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事
狗 事
孔帆升
尽管是很不情愿，还是父听子，子听孙的，一次次养了被人遗弃的狗崽。六六、小白、零零七就这样先后成为我们家一员，儿媳待它们亲，堪称狗崽的父母亲大人，孙子的兄弟。
六六是最先来的，最乖最聪明。六六失踪后，零零七以六六同样的方式投靠主人，跟在孙子脚后跟爬上几十级陡坡的台阶，经过一家小院门前，再爬上三楼，从此定居下来。小白于零零七后一年到，那时它刚生下来，狗眼还没睁开，在雪地的纸箱里蠕动着，发出呜呜的低鸣。如果听任它在路边雪地里过夜，一定会夭折在冰天雪地中。孙子抱着一团白球一样的小白回家，关上门窗，给它加棉絮，喂牛奶喝，就这样，一转眼，小白便能满地跑了。
狗给儿孙带来多少乐趣，我少有遇见，却见到儿孙为狗那个尽心尽力与周到呀，比对他父母还强十分。为它们洗澡，做好泡饭，购买狗粮。每每在外聚餐，想到的也是宝贝狗，打包带好吃的给它们。平时白天放到阳台晒太阳，晚上放进客厅与卧室避炎寒，还特地从网上购买新床给它们，俨然一个个小孩待在襁褓中。我费力尽心最少，却在与它们相处中得到的乐趣最是多。
1
六六是我们全家公认值得怀念的聪明有义的狗，没有之一。六六，公性杂交狗，舌头有斑，据说属于猎狗。六六刚来时才出生不久，从街上跟脚爬上上山石阶，便成了孙子的收养对象。养到两个月才因为房小送到我这边的。两边养，养出同样善良的秉性，它从不吠人，更不咬人。我曾慨叹：父善儿善孙善，养只狗也这么温驯！
可惜好狗命不长，我生徒留念想。
2017年冬从武汉归来十多天了，六六仍失踪未归。又是小寒节气，气温越来越低，有人要温补，六六搞不好早已被无良的人热气腾腾地下了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六六的被害更加深信不疑。
腊月里，我在同济陪护老伴一个月，只好请住在楼下的外甥每天去照看六六。六六看家里息息无烟，便不吃不喝，病焉焉的样子，实在饿不得了才喝几口水度命。外甥电话告诉我说，六六怕是要死了。
其时我面对着无边无涯的痛苦熬煎，想不到六六那么通人性，居然也不安起来。天可怜见，六六这是落魄念主呀。
不忍。我在汉护理做手术的老伴，请工作十分繁忙的儿子抽空去照顾六六。他跟六六洗澡，抱被给它取暖，定时弄吃的喂它，六六又活得精神起来，到处走动。又谁知，在我归来的头两天，六六外出就再也没回来，枉了我想与它久别重逢的欢乐，失落如寒空气在我周身侵袭。
这一回与往回绝对不一样了。往回失踪一两天它会回来。每次跑出去寻伴玩，都是满田野山林地钻，回来就粘了一身的苍耳，弄得浑很难受。苍耳如蝇叮，六六不断地用嘴与爪子扒，使劲抖摔身体仍是枉然。我帮着捋，捋得它扭头扭颈的疼。
有一回，也是担心了两天，时时想它立即出现，留意周围声息。那次居然就有了惊喜，我居住在12楼，站在围墙向下无意识地搜寻，居然听到前面林子里有狗叫，我下楼去试着呼喊。才喊两声，远远地，六六久别重逢般跑到我面前，激动难抑，跳起来用前爪轻搭我身，又绕着我转，用舌头舔我脚。那个亲呀，像小孩样逗。我返回了，六六跟在身后，老一会儿也没跑到我前头去。一般情况下，六六总是跑到前头，停下来用眼望着我，待我近前时，它又蹦跳着在往前开路。这次怎么啦？待我往后看时，它却跑转去了山林。它身后还跟了只小黄狗，半天走不了几步。六六很是无所适从，一会儿想跟我走，一会儿又返转去小狗身旁，想照看同类。我知六六不会失踪，便径自回了，六六在我上电梯后不久，从楼梯间爬了回来。
