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7期|孔见:汹涌澎湃的道路——海南岛与海上丝绸之路
起风的时候,大海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波涛从四面八方吼啸而来,海南岛形同一叶扁舟,似乎随时都会被吞没。面对此景,不论是李德裕,还是后来的苏东坡,上岛时都有惊魂之感。层层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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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的时候,大海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波涛从四面八方吼啸而来,海南岛形同一叶扁舟,似乎随时都会被吞没。面对此景,不论是李德裕,还是后来的苏东坡,上岛时都有惊魂之感。层层叠加的潮水,看起来似乎比陆地高出许多。特别是潮汐之夜,或是台风登陆的季节,波峰与浪谷高深跌宕,水体一个炸响接着一个炸响,让刚从内陆过来的人甚是惶恐。因此在汉代,从海岛往南望去,那片苍苍茫茫的“巨浸”,就叫作“涨海”;涨海深浅叵测,露出水面的石磊叫作“崎头”,没露出水面的暗礁叫作“磁石”。
对于旱地上的生存者,大海是道路的终止,海岸即是山穷水尽之处。然而,自从建造了船只,人便可以乘桴于海,在汪洋之中开辟出看不见的水路来。早在先秦时代,骆越人打造的船只,吨位就可达到三十吨。秦代以后,南越船厂造出的木船,载重量扩至五六十吨。到了汉代,造船技术更加成熟,有了可以走得更远的楼船。海上的交易,获利是陆上的十倍以上。暴利的驱使,加上商人自古的冒险传统,使开出去的船一次比一次走得远,更远的地方更有利可图。一条看不见的商道,就这样从波峰浪谷与崎头磁石间踩踏出来,并被后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或者“海上陶瓷之路”。在这条此起彼伏的液态道路上,集聚着那个时代最不要命的人。由于阳光的烤炙与盐碱的腌渍,他们的脸孔黑得像魔鬼一样难以辨认。大海是水的沙漠,最最荒凉的领域。海上的航行漫长而缓慢,空中的烈日和腥咸的海风,使时间变得无比难挨,只有偶尔停落在船舷的鸥鸟,能给人些许的乐趣。
有关这条迷幻的水路,《汉书·地理志》里有最初的描述。中国商人“市明珠、璧琉璃、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从雷州半岛的徐闻出发,经琼州海峡、北部湾,进入越南、马来半岛、暹罗湾、孟加拉湾,到达印度半岛南部和今斯里兰卡。与来自地中海的罗马、希腊商船相会,并进行交易。之后,采购当地的香料、染料、象牙等返回中国。罗马、希腊的商人则把换来的商品,经波斯湾、红海带回罗马、希腊各地。在那里,中国缯丝是最受欢迎的物品,贵族身份的象征,使身穿布衣的平民黯然失色。据说,不可一世的恺撒大帝,曾穿上中国绸缎裁剪的新袍,现身罗马大剧场演出现场,引发了极大的轰动,成为演出的高潮。
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书描述,罗马每年有一百二十艘商船,从埃及的迈奥霍穆港起航,前往印度马拉巴海岸和斯里兰卡,与外邦商人进行交易。这些商船满载而归,返回埃及之后,又将货物运入罗马都城抛售,赚得盆满钵满。据说,早在前一世纪,中国丝绸已出现在罗马市场,备受上层社会追捧,成为贵族身份的象征,因此中国丝绸供不应求,“罗马每年为购买中国丝绸而流入印度、中国及阿拉伯半岛的金钱,不下一亿罗马币(Sesterces)。而经营这种中介贸易的安息(即波斯,今伊朗)、印度亦从中牟取暴利,据《后汉书》称,其与罗马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李金明《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与变迁》,《新东方》2015年第1期)。东汉延熹九年(公元166年),大秦(东罗马帝国)国王遣使者自海路来到中国,实现了世界两大帝国之间的正式通航。
