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叶浅韵:天有美意(节选)
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成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
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成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报刊,曾获冰心散文奖、十月文学奖等,多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学生辅导教材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五部。
天有美意(节选)
叶浅韵
每年夏天,落几仗雨,出几个大日头,又落几仗雨,再出几个大日头,山上的野生菌就像赶街子一样出来了。肚子里的馋虫容不得我去计较价格的昂贵,便兴冲冲地买回一篮子。母亲一边洗,一边埋怨我,你硬是放得下这价钱,我们不会自己去山上捡吗?我说,我们做了许多年卖菌子的人,难不成今儿还不允许我做回买菌子的人么。我告诉她,酒楼里一盘美味牛肝菌的价格,她惊愕,又告诉她松茸在日本的吃法,一片一片地卖,贵得离谱,她不能理解。
母亲所说的“捡”,是上山捡菌的意思,从前更多的是生计,现在更多的是生活。我们不会说上山采蘑菇,“采”字太文雅,像是顶着一块花手帕,“蘑菇”又太文弱了,配不上云南的山野之气。我们拉长了声音,上山捡菌(jièr)克了,再懒的瞌睡虫也能迅速被赶跑。此外,我们还说哪家刚捡了个小娃娃,用“捡”代替“生”,好养好活的意思,四平村的老祖母们都告诉自家小孩子是路边捡来的。
我们穿行在山林里,寻找鲜活的野生菌。捡啊,捡啊,一提篮就捡满了。回家的路边上,又看见好吃的菌子,就现折一根草,把它们串起来。菌子在夜里长大,在白天等人,等不到人来看见,它们就被虫子吃了,烂在地上,化为泥土。每一座山上因为土壤不同,都会生长一些不同的菌子,我们依靠经验来识别有毒与无毒。在累积这些经验的过程中,甚至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人们从未放弃过这种口福。年年都有吃野生菌中毒身亡的人,但云南人热爱这种口福的脚步却从未停止过。尤其在以火腿而出名的宣威,火腿的淳厚之香与菌子的自然之鲜,它们深情地融合在一起,成为绝妙的风味,让人欲罢不能。
母亲是个爱山的人,受了她的影响,我与大山的亲近一向频繁,多几时不得上山,就觉得身心都抱恙了。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要呼朋引伴,直奔山林。无论我们起得多早,定然有比我们起得更早的人。若是谁捡到了一朵漂亮的菌子,一声惊呼后,大家都忙着来拍菌子的图片。我每每在朋友圈晒出一些野生菌的图片,总会有人问,这菌能吃吗?会看见跳舞的小人人吗?甚至在这个季节被网友戏称为一年一度的试毒大会,好像作为云南人不被野生菌“闹”过一次都不能算作真正的云南人。这一个“闹”字,并非是闹着玩儿,那种在身体里被某种不明物质翻开五脏六腑的感觉,要生要死,实在不是滋味儿。
我顺手发了几张生机勃勃的青头菌图片,外地人说,颜色这么艳丽,肯定有毒,事实上它是野生菌中的宠儿。等本地朋友发些红色野生菌的图片,我又问,这么艳丽的菌子也敢吃吗?其实它们都是美味。不久前,又见本地朋友发红色野生菌图片,红艳艳的一盆,看上去很馋人,待我去山上捡了这种菌子,发给他图片确认能否食用时,他回答说,我只知道我家背后这座山上的可以食用,我们吃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被闹过,其他山上的还是建议别吃了。