六六善解人意，虽缠人却不为难人。知我要下楼就立即钻进电梯，呵它出去，它便在地上仰着，举着一对前爪求情，是要跟脚的意思。我马脸呵斥或用脚轻踹它，它就乖乖回窝躺着了。六六也有讨嫌时，它爱衔鞋，常把邻居的鞋拖得楼上楼下乱丢，每回发现后，我都要举起鞋教训它。六六一见我擎起鞋，吓得就跑，不过也只跑几步便停下望，一副无辜样子令人怜悯。我做出狠打的架势，六六抬起一只前爪，像告饶一样让人不忍心。知错知眼眉的六六，常像记不住打的小孩，屡错屡犯，却也因为知错的样子，仅仅受到批评而已。只一回心情不好，用鞋狠摔它，它呲了牙呻吟了一两声，便跑去几步，知我不会再计较，又跑回来小心翼翼地在窝边走。
六六曾十分惬意地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也是我最潇洒的时候。我得过且过，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操心。它健壮灵敏，安然睡在家门口，就如卫士。主人回了，就爬起来，摇头摆尾，还扭动前肢表示出很快乐的样子。每回给它吃，它都要跳起来，用后腿立着，等待人出手，以示亲热、高兴、感激。它吃了食物就蹓一会，又躺在门外，一步不移地看门。毎回睡过后，它都要伸伸懒腰，知足惬意极了。它两条前腿向前斜伸撑地，后腿后伸着撑住，很是轻快和悠闲地打哈气。那神态比游荡山野不问世事的隐者还可爱几分。
如今更坚定我一个执念：六六那么聪敏，那么健壮，是热不死，冻不死，饿不死，快活不死的。只有一种可能导致灭顶之灾，那就是六六出门寻找自己的幸福时，被人谋害了。
兴许是：六六忍不了孤独，便又蹓出去寻伴了。那些冬天里打狗主意的人，举起了麻醉枪，一击而中，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六六拖上车扬长而去。
好些天，除了想六六的憨、善、亲、义、忠，别无他法。那是腊月，在鄂南有吃狗肉暖补的习俗，也就是说，狗在腊月成为牺牲品的概率猛然增加。还有一句话，也不是什么好事。朋友伙计搁不下去了，叫“打狗散场”，人无法团结协作共事了，又扯上狗。这叫什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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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真是毫无耐心的恋人，稍不在意，它就转过身消失得无踪无影。那一瞬的灿烂，竟是要人恒久的惆怅作为代价。不想它也罢，想想六六的忠诚义气，心有暖流涌动。正是万物萌发季节，海棠开得长情，茶花开得长情，兰花开着还芬芳四溢，这季节并不因为某种缺席与迟到早退就逊色，相反，它朝着更加明媚，更加繁华，更加的热烈而义无反顾。
六六悄然而别，次年春就有零零七，越明年小白也来了，一去二来，失落的感觉渐淡。
有段时间，我是轻松愉快的，常带零零七和小白出门，走上城郊的田野。也谈不上是我带狗溜狗，其实是我打开电梯门，这两尤物就一阵风钻进电梯里赖着。喝叱它们，用脚轻踹也没用，它们龟缩在电梯一角，做出十分委屈可怜的样子。这样，心软的我只好由它们，走出门任那些人给我脸色，或腹诽：一个领导干部也溜狗，什么体统！随着电梯门叮当的一声，它们贴着地，箭一般射出一白一灰黄的两支箭，把我忐忑的心也给动没了。我走我自己的路，管人家眼色干嘛？
桃花有的正开，有的“打母”，恰好，是刚怀春的状态。风拂一拂，蝶点一点，引不来它奔放的热情，它含羞着呢，把身体一些春光掩住包藏，舍不得尽数被阳光与细雨收去。在我赏春时，零零七闷声不响，没任何征兆，突然钻到我脚踝之间，反复蹭磨。小白好动，少有安静的时候，风吹草动都会激灵它警觉，小白打着前阵，有开路先锋之范。它一般不敢近前，远远地跳跃着，张望着。一兴奋就在我面前扭头摆尾，或两前腿平伸，头低下去，下身弓着，拿眼盯我。我不言语，没指示动作，心下说，想跟着我去街上亮相是吧？小白扭一下身子，抬起一只爪子打招呼，似乎是的。但我站在路上不动，拿眼神挖它，零零七很识相地悄悄溜到路的另一边，鬼祟祟地继续它的寻春。小白老实胆小，低下头夹着尾巴转回身去。
