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的命数
村里有铁匠、木匠、织布匠、骟匠、篾匠、钉鞋匠等工匠。村里人修房屋都是自己制造瓦片,做瓦是古老的农技,瓦匠是农村很辛苦但是受人尊敬的工匠。我六七岁就参与了制造瓦片的农活,帮着挖土,踩泥,搬瓦胚,家住瓦窑边,更远的先祖也是在秦州瓦窑坡,因而记忆深刻。
瓦匠是陶器匠的一个分类,应当有上万年的历史了。自从村里有人生存,应当就有瓦匠。黄土沟,瓦窑沟,瓦场,瓦房沟,都有烧瓦的遗迹。瓦窑沟距离我家近近的,仅有二十几米路远,一个黄土梁,梁的一边是黄土沟,一边就是瓦窑沟。在一个土坎上,挖了一个瓦窑,挖这个瓦窑时,我三四岁,看见人们挖砖瓦窑,就坐在旁边的柳树下观赏,像看电影一样。
挖出的黄土,合成泥,堆起来,牵着牛踩泥,我也跟在牛勾子后面去踩,很好玩。奇怪哥和常德叔是做瓦的工匠,他们都喜欢逗小孩子玩。
踩泥是做瓦的第一道工序,需要人和牛一起踩几千遍,泥土的胶质和筋道踩出来,泥踩得细腻柔滑,就算好泥。后来见到景德镇的匠人做紫砂壶,玩他的泥巴,听他讲制泥的工艺,我笑着说,我玩过。
泥踩好,就堆起来,用一个绷着钢丝的弓划泥,切划成一个立方体的泥堆。可以接着切划泥片了。一片泥,将会变化成四片瓦。
做瓦的工作盘安装起来了,木板桶套在转盘上,绷一个布袋。划一片一寸厚、四尺长、六寸宽的泥,裹在瓦桶上,转动瓦桶,用瓦刀边旋转边挤压,抹光滑,这时的转动,在小孩子眼里很有艺术感。一个瓦桶抟结实后,用一个六寸长的、一头安装了刀片的尺子旋切一周,将长出的泥块切割掉,然后小心地提起瓦桶,放到晒场上,等晒干一些了,再卸下其中的木板。一个个瓦胚吸收阳光晒干,整整齐齐排列成行,就成了村庄里的一道风景。
在没有电动工具的年代,一座房子的瓦片,就需要这样用人工搬动转盘,一刀刀切制。
常德叔叔和奇怪哥是能工巧匠,见我经常看他们做瓦,有心学习,就主动指点。所有的工艺都需要一代代继承,发扬光大,创新研发,他们也用很严格的眼光,很严谨的态度选择学徒。对别的小孩子,见到后担心捣乱,就会驱开,我到场了,就笑着招呼:来,帮着搬瓦。
我就欢欢喜喜地跑去学习,很觉得自豪。
一些瓦桶晒开了,用手一拍,四个瓦片就裂开,要掌握技巧,轻轻地一拍,不能拍坏瓦片。这是即将进瓦窑的瓦片,也是瓦片制作中最细致的一个活。
瓦片没有烧制前叫瓦胚,瓦胚还是脆的,容易烂,等它受了火的烧炼,就硬实了,雨也泡不烂,冷子也砸不烂,叮叮当当,敲起来有响声。做成瓦罐,烧过后,可以装水,装酒,装酸菜。这是完整的陶工工艺。我虽然只是练习了做瓦和搬瓦片,但却领会到了几千年、上万年的陶艺文化。
我的两个师傅也是从小通过观摩、自学,掌握了做瓦技术的农民,他们在村中演示了一段文明史,自己却认为这只是一件粗活。他们很谦虚,因为还不会制造屋脊花板、狮子、鸽子等鸟兽,这些需要到外地去购买模具。有的要靠自己动手捏制,那需要更高的技巧。
我们村那时候没有通车路,煤炭运不进村,烧瓦只能用树枝。瓦胚进了瓦窑,一层层一圈圈放起来,然后在窑内点燃松枝柴草,烧一天一夜,瓦窑内彻底烧红,然后将瓦窑门和瓦窑顶部全部用泥巴封闭。瓦窑顶用泥巴一层层压实,做成水池子,放上水,实施水封,做到密不透气。
瓦片在窑内的高温中历练三天三夜,成为有金属声音,坚硬美观的瓦。青色,灰色的瓦片,就这样烧成了。
这期间,我可以在窑顶的热水池中烫脚。
烧瓦的时候,不准闲杂人员进入烧瓦的场地,更不准闲人到窑顶上去。只有师傅特许的人,才可以参与烧瓦工艺。
出窑是一件很热闹的事情,一窑瓦烧制完成,这家人很高兴,摆一桌酒席庆贺。村中能够帮上忙的人都来背瓦,将瓦片背到要修新房的场地,等木匠的活干到椽子、沓子钉好,用草泥覆盖了沓子,瓦工就上房了,仰一行,盖一行,严严实实,雨雪无处可进。据说,这还是仿照京城的修建方式,是某个朝代的皇帝特许的。
时间久了,瓦房上就只有瓦松瓦塔可以在瓦沟生长了。这是瓦上特有的风景。
在这样一座金木水火土完成的建筑中,可以一边喝茶,一边细心品味中华民族的阴阳五行文化,感受到居住文明的魅力。
去年进村发现村子一些废弃的瓦片堆放在树下和场边,很觉得可惜,原来是许多老瓦房改建,都成了钢筋水泥建筑,用不上瓦片了,突然感觉到时间的威力。
在老瓦片上见到书画创作后,又让我心里一阵欢喜,是对老瓦片有感情的艺术家,把瓦片当成了创作的材料,画出了油画、中国画的风景,焕发了瓦片的生机,赋予老瓦片新的生命。看着看着,我的心气都旺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