有毒无毒全靠肉身尝试,云南人真是勇敢到无敌。我还是不服气地尝了一下,与青头菌的味道全然一样,除了颜色不对路。但另外有许多红色的野生菌,体量比这个更小,菌脚杆上有明显的区别,对照书本,应该叫作胭脂菌,它的毒性很大。漫山遍野出得最多的也就是这红色的菌子了,但要区分大红菌、小红菌和胭脂菌,实在是一件高难度的活儿。记忆中,祖父是能区分的,他知道哪种可以食用,哪种不可以食用。后来,四平村的人为了防止吃错,就一概不要鲜红色的菌子。同类品种中,还有一种是紫青色的,我们叫作狗脸青,也叫假青头菌,这种菌子容易辨认,味道鲜美。
小时候,我跟着母亲去山上捡菌子,遇见陌生的菌子,母亲会掰一小块在嘴里尝一下,不麻不辣不苦不酸不涩,基本可以算是能食用的。依据这个方法,我们从来没有被闹过。但四平村被闹的人总是有一些。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何大妈上山吃了高脚红色奶浆菌中毒的事,她在山上又吐又拉,险些连命也丢了。红奶浆菌是最好识别也最好吃的菌子之一,它的红是暗色调的,毫不张扬,有些类似土地的颜色,却又比土地鲜艳一两分。我们从土里捡起一朵,白色的奶浆四溢,吹吹黄土黑土,放在嘴里就生吃了,又甜又香,好吃得很。它通常长在矮棵植物或是黄土坡上,一出就是好几朵,脚杆短粗,伞盖暗红色。高脚红色奶浆菌像是它们家族中变异的个体,独独地冒一朵,傲娇而挺拔,除了脚杆长,其他特征都与红奶浆菌一样。自从何大妈吃了高脚红色奶浆菌中毒之后,我们看见有大长腿的红色奶浆菌,便不再敢轻易去尝试。奶浆菌的家族中还有一种是白色的奶浆菌,它们像是奶浆菌中的贫民,一出就是一片,挨着挤着的,但它们却不能生食,奶浆碰在手上,又浓又黏,它们通常长不得大个子,像营养不良的毛孩子。把它们下到锅里弄熟了,味道却是一样美好。
四平村的人除了在土地上劳作,许多时间都交给了大山。我们在土地里挖半夏、小苦蒜,在山上挖黄芪、桔梗、黄根刺,捡菌子,烧马蜂,尽其所有地让一切换成我们的学费、伙食费。我们也在山上找柴火,搂松毛,饿了渴了,就在山上找吃的。冬天吃咂糖花、鸡嗉子,蜜蜂钻过的花桶里合着早晨的露珠,是最天然的饮品。鸡嗉子的外表像野生的荔枝,但它们却像是远房的亲戚,甜味与口感都不在一个频道,鸡嗉子粗粝,荔枝细腻。夏天,就在树脚下、山坡上找几朵奶浆菌,或是刨几个地馒头。地馒头是菌类,也叫地轱辘,刨开土壤,一个个滚出来,外面是黑色的,里面是白色的,可生食,但炒熟了更美味,是如今餐馆里应时节的家常菜。
前些日子,居住在另一个城市的师父师母来了,师母说她是被我朋友圈的野生菌吸引来的,让我带他们上山捡菌子。恰好母亲在,孩子也正是周末,便举家上山。离城不远的包湾水库旁边,树木森森,野草林林,是捡菌子的好去处。我知道,捡菌子的时间越早越好,认得菌窝,又起得早的人,早早就把菌窝翻了个遍了。是的,菌子是有窝的。尤其鸡枞,其次是青头菌、牛肝菌、奶浆菌,它们都有自己的家,在固定的地方出没。但我也记得祖母说过的话,上山捡菌子,无论早晚,千人有千分,万人有万角。总有些痴情的菌子,专门在等某一个人的出现。常常是这样,一伙人过来,又一伙人过去,甚至是踩到菌子的身上了,也没发现它,某一个人却突然发现了,还责怪前面的人不长眼睛呢。
等师父师母好好吃个早餐,我们慢悠悠地往山上去。母亲和师母进山林不多久,就捡到不少的菌子,师父是来打酱油的,偶尔捡到一朵,师母便要好生夸奖几句,像带个大孩子出门,要一路哄着。山林间的蜘蛛网迷住了我的孩子,他穿梭于树林里,采集这些蛛丝,一朵菌子也没捡到,我鼓励他实现零的突破,而他捡到的都是不能食用的菌子。几次之后,他便无趣了,沉浸在他的蛛丝里,并幻想着探索蛛丝能给人类带来什么益处。山上,四处都是呼儿唤女的声音,全是来捡野生菌的,遇见了,拉开袋子互相看看,能吃不能吃的菌子,互相确认一下。