每次带小白出门，它都兴高采烈，跳蹦着向前，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在路上，它抬起后腿喷出一条尿线，然后奔跑，到不远处又喷一线尿，好像老也拉不完，发热淋一样常有尿感，使它停下脚步，对着墙脚、花坛、树茬就射。久了，我发现狗拉尿完全是一根线，如大针筒喷出来，充满了压力，但一射即止。
我家养的三只公狗，只有小白至今还是处男。它也有过很强的欲望，尝试过追求它的异性，却总不遂愿。平素关在楼台，只能与它的兄长零零七逗玩。有机缘成就好事的时候，它又怕独自在外溜达，主人回，它前后脚跟着回，所以它没多少时间空间与外面的异狗相处，更谈不上别的狗心甘情愿跟它。有几回，我带小白出门，小白离开我窜出去好远，跟上一只丑陋的小黑狗，去嗅它蹭它，黑狗尾包像只手把屁股死紧捂住。黑狗屁颠屁颠跑起来的时候，尾巴左右摇，似说搞不得搞不得，不行不行。小白只要稍微一跃两跃就把小黑截住了，小黑又吠又赖着地。逼急了，黑狗就一屁股坐在草坪地下，整个身子也卧下去，令人长树大的小白无从下手。
小白有时意兴阑珊，有时厚着脸皮跟着小黑，终于有负自己志气，不得不放弃追求。我操心不了小白的幸福生活，要走路去上班，便叱喝它回去。它大步向前，一路未见同伴，小黑影子也没有。一会儿，它远远地站着望我。我又喊一声，回去！它立马调转头往回走，走到昨天与小黑纠缠的路边，站着，昂首四望，不一会又跑了过来。我懒得再回头，以免它又跟着往前走。当它发现我在看它时，它是会以为我等它，它又会转头来走一遭的。
老伴说小白这是送我上班。我认为不是的，它是要出来野。像人久处一室，需要到户外兜兜风，邂逅邂逅什么一样。
这么跟外面的小黑打过照面几回，它们互相就熟悉了，小黑不再怕小白了，至少没有那么惊恐。它主动嗅了嗅了嗅小白，我以为它有需求，小白嗅它它也不走，小白靠近它后半身时，它这回不慌不忙，也不狂叫，只呲了呲牙，小白就知趣了，不用靠近!小黑个子矮小，几个来回的较量，料定小白不会危害它，有时便跟着小白跑，或者说是小白领着小黑跑，小黑还能跑到小白前面去，小白甘当落在后面尾随。有好多回，矮小肮脏的小黑，居然抬起双腿架在小白身上，如同驾驭着雪白的马车。我直是摆头。想不到，这极不相配的一对在一起玩耍，竟那么和谐，有“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况味。
唉！我不免为小白失望：你吊着有黑色斑点的大舌头，在人看来是如此的凶猛娇健。其实呢，一只小狗崽都可吓退你，欺负你，你还成为它朋友与炫耀之本！
3
2022年年关，傻乎乎的小白与奸猾的零零七也搬家了，跟着养它们的爸妈乔迁了。好在不远，十来分钟就到。我想孙子的时候，自然就想那两只狗。尤其是小白。这个一生下来就没人管的小东西，被孙子用牛奶喂养活，如今高大健硕，有猎犬之样。只不过，它除了有半年随我出门，每每走到半路就被我喝转，便再无与人畜交往的机会。对世界的了解仅限于小小的顶楼那片空间。
小白对这世界充满好奇，镜子或玻璃的闪光或折射，使得它满腹狐疑，总想搞清楚那点光亮为什么会走动，它全神贯注，眼一眨不眨，光影移动一下，它立马跟过去，或跳跃着想窜上去，直着脖子盯，莫非它以为是飞虫之类呢！
