个东西已经被太多人讨论过了。他不想听一个作者讲自己发现了新大陆,他看的是,你能在前人的基础上开拓多少,你的具体的操作是怎样的。今天不缺乏表达的人,但这些表达多数成为废料。大部分写作者的阅历是相似的,训练是相似的,甚至写作思维也是相似的,他们只是共同生产出署名是谁都无关紧要的文本。
这一代写作者在和“阅历不深”搏斗。许多人看的是一样的风影,议论的是一样的话题,走马观花似的,对细节就只有虚假的想象。青年们常以为自己的生活足够写成几本大书,动笔后才发现,一篇非虚构的文章已经写尽他们的生活,写完之后,他们的人生经验就变得捉襟见肘。这时候,即便他再努力写自己也只是不断重复,很多作者都这样,后面的作品都是对处女作的打乱重组,真正的新意少得可怜。
这时候,他应该停下笔,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去见识他人的经验、真正具有异质性的生活,不只是拍照似的经过,最好能够融入。同时,他不妨多看看经典,看看同样的话题,前人们是如何书写的。比如你要写进城奋斗的青年,《红与黑》《嘉莉妹妹》《了不起的盖茨比》都不该被错过;要写大家族的兴衰,《金瓶梅》《红楼梦》《战争与和平》就是你眼前的高山;要写人生的诗意,即便不看书,你也可以看一部杨德昌的《一一》。
不要闷头瞎写,写作遇到瓶颈,就多出去走走,多看看经典。多看经典,才有敬畏,知道眼前有高山。高山不叫你臣服,要你去翻过,翻过方可见众生。
此外,注重对选题的积累。就和论文需要提前确定选题一样,即便写作散文、小说,选题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它关乎你努力的方向,乃至最后的结果。对于一位成熟的写作者来说,它在选题、构思所花费的时间,可能比进行创作时间还要多。为什么很多人事半功倍,很多人努力而不得,可能就是在于前者抓住了一个好选题。
确定选题后,你再进入写作,做好长期战役的准备。在一次次改稿中,你要和自己较劲,和编辑较劲,和心中的金线较劲。在我自己的写作中,我只有写出一个开头,逐字逐句地念,才知道瑕疵在哪,怎么找到流畅的感觉,只有写出一个初稿,再抽离出来,才知道结构有什么问题,逻辑有什么缺陷,哪里“隔”了一层。
第三则
在文学上,阶层决定论是不可取的。那些把人们的文学审美,简单地与他们所属的阶层挂钩的做法,是对文学的一种偏见。因为在今天,文学在价格上的门槛很低,在这个奢侈品动辄几万元,房子动辄几百万、几千万元的年代,购买一本鲁迅的书,不过是几十块的开支。如果是在二手书店、地摊上,那些文学经典,也不过是你买一杯奶茶的价格。文学恰恰是今天性价比最高、对普通人最开放的学问,文学不在价格上设置高门槛,给予了不同人群最大限度上平等的关照。《红楼梦》是高贵的,但阅读《红楼梦》没有尊卑之分。
而你提笔写作,也不过是一支笔、一张纸,或者一台笔记本电脑的问题。它会有难度吗?当然会有,但比起建筑、音乐、影视这些更加烧钱的行业,文学已经是今天物质成本上最低廉的行业,而它所能给予人类的养分,一点也不比其余行业低,甚至,在开拓人类语言的边界、唤起人们内心情感的能力上,文学仍旧是今天最有力量的一门学问。
文学并非无用,它是对工具理性的反抗,它帮助人们重新认识到,生活不只有一种价值选择,在成王败寇之外,还有更宽广的世界。
那些认为阶层决定文学审美的观点,忽略了千百年来很多伟大作家,他们最有灵气的时候不是在贵族,而恰恰是他们还处在世界的边缘,被视作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的时候。从《诗经》到“白话文运动”,文学史上的数次变革与遗产,发起者也不只是贵族、士绅,还有广大劳动阶层出身的写作者,他们闪耀的灵性,不是金钱可以简单复制的。
作为反例,实际上,在明代和清代,真正被贵族们赏玩的文学,因为它创造力的缺失,它的文学价值和影响力,都没有高于平民创作的文学。
不能否定,世家大族出身的文人,在文艺创作上有更多便捷,比如人脉、资源,但仅仅在文学创作和审美来说,阶层无法决定一个人。