三国时代,蜀国与魏国都属于内陆,对水上贸易的意义认识不足。割据东南的吴国,造船业领先世界,官营的丝织业发展迅猛,有奇货可居,在海上贸易中获利甚丰。东吴之所以三次派出重兵,企图踏平海南岛,就是看中它在海上丝绸之路要津的地位。到了唐代,这条海上商道被称为“广州通海夷道”,全长达一万四千千米,途经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堪称当时世界之最。海南岛“西则真腊交趾(今越南),东则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今三沙)”(王象之《舆地纪胜》)。从广州出发,不论怎么走,都要经过海南岛。“唐宋两代时,海南岛实为蕃舶往来之所必经”(《蒲寿庚考》),因此,这里是整个航线的中转站,海口西海岸的烈楼港,以及后来的神应港,三亚的临川港,都是商船进行补给、交易和避风的地方。
唐天宝年间,名将高仙芝在中亚与大食(阿拉伯帝国)的作战中失败,加之安史之乱的影响,通往西域的陆上丝绸之路基本被阻断,对外贸易的主渠道转向海路,沙漠里的骆驼也被海上的帆船所取代。“广州通海夷道”因此成为当时世界上最为繁忙的商道,随波逐利的人汇聚南海,出现了“涨海声中万国商”的壮观局面。官方专门成立了管理海上贸易的市舶司。当时往来海上的除了中国的商船,印度、波斯、阿拉伯的船舶数量也相当可观,大的船只甚至能载六七百人。通过这条商道输出的大宗商品有丝绸、瓷器、茶叶和铜铁器,运回国内的主要是香料、珠宝等,当然还有白银与黄金。奴婢的贩卖,在当时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生意。海南岛加入世界贸易的产品主要有沉香、降真香、珍珠、玳瑁、槟榔、五色藤、吉贝、黎锦、珊瑚、海参、鱼翅等。即便是在海滩上捡一把贝壳,也能在内陆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大诗人李白的作品里,透露了当年骆越珍珠进入皇宫的情形:“越客釆明珠,提携出南隅。清辉照海月,美价倾皇都。献君君按剑,怀宝空长吁。鱼目复相哂,寸心增烦纡。”(《古风》第五十六)诗里的“越客”,很可能就来自海南岛。而以南海明珠自居的李白,显然已经陷入了为鱼目所混的烦恼之中。由于过度的捕猎,海南岛上的亚洲犀与大象,在唐宋时代已经踪迹难寻,取而代之的是沉香、槟榔与吉贝。到了宋代,海南黄花梨也与沉香一起,成为海南岛独特的招牌产品。沉香中又有了更加细致的分类,如笺香、鹧鸪斑、沉水香、奇楠香等,堪称香料之王,既为国内的王公贵族和文人墨客所迷恋,伴随才子佳人进入温柔之乡;也为中亚的信徒所受用,参与人神之间隐秘的沟通,有“一钱万金”之贵重。
据《文献通考》记载,神宗后期,北宋一年的赋税总收入为7070万贯,其中工商税占到70%之多。也正是从宋代开始,海南设立了市舶司,对进出口货物专门征税。海南岛俨然成了中国对外开放的前沿。宋代诗人楼钥在写给赴琼任职的友人所写的诗中,有这样的描述:“黎山千仞摩苍穹,颛颛独在大海中。自从汉武置两郡,黎人始与南州通。历历更革不胜计,唐设五筦如容邕。皇朝声教久渐被,事体全有中华风。生黎中居不可近,熟黎百洞蟠疆封。或从徐闻向南望,一粟不见波吞空。灵神致祷如响答,征帆饱挂轻飞鸿。晓行不计几多里,彼岸往往夕阳舂。流求大食更天表,舶交海上俱朝宗……”(《送万耕道帅琼管》)从中可以窥见海南岛海上贸易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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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海南在国际贸易中地位关键,但这座没有老虎的岛屿,权力仍然处于分散与博弈状态,社会治理相当混乱。