果然是好的菌子都被早起的人捡起来了,剩下的漏网之鱼也到了我们的口袋里,当然,一定还有许多躲在草丛中的菌子,等待有缘人来捡起它们。哦,忘记了,这个城市的街上卖一种用钢筋做的钩子,我们称其为捡菌神器,十块钱一把,那些躲在枯叶下面的菌子,神器一钩,它们就露出了身子,尤其是刚冒出土的青头菌的小菇菇。小时候,我们一边捡菌一边念自己编的顺口溜:青头菌来找伴,小菇菇来读书。童年的青头菌,我们叫小菇菇。烧吃、煮吃、炒吃,样样皆宜,男女老少都喜爱。我们没有这种神器,母亲就着山上的枝丫,各自做了一个,虽然使用上去没那么顺手,却也十分有效果。师母说,哇,青头菌,哇,大巴菌。我们忙着给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们拍照。这种发现的快乐,在山上随时响起。但我的孩子依然对这些感到无趣,他始终认为上山捡菌是一件十分无趣的事情。母亲说,那是他还没尝到捡到菌子的甜头。母亲还说,这一点跟他的大舅太像了。小时候,我们都能捡到很多菌子,唯独大弟不能,他总是跟在别人后面,欢喜着别人的欢喜。这常常被亲戚们拿来当成娱乐事,哇,这里有一朵呀,哇,那里又有一朵呀。
好菌子没有了,但菌子中的次品却是有许多,比如蜂窝菌、麻布菌、嗑松菌等。起初,师母是不肯要这些菌的。母亲说,捡起来吧,总比街上买来的人工菌好吃。对这些吸收了天地灵气的东西,师母认定母亲说的自然有道理,便一路捡了许多。好吃的菌子,有多种吃法,不大好吃的菌子,就用油炸了,这样它们就通通变成了好吃的菌子。这一点,还被祖母延伸到找对象一事上,她说,找媳妇就像上山捡菌子,起初,人人都想捡鸡枞,后来,奶浆菌、铜绿菌、开荒菌也要了,再后来,连滑泥肚也要了。如果再不下手,就连滑泥肚也没有了。滑泥肚是公认的一种不好的菌子,出得多,又容易烂,还有轻微的小毒,吃多了会拉肚子。记得儿时的另一个顺口溜:满天星,吃了翻眼睛;滑泥肚,吃了翻屁股;小红菌,吃了翻卵蛋。小时候,我们一路念着这些去山上,比乘法口诀背得还熟稔。
对菌子的命名,人们习惯于用直观而具象的东西来称呼它们,比如,麻布、蜂窝、奶浆、鸡油、铜绿这些。像是凭着这些名字,就能识别出这些菌子。铜绿菌最好辨认,一身的铜绿,但凡见过被氧化的铜,就能知道这菌子名字的来头。鸡油菌一窝窝,朵朵黄生生的,像是杀鸡时刚从鸡的胸膛里掏出的鸡油的颜色,单独干炒一盘,风味独特鲜美,山间林色,尽在舌尖。对青头菌的直观表达里,似乎还暗藏着一种深深的喜欢,四平村的人,对没结婚的小伙子和小姑娘是这么称呼的:青头小伙子,青头小姑娘。青头,成了纯净与安静的代名词,美好地站在俗世、站在山林。
师母尤其喜欢那几朵壮实的菌子,这朵拿起来看看、摸摸,那朵拿起来看看、摸摸,爱不释手的感觉。我说这是见手青,理由是摸一下就青了,师母说是黑牛肝菌,理由是她经常爱买这种菌子,卖菌子的人告诉她的。其实,每座山上出的菌子都不一样,外貌大致相同,但形态和颜色会有变化,叫法更是有许多种。比如见手青,许多地方还叫葱菌,百度上能了解到的只有红色的一种,但四平村后面的山上,不仅有红色的,还有黑色的。红色的胖硕肥大,黑色的清瘦硬朗,手摸到的地方,迅速变为青色。但在其他山上,黑色的也会长得胖硕,有时红色的又会变得清瘦些。这种菌子像光明正大的君子,公然提醒人们它是有毒的。你看,刚切开时是黄色的,马上就变成青色,放进锅里,蓝色又清晰可现。但只要在烹饪过程中加工好了,是绝顶好吃的菌子。
几乎人人都知道牛肝菌的存在,酒楼的菜单上更是冠以美味牛肝菌的称谓,是一种世界性的著名食用菌。在四平村,我们不叫牛肝菌,而是叫大巴菌,有一次我发了一张图片,吉林的朋友说这是大腿蘑,仔细一看,真像是穿上各色丝袜的大腿呢。它的品种有红、黄、黑、白牛肝菌,分布在云南各地。红色和黑色的牛肝菌其实就是见手青,白色和黄色的牛肝菌也是无毒的。最常见到的是黄牛肝菌,因为味道十分香美,人们把这种牛肝菌专门叫作黄大香。对于各种菌子的不同叫法,也许翻过云南的一座山峰,就会听见另外的命名,这实在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有人说,没有吃过见手青的夏天,就像是过了一个不够完整的夏天。然而,许多人中毒也是因为这种菌子。蒜是一定要放的,使用铜锅或是银器的说法也有,却会在不经意之间,就挨了它的活计。没有炒熟透的时候尝上一口就有可能中毒,也可能一桌子的人吃完没事,就某个人中毒。