所谓审美高低,并不是你读普鲁斯特,我看综艺节目,你的文学审美就必然更高。那些通过一个人晒什么书,来判断他的审美的做法,只是一种庸俗的有色眼镜判断,一个开放的文学家,他不只会阅读严肃文学,也能大大方方接受游戏、综艺节目,他不会以分享通俗小说为耻,不会沾沾自喜自己读了多少小众的严肃书籍。说到底,阅读不是标榜,如果一个人阅读让自己更狭隘,他的书其实是白读了。
而在文学鉴赏上,比起看一个人到底读了多少“高大上”的书籍,我觉得更有效地发掘一位青年文学潜力的手段,其实是看他文字的创造力、对生活的感知,以及他对自我之外的他者是否有足够敏锐的共情能力。所谓文学,不只是诗与远方,还有脚下踩着的那片土地。
当然,在寻找文学的路上,作者难免遇到瓶颈。王安忆曾说:“人们经常用‘瓶颈’来描写停滞不前的状态。其实,写作者真正的瓶颈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种瓶颈不是说你写得不好,而是在于你会忽然对写作这个事情感到厌倦,觉得我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这才是真正的瓶颈。在这种时候,你不能够放下笔,也许一旦放下笔,再也不写了,你会过着一种再也得不到满足的生活。但是,你也不能硬写,因为硬写的话会把你写伤掉,从此你会非常非常厌倦写作这件事情。我觉得每个写作者都会经历这种阶段,这个时候谁也帮不到你,只有靠你自己慢慢挣扎出来。”
当瓶颈期到来时,作家要记得两件事。第一,不要被批评打倒。写作需要信心,可能你现在写得真不行,但你没信心,写得会更糟。第二,不要把朋友的夸奖当回事。他夸你,可能只是不想丢了你这个朋友,也可能是编辑帮你做了人情。对你作品失望的,一般会选择沉默。作家得有信心,相信自己在路上,但要用高标准要求自己,要向小时候的文学偶像看齐,而不是沾沾自喜。因为可能你现在觉得,自己可以了,但出了同温层,你可能什么都不是。
写作前三年是最难熬的,尤其是小说、诗歌这种门类,不是被批评,而是你会深切感到,你的表达,如入无物之阵。一颗石头落了海,沉了就是沉了。你像一个人跳起舞,在没有观众的剧场。你像呐喊,在无尽的荒原。过程中,你会怀疑,会沮丧,会一次次问自己,适不适合这门手艺。对,很多人会劝你放弃,说你不适合。但也许可以宽慰的是,如果你熬过去,你会翻过群山,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甚至,你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感到,你的路途不再没有希望,你熬过去这三年,已经超越了大多数半途而废的作者。
我很喜欢刘恒的一段话,他说:“写作者的一个痛苦就是自我贬低、自我否定,时间长了,这是极大的心理摧残。特别是那种敏感的、内向的人,会不停地审视自己、反省自己。只要你写作,痛苦就会伴随。”
而当写作到一定阶段,我们就要和“我很努力”“我写的东西有价值”的念头做斗争。作者,要比刻薄的读者对自己更狠,他不能轻饶自己,不能畅快地用“努力了”“付出了”“我有我的无奈”,作为放过自己的理由。我是说,如果因此把不满意的作品发出来,它可以被理解,但并不是好的写作。尤其是在这个“速度魔法”的年代,一个崇拜速度的年代,每个人都如饥似渴奋斗的年代,其实我们都知道,自我重复是一个写作者最大的敌人。
自我不需要表达,自我就在叙述中,写作时强调“我”,容易暴露作者的局限。作者们有时候总相信自己是独特的,其实大部分作者的大部分经验都只是浪费时间。
作品是自我和忘我的统一。只有自我,才能独特而迷人。只有忘我,才能松弛而开阔。松弛是一种天赋。一个作家是敏感和自恋的调和,再加上一些恻隐之心。
【作者简介:宗城,1997年生,广东湛江人。作品散见于《西湖》《ONE》《财新文化》《东方历史评论》《文学自由谈》《星星诗刊》《青春》《作品》《澎湃·私家历史》《单读》等平台。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孙犁散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