有唐一代,海南岛上的州县设置变动不居,大的调整多达七次。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社会动荡,加上自然灾害与瘟疫流行。有的州县治所,不断受到当地人的愤怒攻击,有限的驻军根本应付不了此起彼伏的骚乱。琼东北新置的琼州府自公元667年起,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被部族武装占据,官军多次联合进剿,就是收复不了,可见政府在社会中的狼狈与尴尬。陆地上尚且如此,汪洋大海之上,更是鞭长莫及了。于是,地方豪强势力逐渐扩张,在一番生死搏杀之后划定势力范围,形成法外治权,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社会的利益分割。这里面首先要提的人物,就是冯冼夫人的后人冯若芳,而说起这个人,又不得不牵扯到另一个人:鉴真大和尚。
天宝七年(公元748年)六月,鉴真和尚和众弟子从扬州崇福寺出发,顺利抵达舟山群岛。为了等到顺风,他们在岛上滞留数月,直到十一月份才正式起航。这已经是他的第五次东渡了。为了扶桑众生能够听闻正法,完整领会三藏中律藏的内容,同时也为了完成自己十四岁时在佛像面前发起的心愿,他不惜丧身鱼腹,虽九死其犹未悔。
鉴真复姓淳于,小时候常随父母到寺院进香,有感于法相的庄严与道场的神圣,决然于扬州大明寺出家,成为释迦牟尼的弟子。四十余年间,他游学、修庙、造塔,持戒精严,并先后为四万余人授戒,被尊为授戒大师。此时,日本国陆续派出遣唐使,到中国来汲取文化源流。日本僧人荣睿、普照有感于本国佛教传承不完整,戒律不完备,随遣唐使渡海入唐,欲邀请在世高僧赴日传授戒律。经过十年寻访,他们于公元742年,来到扬州大明寺,恳请有道僧伽赴日传授“真正的”佛教。弟子中有名祥彦者上前说:那个国家太过遥远,隔着渺茫沧海,一百个去也不见得有一人能到达。况且人身难得,中国难生,我等还在修学当中,尚未证得道果。其余僧众皆默不作声,只有鉴真和尚起座开言:“是为法事,何惜身命!”
然而,不知是因为日人业力过重,还是大和神道作怪,东渡一事从一开始就进展不顺。当年冬天,鉴真携弟子二十余人和日僧一道,拿着宰相李林甫从兄李林宗的信函,到扬州附近的东河开始造船。然而,船即将下水时,鉴真弟子道航的一句话,竟惹恼了同修沙弥如海。如海一怒之下向官府告密,诬告他们大举造船,是为了与琉球海盗合作,洗劫繁华的扬州城区。淮南采访使班景倩如临大敌,当即派兵把参与此事的僧人一一抓了起来,并将日本僧人驱逐回国。
虔诚的日僧荣睿、普照并不因此气馁,他们潜伏下来,东渡的行动也在暗中继续筹备。两年之后,鉴真率十七位僧人,雇用八十五个“镂铸写绣师修文镌碑等工手”再度出发。然而,船未及东海,就在长江口的风浪中翻沉。经过修理之后起航,又被一场大风刮到舟山群岛上去,数日后才被救了回来。此后的第三、第四次行动,也因种种阻挠不能成行。
公元748年,百折不挠的日僧荣睿、普照再度来到大明寺,在大雄宝殿长跪不起。尽管鉴真和尚此时已经六十一岁,身体相当不好,而且处于官府的监视之下,但他仍然决意东渡,完成夙愿。是年六月,他率僧众及工匠水手五十九人下海,在狼山(今江苏南通)和舟山群岛,两次遭遇狂风巨浪,也没有动摇他们的意志。十一月,又从舟山群岛起航。在东海上,他们遇到了更加恐怖的台风,船像发癫似的在巨浪中跌宕,帆桅摧折,船舱进水,众人皆惶然无措,唯有鉴真老和尚静坐舱底,如定海神针。他们靠吃生米、饮海水度日,在昏天黑地中漂流了十四天后,终于靠近一处海岸。派人上去问路,回来却报:“此间人物吃人,火急去来!”后来到了一处港湾,进去便看见一个人披着长发,带着大刀,凶巴巴地站在岸上。于是船又勉力划了三日,到了一条河流的入海口。再派人上岸打探,才知道到了海南岛南部的振州(今三亚)的大疍港。振州别驾冯崇债闻讯带领四百兵马,浩浩荡荡前来迎接,把已经湿透的经书搬运上岸,摊在石头坡上晾晒。冯崇债执弟子之仪,将鉴真和尚一行引到自家大宅,做了丰盛的供养。他称自己前夜梦中,已得知有姓丰田的僧人要过来,可见缘分殊胜,于是将他们安置在大云寺里歇息。之后,还在太守办公处设坛,给当地信徒授戒。
