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翅膀
那些夜晚是不能忘记的,即使那些夜晚跟许多人的夜晚一样快乐,或者在重复前辈人的经历,但它们属于我们只有一次。它们是时间,它们是我们的脚步,它们留在那里,而我们走远了,远到回不去了,便敞开心怀,试图重温那些时光。
村庄是很小的村庄,被夜色吞没的时候,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个村庄的大小,它太小了,在夜晚可以忽略不计。而令它存在的是拥有它的居民。那些人不因为它小而选择离开。中国人没有随意搬家的习惯。我们踩着月亮,在那些简陋的泥巷里穿梭,呼朋引伴。村里的少年都走出来,也只是一小队人马,六、七个人。月亮华美地倾泻在巷子里,在屋前的石板路上和干净的晒谷坪上,像微波荡漾的湖,充满诱惑。坚硬的房子被月儿柔化,地上的影子如落在湖水里的倒影。河坡上的树也一枝一枝的,如出水的桨。外面的田野也是湖的一部分,深不可测。那也是我们畏惧的一部分。在黑夜里离开熟悉的家,离开这些场所和地方,去面对安静的黑暗,无异于面对地狱,要重新选择做人的意义,这无疑是令人十分犯难的。好在我们不用去想那么多,我们就在晒谷坪上游戏,在村子的视线里游戏。那种惬意,就像被人拎在手里的鱼,草绳断了,我们都回到了湖里,获得了重生一样。我们叫,像浪花;我们静,像湖里的月亮;我们闹,像在湖面舞蹈的精灵。我们是乡村夜晚的欢乐种子,我们让乡村的夜晚充满活力,并平安吉祥。
父母、邻居或者邻村来的朋友,他们坐在屋檐前,时而轻言细语,时而唾沫四溅,为彼此在哪认识某某人而争论。争论的结果,通常是卷一斗旱烟,然后言和。他们用他们的方式怀念从前。男的穿着短裤,裸着上身,女的穿着剪去衣袖的衣服。夜和月亮让他们呈现出各自的美,既含糊又朦胧,有淡淡的酸酸的汗味,但不影响和谐。即使没有月亮,天气变得寒凉,在一朵小小的油灯火下,他们仍然以自己的方式沟通,一年四季,田里地里婆婆媳妇,就那么多话,可翻来覆去,他们从不嫌烦嫌累。出去尿一次,还不忘观天象,一边尿一边说:“满天星,星子不照湿地,明日还是晴天。”
星星满天,小村子就变成了一口深潭。虫儿仍是在鸣叫,我们也不敢去草里试探,我们不知道那些黑暗里会冒出一些什么虫来。不知道,是一种巨大的恐惧。我们坐在家门前的石凳上,抬头找银河。如果看到星子拉屎,我们还会许愿。更多的是许了愿,转身就忘了。愿望太多,就不现实,愿望只能相互娱乐一下。石凳像一只一只小船浮着,我们坐着不动,等待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来,给这些石凳装上翅膀,载着我们去到星空,或者其他遥不可及的地方,跟随一种虚幻,然后心怀牵挂又提心吊胆,对自己的将来充满期待。而很多的时候只有几个伙伴坐在那里,坐不多久,就被各自的家人吆喝回去,跑动的声音使整个村都睁大了眼睛,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之后,整个村也闭上了眼睛。晒谷坪上,只有风在游戏。
其实我也喜欢下雨的夜晚。大雨小雨,骤雨长雨,我都喜欢。雨一下,瓦片一响,我们的船就开进了氤氲的春湖。夜很黑,黑得只见墙上小窗眼里,风刮出的一道一道亮光,和窗页拍打在墙上发出的咣当声。老鼠停止了跳舞和搬家,已经潜入墙缝里,楼板上一片冷清。世界上除了风雨,所有的牛鬼蛇神邪魔歪道都躲了起来。下雨天,是最干净的天。我们可以挺直了腿睡得像死猪,听那沙沙的雨声如听渔歌,将那霹雳爆响声当作锣鼓声,这些都是可以伴眠的音乐。当风停雨住,听到屋檐水一滴一滴落地的声音,就如同进了古刹,听见木鱼一声一声被敲响,让心灵沉静,晶莹剔透,不敢包含任何私心杂念。
那些夜晚是非常干净的人生经历,我们知道,但不知道它的价值。就像现在,我在工作,我知道我活着是在重复,却不知道在重复谁。那些无欲无求的夜晚,那些无所为的夜晚,却十分的快乐。每个人都曾亲手握有那么一截,就像我们拥有的灵魂一样,无可把握,却真的存在过,像那流星,只留下一秒亮光,却带来无数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