每个人中毒后产生的幻觉不一样,有看见许多小人人在自己身体上跳舞,这是最多的传闻。有人看见自己的手臂上开出桃花,微风中飞舞的花瓣,像一整个春天又回来了;有人看见满世界的双胞胎,连自己的孩子也变成了双胞胎;有人感觉到自己是一杯奶昔或是一朵花,有我无我全然分不清;有人看见古战场上两军对垒的宏大场面,人喧马嘶。还有人在幻觉中遇见死去的亲人。曾有一个感人的故事,一个母亲吃了这种菌子中毒后,看见她死去的儿子回到家里来了。为了见上儿子一面,她甚至迷恋上了中毒这事。不久前,我的一个小师妹,也因为吃这种菌子中了毒,全家人一起食菌,人人安好,唯有她险些误了性命。
母亲在松树下捡到一朵白牛肝菌,皮肉厚实,硕大无比,她举着菌子笑得很开心,像是得了什么嘉奖似的。羊以大为美,动物植物们都以大为美,唯独人类不行,胖了要减肥,瘦了要担心,一生总没有一个舒坦的姿态用力地爱自己。想起那一年,我产后肥胖,每每逛街进店,店里的姑娘总会说,姐,我们家没有你穿的号,你到孕妇服装店看看吧。遇见的次数多了,难免让人产生无限自卑的情绪,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意照镜子,更不愿意去逛街。抱儿子到楼下玩耍,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娘壮儿肥。有一次上山,吕先生捡到一朵大大的牛肝菌,他举着它奔到我面前,对我说,你看,就连一朵菌子,人人都希望捡到肥的、壮的、大的,人也一样,土地肥沃,才能生出这么胖实的孩子,才能有那么充足的奶水,真是帮我省了好几头奶牛的钱,我真是赚大了。一句话让我的心理负担卸载了一半,我不再因为自己是个庞然大物而难过。孩子断奶后,身材慢慢得以恢复,终于彻底告别忧郁的心结。
一个早晨下来,我们约莫捡了四公斤的菌子。师父开心地在电话里跟老友们报喜讯,让他们等着吃美味。吃得吗?会闹吗?依然是他们最关心的主题。师父说,这是叶浅韵的妈妈带我们捡的,绝对不会闹着你们。后来,师母告诉我一个细节,让我像个傻大妞一样,笑得停不下来。师母说,那天晚上回去,吃了个黑晚饭,见手青炒一盘,黄牛肝菌炒一盘,用好点的杂菌子弄一个汤,不好的杂菌子就干脆油炸了。个个都夸这菌子好吃,尤其炸出来的最香,然而师母却冷静到一口也没吃。她说,我得保持清醒,万一他们被闹了,我好送他们去医院。人说了,在云南吃野生菌要有三熟:一定要吃煮熟了的菌子,一定要和自己熟悉的人吃,第三条最关键,去医院的路一定要熟悉。师母慎重地记下了这三条,并全力实践。结果一夜无事,第二天,她才开始吃菌子。还说,明年,要住下来,多捡一些菌子,因为师父爱吃。我把这事说给母亲听,母亲也笑得停不下来。
后来,我听师父和师母给我讲他们吃菌子的经历,才知道师母的谨慎是对生命和美食的最大尊重。几年前,他们一家吃野生菌被闹,产生严重的幻觉,师父说他上楼下楼都看见穿白色长衣衫且没有头的人在他家里晃荡。师父是在前线打过仗的人,近距离杀死过敌人,他说他并不害怕。听见楼下的师母在叫他,两个人都觉得是家里有鬼了,一人拿一把刀放在枕下。天啊,这个可怕的情节,万一他们把对方当成幻觉中的鬼,岂不是要出大乱子了。我听得后怕。师父说,别怕,真没有鬼的。折腾到深夜,师父忽然想到也许是吃菌子中毒了,两个人开着车拼命往医院赶。师父说,街上的车道无比宽敞,他只管往最中间开。后面的细节就在医院里了,灌肠、输液、住院,终于脱离了危险。
我以为经此一劫,他们肯定再也不敢吃野生菌了。事实上,他们的勇敢却生出了这种特别的姿态。外省的朋友可能会说,云南人为什么这么不怕死。不是云南人不怕死,人人都怕死。但人人都是要死的,谁知道怎么死法呢。有喝口水呛死的,有走平路摔死的,却也有历尽数次大难仍然活下来的,像是自然之道都在天命里,就吃吧。为此,云南人还编了个顺口溜:“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埋山山,哭喊喊,亲朋都来吃饭饭。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躺板板。躺板板,埋山山,然后一起晒干干。晒干干,明年下雨长伞伞。”一边吃,一边念得欢快,云南人的天性乐观可以略窥一斑。为此,云南卫健委也是操碎了心,周周有提醒,却天天有中毒的,每年食野生菌中毒死亡的人都不是个小数。