在岛上的一年,鉴真和尚和他的弟子,为佛教薪火的传承与光大,做出了不遗余力的铺垫,但他始终惦记着东渡日本的未酬之愿。
天宝八年,在挽留不成之下,冯崇债“自备甲兵八百余人”,护送鉴真和尚一行前往崖州,以便从通潮驿渡海北归。沿着东海岸一走就是四十多天。途径万安州(万宁)时,当地大首领冯若芳将他们请入自家森严的大院,隆重供养了一番。冯若芳与冯崇债乃是堂兄弟,为冯冼夫人五世孙,亦商亦盗,在海南地面势力显赫,算是当时的海南首富,拥有强大的私人武装,连刺史都要敬他三分。平时会客,他“常用乳头香为灯烛,一烧一百余斤,其宅后,苏芳木露积如山”(《唐大和上东征传》,无开著)。大陆高僧到来,他燃的自然也是乳头香,还颇为自豪地告诉鉴真和尚:“这一斤香的价格,在广州市场上可换得一斤黄金。为了大师您的到来,我烧的是黄金,值得!值得啊!”他的确烧得起。
冯若芳的家财都来自海上的黄金水道。海南岛东北的航线属于他的地盘,且不说过往的商船都要向他交纳护航费,每年从波斯过来的商船,只要劫下两三艘,就够他八辈子享用。卸下来的货物进入仓库,待价而沽;掳来的妇人,包括金发碧眼的色目女子,姿色靓丽的做他的侍妾,余下的都成为奴婢。身为海盗的他,同时也是一个残酷的奴隶主,真正是一手遮天的“南霸天”。在蜿蜒起伏的海岸边,一眼望去尽是他的“奴婢村”,从南到北得走三天,从东到西得走五天。这个海盗得意忘形的炫耀,让鉴真和尚深深体会到人世的忧患,真是苦海无边。对于冯若芳所说的一切,他的应答始终是一句:“阿弥陀佛!”他无法跟这类人说什么,求法之人敢于舍身饲虎,更何况身外之物,而这些人为攫取身外之物,不惜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使本来已经十分艰难的世道变得更加险恶。他们已然是地狱里的居民。
与把香料当柴火烧的冯若芳齐名的,是另一个杀人越货的海盗陈武振。那时候,当地俚人中咒术颇为流行,人们之间发生仇隙,往往雇请巫者放蛊作法,以惩治对方甚至置之死地。唐宋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说岛上的女人,善于用巫术迷惑北方过来的男人,让他们娶己为妻,生下孩子。倘若男人抛弃自己返回大陆,她们的咒术能使过海船只在港湾盘旋不前。陈武振也不知拜了哪个邪师,学来这一招,他的打劫不仅使用武力,而且还动用可怕的魔咒。每当商船经过他控制的海面,他便披发跣足,冲到岸边的礁盘上,在风中持剑狂舞,口中念念有词。顿时海上升起巨浪,被诅咒的船醉汉似的在原处打转,而后在魔力的驱动下,驶进他布好兵阵的港湾,成为他囊中之物。《太平广记·幻术三》专门记录了他诡异的行为,称其“家累万金,为海中大豪,犀象玳瑁仓库数百”,真是一个魔头。
这些人之所以在海南岛上耀武扬威,感觉良好,是因为背后有韦公干那样的人。
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唐朝将崖州的琼山县一带析离出来,在离州城东南大约四十里的地方设立了琼州府。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海南岛改州为郡。琼山郡太守是韦公干,他还同时兼任珠崖、万安、昌化、延德五郡的招讨史,手中掌握五百兵马,是海南岛的实际统治者。五个郡收取来的田租赋税,全都交到琼州郡,归他支配使用,而军队的开销,仍然依赖海峡对岸大陆那边的供应。每次广州方面更换主帅,都会赏赐五十万钱犒劳岛上的守军。因此,韦某虽然是一个郡守,每年获取的钱财,算起来比南方经略使都多,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知足之人。