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雅访纸山
望着纸山二字,一时有些恍惚。以纸为山,下一场雨,怕又是空茫茫干净的大地吧。文章生活,也不过堆砌一座属于自己的纸山,然后,下了一场雨……然后,下了一场又……
温州,瓯海,泽雅,纸山。
望着纸山二字,一时有些恍惚。以纸为山,下一场雨,怕又是空茫茫干净的大地吧。文章生活,也不过堆砌一座属于自己的纸山,然后,下了一场雨……然后,下了一场又一场雨,乃至暴雨不绝,山洪暴发。以为是立此存照,原来不过浪花一朵、纸山一座。
年届不惑,落入肉身,每日所念所思,不过身体健康平顺。文章是家事,却也是题外话。作过打油诗《自况》:洗手持汤耕饮食,砚台纸页笔涂猪。自言自语自怡悦,绘色绘声绘我书。
作书无非通感,无非同感,无非痛感,其中也有同甘。有些事情只缘身在此山中,无非过客,无非看客。苏东坡《赤壁赋》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吾生须臾,文字无穷,借此遨游天地,每个人不可能活在一个点一条线上,文学也如此。
《牡丹亭》《桃花扇》之美,万万取代不了《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史记》《汉书》《红楼梦》的风味,也万万取代不了萝卜白菜。冬日一锅羊肉汤,滋味与读《庄子》仿佛啊。清蒸石斑鱼固然大佳,春日绿茶的欣欣意思,却也独一无二。世间万物各美其美,我是芸芸众生。
站在纸山下,想起塘河岸边的伯温楼里“文章经国”的牌匾,颜体字,一个个精神矍铄,仿佛有一股大气力从字里喷薄而出。“文章经国”典出曹丕《典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话真长文士志气。人到中年,志气是渐渐暗淡萎靡了,偶尔需要振作。每有颓丧,就到山里水边安静处走走看看。
所谓气是元气。年轻气盛,气盛者,元气足,托得住滚滚红尘。秦始皇游会稽,渡浙江时,项籍见了说:“彼可取而代也。”一旁的叔父项梁急掩其口。急掩其口是气,保全生气;取而代之也是气,勃勃生气。
世俗间颓丧的多是人,动物少有颓丧,落水狗与落难鸡愤愤不平,有反噬意思。而山水更少有颓丧,哪怕在冬日,也不过是安心折服,仿佛一场沉睡,暗暗蕴藏着力。这种力亦是妩媚亦是元气,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与元气。
纸山多竹子,竹子比树木多了妩媚,而元气也更甚。春天,一场夜雨,竹笋能蹿高一米。路过竹林,仿佛能听见嫩竹剥裂笋壳的声音。天晴,我们去捡拾笋壳,拿回来压平晾干,母亲用来剪鞋样。煤油灯下,多少乡村妇人度过了一生的时光:坛坛罐罐、缝缝补补,窗外的花花草草,艳阳高照,却照不亮煤油灯下泥墙黑瓦的岁月。
很久没怀旧了,往事如风,找不到影子。在纸山,往事的风再一次掠过眼眸。山风吹乱竹林,阳光下,竹叶摇曳像一湾清流,偶有流云倒影,染得翠色一汪斑驳。
纸山深处的小村,一条小溪从村前穿过,两岸遍布水碓。河水冲过水碓,砰然有声。再一次怀旧了。故家属于山区,山脚有河,河岸旁总有水碓,水自高注下,势愈奔激,激打得碓声如闷捶,清晨与傍晚时,田野幽谷为之震动。
坑村隐于群山之中,村民多为潘氏,还有胡姓,康熙年间迁入此地。三百多年来,水碓捣声依然,悠远不变,闲适不变,劳苦不变。
水碓在我乡被称为香碓,将木片打碎成灰,用来制香。纸山下的水碓却用来造纸。泽雅众多古村,家家户户做纸,天晴时,每家都把压好的纸放在山岭晾晒,漫山遍野都是黄灿灿的纸,由此得名纸山。
满山皆纸的场景,后人不得见了。夕阳下,霞光照过山里的草木,仿佛又一次铺满了黄纸,一时悲壮。风吹过,掀动一张张纸,而岁月也不知不觉就此掀过,走远。到底,纸山留下的只有文字。
从竹简到竹纸,多少岁月过去,古老的文字早已漫漶,却依旧照见人心。
选上等青竹削成竹片,用火烘烤,便于书写,也为干燥防虫。烘烤时,新鲜湿润的青竹片冒出水珠,像出汗一样,是为“汗青”。商人将一捆简片系二道书绳,是为册。古老的中国文字开始写在竹简上,从诸子百家到《史记》《汉书》,俞樾《茶香室从钞》上说,南宋初年,士大夫书翰往来犹用竹简。
古人说文章藏之名山,纸山终是希望,到底沦为纸浆。文章天意,却已注定,不过巧夺天工,借人作出来了而已。古人言画画写字,废纸三千,作文何尝不是如此。文章成,何止废纸三千,更要废笔三千,废墨三千。
纸山遇雨,想起那篇旧文章《山中避雨》。山中遇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也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雨淋湿了纸山,心事也淋湿了。
在庭前看雨,雨落在松树上,雨落在杉树上,雨落在竹林上,雨落在芭茅上。山越发秀气了,松树陡然多了苍茫,满满都是中年心绪。竹林是丫鬟,是大观园林的侍女,风一吹,竹叶瑟瑟摆动,越发像小女子。芭茅一脸无辜,早早开过的芒花有些萎态,经雨水一淋,貌似落拓,又分明傲骨嶙峋。
落拓时皮肉一蹶,好在有嶙峋的傲骨。人到中年,怕还是要有些傲骨,不然皮肉坠下,染了满头满脸满身的尘埃。《齐谐》说:鹏鸟飞南海,以翅击水三千里,直上云霄九万里,一路浩荡六月风。
大鹏从上往下俯瞰,只见野马般的雾气和尘埃相互吹息。天色如此青苍,不知是天的本色,还是因为深远至极而显现的颜色?