小白爱管闲事，一只虫飞过都要盯住了追，鸟儿飞下平台，它一蹦几尺高，箭一样射向鸟的方向。每每都做的无用功，一身气力无处发泄罢了。这样像跑马一样，楼顶被狗的脚爪的叩击声，嗒嗒嗒，一跳几尺高四蹄同时砸向地板，或者前爪先着地，后爪跟着着地，这是一跃而起的结果。它奔跑，打转，跳跃，卧伏，机灵扭摆身体，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它的劲也没处使，偶尔对着同性的矮小的零零七，做出交配的动作，如同铁锤打棉花，高射炮打蚊虫，不是使不上劲，就是找不到目标，或者被零零七呲牙裂嘴一脸凶相吓退了。有时我呵斥开它，有时是零零七凶它，有时是它自己总觉别扭，窝心，束手无策。像强悍的猎手，根本遇不到猎物。小白真是空有一身本事和一手好枪法。鸟儿来花间啄食或嬉戏，小白明明只有远观的份，却要飞箭一样冲过去，跳将起来，前爪意跃抓住低飞着的鸟。这往往是徒劳的，眼巴巴的，鸟儿并不怕狗，有翅膀的不怕牙利的，鸟儿仍“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用时下一句时髦话：不在一个频道上！
爱情与理想每每受挫，小白从没有沮丧，也不记事，不长智，总是乐此不疲，憨态百出，天真得要命。孙子拿镜逗它，它奔左闪右，无所适从，不罢不休想捕捉住光影。我招手摆身引诱它活动，它像吃了兴奋剂一样，随着我身体动作的变化而变化，或蛇一样扭动身躯，或跳起来，前爪伏地，身子矮贴下去，一幅大敌当前的样子。或头扬起来，一跃而起，爪子快搭到我胸前，绕着我转。相娱而欢，小白是十分认真的，它不知我是逗它玩，不知我虚情假意，小白只看到主人突然对它的和善，与它做怪脸，它就受了宠爱，兴奋得上窜下跳，摇头晃脑，仿佛吃了过量的兴奋剂，一跳三尺高，嘴巴里喷出难抑的激情，连喘气都急促起来。有时，只要我稍微对它亲昵一点，摸摸它的皮毛，它就像深恋之人要相拥，直往你身上扑。明显是极其幸福才导致的身体反应。
有一天，小白仅隔几个小时没见到我，下班后一见就冲动不已，爆发出少有的热情。它蹲下，前爪前伸，头很有劲地扭起来，跳到我一侧，又跳到我另一侧，然后伏地前伸爪子，扭着头，接着摇头摆尾跳到前面平台，跃起，又反转跑到我跟前。兴高采烈大概就那样吧。
狗的忠实守门，实在用不着操心，只要听到响动就吠，陌生人根本别想独自上门，若没主人在场，再狠的人看到雄性十足、身手敏捷、体形魁梧的小白，也会吓得倒退的。小白其实是个小玩童，很逗的，一与它戏，顿时浑身根根骨头根根活了，与你面对面玩，扑，转，扭，跑动起来，捉迷藏般与你保持近距离。你进它退，你退它就进。或有用长长的舌头舔你手脸，亲热得不得了。
我有时候讨厌小白，熟人与亲戚来一百回，它都要吠，就是听不得响动，电梯开门铃声一响就吠个不停，可能太敏感了，也可能是警惕性太高，把好人都当贼防了。
邻里烦它吵，不免唠叨，这增添了我对小白的反感。它一有风吹草动就吠，我一听吠声就烦，就得训斥它，教训它。它立马就止了声。小白无聊，常把鞋，鞋垫等物衔去老远，扑弄着玩，每被我发现，手拿被它的物指向它，它就意识到错了，像做错事的孩子面对家长的责罚，吓得低下去，拖下尾巴，要钻地缝一样躲避主人的声色俱厉。小白屡犯错，屡知错，就是改不了。面对责备倒也乖乖的一副可怜相，让人下不了手，只用它听不懂的人语轻叱两句完事。
居说小白最近被它爸妈严厉的教训过一次，因为新居里来客人，它不断地吠，它爸妈忍无可忍，痛打了一顿。我那天过去看小白与零零七，要按往常又是没进门就会当成陌生人吠，这次却没声音。我奇了怪了。问小白爸妈才知原委。上楼见到小白，门一开，它就粘住我，在身边打转。零零七闷声不响地扑向我脚管，大约它们也有别后重逢的喜悦吧？
人间除疫春光到，我终于有了心情走出门，看看亲人，看看它们，记下些闲散的文字。此时，只想用苏轼一句话，表达我对人对世上万物的情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2023年2月3日于鄂南静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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