来琼之前,此人曾任爱州(今越南清化)刺史。该州境内有一座铜柱,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平定征侧、征贰之后浇铸的,上面刻有“铜柱折,交趾灭”六个大字。财迷心窍的韦公干,经过一番转悠之后,竟然打上铜柱的主意,要将它当成废铜烂铁熔化之后卖给胡商。被抓来干活的当地人,都把铜柱视为圣物,跪着哭求他说:“我要是做了这事,全族人都会被海神追杀的啊!”韦公干就是听不进去。最后,还是有人向都护韩约告状,上面有责令下来,才制止了他的行径。到了海南,他那双邪恶的眼睛又盯上了海里的阴沉木,动用士卒驱赶木工潜入水中去捞取。这种要命的活非常人所能承受,不堪重负的劳工,甚至举起斧头砍向自己,以求解脱。在韦公干治下的海南,遵循的是丛林法则。一个人光天化日下被人杀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凭借天高皇帝远的地理屏障,“既贪且酷”的韦公干疯狂地搜刮财富,置当地人性命于不顾。除了与陈武振等海盗恶霸称兄道弟,暗度陈仓,从他们那里获得贿赂,他还将良家子女掳来做自己的奴婢,像猪狗一样驱使他们劳动。在他家后院有近千名奴工,其中女奴就有四百多个,没日没夜地为他纺纱织布,或是将兽角制作成器具,或是熔锻金银做成饰品,或是加工珍贵的木材家私,俨然是一家规模庞大的工厂。前来交易的人络绎不绝,家里如同闹市一般。他一面是威风凛凛的大唐官员,一面是阴险恶毒的奸商,黑白两道通吃。
好在头顶上还有天空,天空也有放晴的时候。后来,韦公干被调往大陆,他动用两艘大船,载满金银珠宝和阴沉木雕刻的器物等,渡海北归,并派出身体强壮的士兵护航。然而,由于负载过重,船开出几百里便遇风倾斜,哗啦啦地沉入海里。这个恶魔一生搜刮来的民膏民脂,全都荡然无存。后来有人评论:“货勃而入,亦勃而出。公干不道,残人以得货,竭夷獠之膏血以自厚,徒秽其名,曾不得少有其利。阴祸阴匿。苟脱人诛,将鬼得诛也。”(《太平广记·韦公干》)钱财有悖常理地获得,也将有悖常理地失去。韦某榨取岛上土人膏血以自肥,尽管可以避开人的讨伐,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天诛地灭。这样的说法,符合人们对世道的期待。
虽然以普渡众生为己任,但在政府治权薄弱的海岛上,鉴真和尚还得跟这些邪魔打交道。到了崖州之后,得到官员张云周到的接待,在开元寺僧舍休整了一段时间。闻说中原有大师来到崖州,当地信众纷纷提着土特产品前来供养,许多是鉴真师徒从未见过的,如椰子、波罗蜜、龙眼、荔枝、益智等。城区存有多棵上千年的老榕树,也叫无花果树,枝叶婆娑,根须飘垂,树荫清凉,绵延数亩,让大和尚想到了佛陀当年,在无花果树下讲经说法的情形,不禁感慨万千。身为巡逻官的张云亲自下厨,将无花果做成菜肴,供他们品尝其中的滋味。这段日子,大和尚以自己的德望,汇聚当地人的信力,重修了毁于大火的崖州开元寺(位于海口旧州)大殿。振州别驾冯崇债,专程派出家奴送来椽木,三日内便运足建构佛堂、讲堂和砖塔所需的木材,还有余木用于搭建释迦牟尼的丈六佛像(《唐大和尚东征传》)。
在新殿上举办法会之后,鉴真带着众弟子登上北归的帆船。经历了漂流海南岛这一大劫,他一生的磨难总算到了尽头。然而,北归途中,老和尚因长途奔波,水土不服,不幸身染重病,又遇庸医误治,致使双目失明。他心爱的日本弟子荣睿,也怀着深深的遗憾告别了人世。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冬天,鉴真和尚一行悄悄登上日本使船,进行第六次东渡。正当船队升帆启航时,一只受惊的野鸡突然飞到一条船的船头,喔喔地叫喊。鸡与吉谐音,应该是个好兆头,但日本遣唐使却以为不祥,于是掉转船头,第二天才重新出发。就像那只鸡所预示的那样,他们在鹿儿岛的秋日浦,安全登陆日本国土。鉴真与弟子的行迹,是海洋版的西天取经。