野马也,尘埃也。陷入尘埃的浊世太久了,真需要一匹野马绝尘而去。
哪里去?不妨在纸山安家结果吧。
纸山即书山,古人称为琅嬛福地。晋人张华出游,见一洞宫,有人引至某处,别有天地,每室各有奇书。那些书上记录的多是汉朝以前事,大多闻所未闻,问其地,人对曰:琅嬛福地也。
万人如海一身藏。苏轼写过:“病中闻汝免来商,旅雁何时更著行。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著书多暇真良计,従宦无功谩去乡。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王城如海,万人如海,罢了,我就在山野上,和白云为伴,和雾霭为伴,和山风为伴,和竹林为伴。
万人如海一身藏。元好问也写过:“万人如海一身藏。随例大家忙。东华软红尘土,俗损谢三郎。兰若寺,玉溪庄。两茅堂。鸡豚乡社鹅鸭,比邻好个嵩阳。”
不登大雅之堂,也好,也罢,早点识时务,原来我不登大雅之堂。不必仰天大笑出门去,静悄悄掩上门扉,一卷书,一支笔,就此别过吧——
一座山,一簇竹林,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上海有人写《作家素描》,说鲁迅很喜欢演说,只是有些口吃,而且“南腔北调”。鲁迅自嘲: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调,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索性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南腔北调集》。
夜里,几个老友横七竖八躺在那里谈闲话,盛夏山林里的气息飘过来,温润、潮湿,真是颇愉快的事。偶有走神,想那一本《南腔北调集》。大先生收起了投枪和匕首,偶露锋芒,硝烟之气犹存。文字冷峻,多了关怀、多了怜爱。
中年后,鲁迅之美,美在深刻婉转。深刻人不少,但往往少了婉转;婉转人更多,但总失之深刻。《作文秘诀》中大先生说“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心心念念多少年,可惜每每做不好。
总希望下笔都有来历,但绝对不是古人的造句成文规范和章法。通篇是自己的,而又有来历,好比书法家。作文像写字一样,需要临碑帖,先入再出,再入再出。民间演义赵子龙救阿斗,七进七出,方才功成。写作也如此,怕是七进七出都嫌少。中国文学的传统里有无限的自由啊。至于创新,我意还是写当下,继承传统并不是制造假古董。由着心写,写自己的文字,不从众,人人面目不同。不敢说处处做自己,但绝不想当别人。
入夜了,纸山安睡。山间满谷的云,我知道那些云在流动,入眼却是静止的。出离尘俗,尽可看云,看高于欲望烟尘之云,看凡俗不可染指的云,看无俗念的云,看逍遥孤寂的云,看自在独行的云,看只是云的云。云总在人之上,这回,人却在云之上。几个人俯瞰流云,飘然若仙,是散仙,吃茶,喝酒,食菜,啖肉,谈文章,说人情,叙世事。
《神仙传》说刘安得道升天后为散仙人,不得处职,但得不死。道教书上说,天界中未被授予官爵者,无师无职无名无权无势的仙人为闲仙。道术仙法自修自学,逍遥快活,清闲无束。
那一夜纸山幽谷流云,是天仙来了,他们在云头听见尘间几个散仙逍遥快活,忍不住一探究竟,原来是胡竹峰和他的友人。夜风吹过,我听见窃窃私语。原来这纸上如此静美,可以看云,可以闲坐,可以读书,可以纳福,可以乘凉,可以赏月,可以坦腹把盏,不必危坐,得了自在也得了文章。
解衣盘礴,不衫不履,不知算什么模样。
落笔自在,无法无天,无非是如此文章。
如此足矣,如此文章,如此纸山。
天晴了,因突兀地、没来由觉得那山一身风雅一身斯文,阳光照过,仿佛有文章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