有一年夏天,四平村的两个小伙伴打了起来,他们打架的理由很好玩。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前一天刚捡过鸡枞的窝子刨通了,挖出了白色的被四平村人叫作“冷饭疙瘩”的东西,这就意味着这窝鸡枞以后再也不会出了。捡到鸡枞的小伙伴很开心,捡完后就顺手把坑用土掩埋了,来年在这个地方,通常还能捡到鸡枞。另一个小伙伴有点小坏坏,是一个手脚闲不住的娃,在村子里,摘东家的瓜瓜,扯西家的果果。在四平村,谁捡到鸡枞的消息也会像风一样。闲不住的娃就追问在哪里捡的,有时会有捡不完的,隔几天,还能出几朵冷窝子鸡枞。也许他是抱着试试的运气,硬是在对门山上的路边找到了窝子,挖一气,不见一朵鸡枞,就动了坏心思,把窝子端了。两个孩子,一个说,是我看见的,另一个说,你看见的就是你的了吗?山也是你家的吗?你有本事还不把山背回你家来?对骂几个回合,就打了起来。放羊的三叔扬起鞭子吓唬羊群,结果把他们俩也吓唬到了。三叔说,你们两个小豹子吃的,还在这里吵什么,有本事跟我上山去捡鸡枞。两个人一溜儿跑回家背上小箩箩,跟三叔上山割草放羊捡鸡枞去了。到了晚上,他们背回的是一箩青草。鸡枞是山中珍品,遇见的概率很低。每年能捡到鸡枞次数最多的也是三叔,因为他为了放羊,要翻越一座座山。四平村人说,放羊,跑断肠,放猪,眼睛要哭得水噜噜。
鸡枞是菌类中的贵族,稀少、好吃、昂贵,老鸡枞用油炸出来,美名曰:鸡枞油,吃面条的时候放上一点,吃过一次,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嫩鸡枞用来煲汤,放上几片火腿,香味甜味能在舌苔上婉转百回。其实说老与嫩,也不过是相对数罢了。开了朵儿的便是老了,小骨朵的便是嫩的,用手撕开时最能判定,菌脚上撕开能成一丝一丝的便是老了,不能成丝的尚还是少年。因为鸡枞稀少,四平村的人形容一个人聪明时,总会说他奸得像朵鸡枞似的。当然,形容一个人憨时,也会说他是一朵憨鸡枞。人们对此物爱恨不完的情思,全然在一句话里。有一种小型的鸡枞,我们叫它草鸡枞,或是鸡枞花,菌帽子才有小手指那么大。有一年,我家对门山上的洋芋地里出了太多的草鸡枞,满地的花朵,捡也捡不完,那是一个快乐的假期。一盆盆洗出来,祖母用油炸了,全家人的口福就有了。我们以为草鸡枞也像它的老亲戚大鸡枞一样,找到了窝子,来年还要再来。第二年,洋芋地里,却再也没有它们的身影。我们刨洋芋时,就时常怀念那一年的鸡枞花。
事实上,四平村的人通常是舍不得吃鸡枞的,捡到一窝,总是迅速送到街上,卖得些银子,心里就像吃到鸡枞一样开心。从小至大,我只捡过一次鸡枞,在四平村后面的凤凰山上,我看见白花花的一窝鸡枞,像是捡得一口袋银子似的,恨不能把滋养它的土都一起捧回家。去年,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家洋芋地下面的山坡上出了一窝鸡枞,第二天,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她在那个地方捡了一窝鸡枞,已经炸成油等我们回家吃了。人生中的许多事,像是巧合,又像是传奇。如今,有人种起了人工鸡枞,模样与大小都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有远方的朋友给我寄过来一盒,一打开,一股敌敌畏的味道迎面扑来。说明上提示要用水泡洗半小时以上,我对此表示严重质疑,硬是不放心,泡洗了多次,油炸出来,亦是香味十足,却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吃不出儿时的味道。