鉴真和尚到达日本后,受到孝谦天皇和圣武太上皇的隆重礼遇,先后被封为“传灯大法师”和“大僧都”,统领全国僧尼,在日本建立起严正的戒律制度。他驻锡的“唐招提寺”成为当时日本佛教的最高学府。公元763年,七十六岁的鉴真大和尚在唐招提寺入化,之后被尊为日本律宗初祖。
与鉴真差不多同时,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高僧法显,从印度返回时,走的就是海上的航路;到印度接承密法的义净法师,往返走的皆是“广州通海夷道”,海南岛应该是他们的必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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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南海的危险不仅在于海盗的呼啸往来,还在于海天之间潜伏着风暴与暗礁激流,随时可能颠覆过往的船只。从赤道方向,每年都有多次台风卷扬而起,横扫南海海面,其威力不是古代帆船所能抵御的。凭借一些老船员的经验积累,很难准确判断台风的起止与行踪。此外,唐代从宁波、泉州、广州经崖州往印度、阿拉伯的航程,一个往返就要半年时间,航线各个路段的洋流与险滩暗礁,都要通过实际的航行来加以探明。因此,在高额红利的背后,隐含着昂贵的生命代价。据推测,在古代南海的航程中,平均每三十个小时,就有一艘船沉入海底,人也因此成为水中的鱼鳖。除了远洋的商船,近海捕捞作业的渔船,遇风触礁翻覆的情况更是时有发生,人的生命还不如一条小鱼。因此,海上苍茫的行程,总是充满护佑和救度的渴望,渔民和海员是天然的宗教信徒。
对于海神的信仰,起始的年代已久,遥不可考。但在汉代的时候,这种祭祀应该就已经存在于民间。隋文帝在位期间,接受大臣的进谏,在会稽和番禺分别建立了东海神庙和南海神庙,供奉着水火之神祝融,挂着“海不扬波”一类的匾额,供出海贸易与捕捞的人们祈祷之用。唐天宝十年(公元751年),出于海上贸易交通安全考虑,玄宗还举办隆重的仪式,册封南海海神“广利王”的称号。传说,当时印度使者达奚司空来到广州后,曾入庙里进香,并种下两个波罗蜜子,因此错过了返回的航船。此后,他一直徘徊在海边,盼望着家国的航船将其带回。这个感伤的故事后来被人塑造成雕像,供奉在庙里,称为“番鬼望波罗”。
在海南,除了南海海神或南海龙王的信仰之外,还有峻灵王、伏波将军、天后娘娘、一百零八兄弟公等诸多供奉。天后娘娘也称妈祖、婆祖,是福建莆田人,北宋都巡林愿的六女儿。二十七岁那年,因在一场台风中,参与抢救遇险渔民而舍身化道,并在死后被奉为海神,常显灵于南海之上,护航救溺。整个南海周边地区,都建有她的庙宇。海南沿海各地,皆有她的灵位。其中以海口中山路的天后宫规模最大,至今香火不断。
位于海南岛西部昌化岭上的一块石磊,民间传为神的化身,称其二月二十四日出生(公元1082年),于六月六日成道。五代时期,被南汉皇帝诏封为镇海广德王。北宋元丰五年,再次被皇帝诏封为峻灵王,成为海南北部湾一带海域的海神。渔民出海前,往往都要祭拜。在海上遇上风浪,只要看到那块神石,心里就有几分踏实。据《昌化县志》载:“凡旱涝灾难疾病,往祷辄应。”苏东坡流琼期间,曾经到峻灵王庙上香,并撰写了碑文。
水尾圣娘的全称乃“水尾云感圣旨莫氏夫人”,也是海南本土出现的神灵。在南海周边,有海南人生活的地方,往往都建有水尾圣娘庙。水尾圣娘原名莫丽娘,元朝末年生在琼州府定安县梅村峒。她十六岁那年到地里干活,就再没有回来。传说她为天庭选中,羽化归天,成了神灵。据方志记载:“明正德间,有石炉飞来水尾地方,因建庙焉。”清代海南探花张岳菘,曾为水尾圣娘庙题写“慈云圣母”横匾,并将圣娘显圣事迹上奏朝廷,嘉庆皇帝赐封她为“南天闪电感应火雷水尾圣娘”。
在环岛海岸和三沙诸岛,都能看到用珊瑚礁搭建的简易小庙,里面供着一百零八兄弟公。传说有一百零八名勇敢的渔民,联合起来抗击海盗,在农历九月十五日的风暴中集体殉难,化为神公,出没于南海之上,为过往船只护航保驾,因此得到人们的敬仰。明朝末期,有一条渔船停泊西沙永兴岛港区。姓史的船主在梦里见到一百零八兄弟公中有人告诉他,有艘满载金银财宝的船只,触礁沉没在永兴岛东南方的海域。船主第二天醒来,果然在所示海区找到了沉船,打捞上来大量的金银宝器。为了还愿,他从海南运去材料,建造了一座兄弟公庙。这座庙一度是岛上唯一的石木结构。门上刻着“兄弟感灵应,孤魂得恩深”的对联。既往,人们一到西沙,必先入庙祭奠一百零八兄弟公之魂。
总之,在波诡云谲的南海上空,居住着与奥林匹亚山不同的神灵。在遥远的年代,过往的船只不管是渔船还是商船,一旦遇到危难,都会向他们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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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中转站”,自唐代起,海南岛周边的港口,就常有“番国”的商船与贡船停泊其中。港口周边,也渐渐聚集起一些番人。他们或因遇上海盗,或因遭到台风,或因本国陷入战乱不能返回,滞留在海南岛上。还有的人,则完全是为了传播自己的信仰,不畏艰险来到异国的土地。这些番人,或者说外藩人,大多来自占城(越南)、印度、波斯、阿拉伯等地。一千多年间,这些地方时有战火燃起,相比之下,海南岛算是一个安定的所在。因此,以番字开头的地名,遍及海南沿海,如海口的番营、番诞,儋州的番浦,三亚的番邦、番人塘、番园、番人井、番人田、番坊里等,数量相当可观,都是外藩人居住过的地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渐渐融入本地社会,消失在历史视野之中。
在一些穆斯林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留下了他们生活的印记,其中最典型的是形制独特的坟墓。现今已经发现的伊斯兰墓群,集中在海南岛东南海岸的三亚、陵水一带。这些坟墓雕刻精良,形制规整,据考证,里面埋葬的是唐宋时代波斯和阿拉伯的伊斯兰信徒。三亚藤桥(今海棠湾镇)东溪村番岭坡的穆斯林古墓群,绵延数里,规模最大。墓穴基本是坐北朝南,主人面向朝西方的麦加。尽管风化严重,但珊瑚石墓碑上镌刻的阿拉伯铭文依稀可见。除了墓主的名字和去世日期,还有《可兰经》的经句。有一块墓碑特别引人注目,上面刻着:“殉道者伊本·赛爱德·宛葛斯巴巴,归真于十二月。”据专家考证,墓主是第一个到海南传教的穆斯林,也是第一位到广州传教的阿拉伯传教士葛斯巴巴之子(海南省地方志办公室《海南与海上丝绸之路》第180页,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
南海横流,腥咸的风一如既往。千百年来,往返于这条充满惊涛骇浪的水路上的人们,有的是为了现世的渔利,有的是为了来生的福报。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抵达自己的港湾,有多少客死在异国的海岸?从南海至印度洋的上空,到底飘浮着多少无归的灵魂?在深不可测的海底,留下了他们打捞不起的记忆。要想再现昔日海上丝绸之路的繁华,必须让海底的沉船重见天日,而南海的平均深度1463米,最深处有5567米。尽管一艘沉船的文物胜过十座古墓,但要将一艘沉没千百年的船打捞上来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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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英国人米歇尔·哈彻在南中国海域盗掘一批康熙年间的青花瓷器到荷兰拍卖,将数千万美元收入囊中。国家文物局专门委派专员带着几万美元到拍卖现场,竟然买不到一件器物,带回来的只是一个印象:此人对南海沉船的分布情况,比我们自己还要熟悉。1999年,哈彻又在南海捞起清代沉船“泰兴号”,从中获得一百万件德化青白瓷和牙白瓷。为了哄抬价格,竟公然砸碎60多万件瓷器,将其余35.6万件运往德国拍卖,令国人伤痛万分。而在前一年,德国人沃特法于印尼海域捞起一条阿拉伯沉船,这条名为“黑石号”的商船,满载6万余件唐代中晚期珍稀文物,当即被新加坡人以天价买走。一场海上寻宝热于是兴起,同时,也让刚刚成立的中国水下考古研究中心的专家们焦急万分。