为了保鲜,防止生虫,商人们为了谋利也是想尽了办法。好的菌子是放不到第二天的,尤其是青头菌和牛肝菌,保证要生虫。但是鸡枞是个例外,四平村的人把鸡枞的小骨朵放在水缸旁边,它们在潮湿里也没有忘记生长。我曾听母亲说过,她小时候看见过一窝鸡枞,因为才顶出土来,就想着等它们长上两天,结果它们倒是停止了生长,天天去看都是一样的,直到它们干死了。以至于,我每次上山,看见小菌子就想用松毛盖了,等它们生长,母亲总是说,人看见它了,它就不会再生长了。如今我也将信将疑,要实践这个,实在是有难度,满山的人,哪里都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四平村的人捡到松茸的概率跟鸡枞差不多,因为松茸的味道远没有鸡枞好,却能在街上卖个好价钱,便没有人吃这鬼东西。对了,鬼东西,四平村的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就叫鬼东西,或是鬼骨尸。除了这个,我们还把松茸叫作大花菌,它长开的样子像一朵花,上面星星点点,花纹灼灼。能捡到大花菌的地方,是在四平村后面最高的山上,无一点污染,空气纯净,冷不丁就见到它们的家族出来了。谁捡到了大花菌,在四平村也是新闻一桩,当然,人们更关心卖得多少钱。四平村的人如今也不知道松茸有多少种吃法,现在最奢侈的是用来泡酒。至于这泡酒有什么作用,好像也没有一个正经的科学研究。全部放在一个“好”字,人人便在酒场喝得尽兴。事实上,对于松茸,我也知之甚少,除了看见纪录片上日本人吃一片松茸的享受和昂贵之外,就是我们招待远方客人时,一盘盘生切的松茸蘸芥末,吃得豪情,吃得酣畅。去年,有朋友自远方来,发现两片松茸夹上一片陈年老火腿,也是绝妙口味呀。
祖母对开荒菌情有独钟,她总是把这种菌子从篮子里分出来,放几朵在火上,炕熟了,蘸点盐就吃。一边吃一边讲故事,奶奶说,这种菌子对她有救命之恩。遇上大灾荒那一年,连山上的救军粮都被摘光了,饿得黄皮寡瘦的人连出门都没力气了,几仗雨水落下来,竟是连房檐口下面都长出了许多开荒菌。烧吃、煮吃、蒸吃,换着花样地填饱肚子,它们生生不息地出了一个季节,直到苞谷包了浆,接上了青黄,它们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场。许多地方,也把这种菌子叫作谷熟菌,它有着比稻穗更明亮的黄色。无论它叫什么,都像是隐藏着大自然的玄妙之门。
四平村人的坟茔后面,专门出一种菌子,叫老人头,上下纯白色,像一个个秃了头的老人抱着手蹲在地上,等儿孙们去搀扶。如果没有人看见它,它就自顾自地长成一大朵,一朵就够一大碗,豪气得很。但它自身有一种独特的药味,尤其不能与其他菌子在一起混食,会白白串了一锅菌子的味道。我们就把它切了片晒干,冬天时再食用,药味已被阳光吸收了,只剩下香味,无论是炒着吃还是火锅,都是尤物。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它们了,新近听小表妹说,舅舅上山放羊,捡了不少老人头回来晒干。我是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张口就索要。每次去舅舅家,最好玩的场面是,他提着火腿追着我撵,我总是不肯要他的。过年时,他说,我从山上遇见一窝野生蜂蜜,专门留一瓶给你,我说,不要,蜂蜜我家还有好几瓶。舅舅说,你打开看看,再说要还是不要。瓶盖一开,野花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想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蜂蜜,它直接证明了我以前吃过的,至少都是掺了些假的。山野之间的馈赠,总是那么令人惊喜和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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