1996年,海南渔民在西沙捕鱼作业时,于华光礁环礁内侧发现了一条沉船的残骸,并报告有关部门。环礁可以抗御七八级台风,货轮极有可能是在遇到风浪、企图进入环礁规避时,被风浪掀入礁盘内的浅水珊瑚丛中,导致船身破裂解体,并在后来的岁月里被珊瑚遮覆。尽管由于条件限制,挖掘不及时,导致遗址多次被盗,还是捞上来了上万件古瓷器。其中一个青白釉碗刻有“壬午载潘三郎造”字样,表明沉船出航的年代应该在南宋中期。大约八百年前,这艘排水量超过六十吨的商船,满载从福建德化和江西景德镇收购的瓷器,从泉州港出发,经过海南东海岸,驶向东南亚某一个港口,不幸在西沙折戟沉沙。不仅全部货物付诸东流,人员生命也无生还的可能。这是艘拥有六层构件的古船,残存船体长二十米,宽约六米,尚存十一个隔舱,构造工艺精湛,是中国水密隔舱船传统技术的物证。
到目前为止,从南海里打捞上来的沉船,体量最大的是“南海一号”。1987年,英国海上探险和救捞公司(Maritime Exploration & Recoveries PLC)在荷兰图书馆,查到东印度公司的“莱茵堡”号沉船的信息。这艘船载着白银六箱,锡锭三百多吨,在从中国返回的途中沉入海底。当年八月,该公司与广州救捞局合作,沿着可能的航路探寻,始终未能找到“莱茵堡”,但却在广东阳江附近的海域,意外发现一艘中国南宋沉船,并挖出一条1.7米、像蛇一样的鎏金腰带。这艘深埋在二十多米水底淤泥里的古船,就是著名的“南海一号”,它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年代最早、体量最大的远洋商船。2007年12月,排水量约八百二十八吨的“南海一号”,被整体打捞出水,船舱内的文物总数达到十八万件之多。以瓷器、铁器为主体,还有金器、漆器、玻璃器等。金手镯、金项链、金戒指等黄金制品,出水之后仍然闪闪发光。舱里存有铜钱上万枚,年代最久远的是汉朝五铢钱,最晚近的则是宋高宗时期的绍兴元宝。由此可推,中国货币可能已经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上的硬通货,通过瓷器、茶叶、丝绸三大件的出口,全世界的黄金白银哗啦啦地流向中国。
“华光一号”和“南海一号”,是目前从南海浅处捞上来的商船木乃伊,它们沉没的年代,都是海上商贸最为繁忙的南宋时期。不同的是,“华光一号”是在离开海南岛之后遇难的;而“南海一号”船头朝向西南,看起来是在从广州驶向海南岛途中失事的。据中国水下考古研究中心最为保守的估计,在幽暗不明的南海海底,约埋藏着二千艘以上的商船。进入宋朝之后,中国出口的产品主要是瓷器、丝绸与茶叶,带回来的多是金银。在海底盐碱浸渍的环境下,丝绸与茶叶极难存留,唯有瓷器和金银,能够抵御时间的侵蚀,相对完整地存留下来,见证曾经发生的一切。因此,南中国海又被人称为“海底瓷都”。
孔见,原名邢孔建,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先后担任《天涯》杂志社社长兼主编、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诗歌写作和哲学研究。出版有随笔集《赤贫的精神》,诗集《水的滋味》,评论集《韩少功评传》,小说集《河豚》,长篇非虚构叙事《海南岛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