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物语
天一片橙红。已经停电三个小时了,无线网断了,手机信号也断断续续,连一条短信都发不出去。下午开始暴风雨,站在窗口能看见黄沙里夹着折断的树枝在打旋,冰雹砸在窗台上,一声雷鸣后我的床头灯黑了。我欢喜于这个将我提前从看论文的困倦中解脱出来的“外在冲击”,映着暴雨后的余晖吃完晚饭走出屋去。
我住在小区的西北角,这个小区是研究生宿舍,住着我七个好朋友。我们经常招呼也不打地到处串门,聚集地往是战斗民族同学的家。战斗民族,顾名思义来自咱们北边的广袤土地,跟我是一个年级的同学。本科毕业直接来读博,一年级成绩优异,免考了两门博士资格考试。身高一米八一,四舍五入的话应该是5英尺11英寸,但是官方(比如曾经的恋爱软件上)总是宣布自己6英寸。他热衷于彩色的头巾,迷恋于科幻感的电音(techno),是一个自负的天才,天生的情种,十四岁就在教室走廊里当着老师面搂着女孩子亲。他总是纠结于“我是谁”这样的哲学命题,瞪着一双深邃而茫然的大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察觉并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在教授和生人面前,他谦卑而礼貌;在我们面前,他张扬着自己的聪明。今年二十三,他以比我小两周的生日成功夺得本届博士生中最年轻的学生身份,时不时会趁人不注意地旁敲侧击一下“没错,我是最小的”。
他和他的室友——一个孟加拉女孩,都是喜欢热闹又不拘小节的性格,从不介意一大群人抱着各自吃了一半的晚餐盘坐在客厅里嬉笑。有时他们需要学习或者和家里通话也就是进卧室把门一关,留着一堆客人在他们的零食柜里找吃食。后来,我们集资买了一台电视放在他家,作为股权所有者,我们这群朋友里也流传着他家的备用钥匙。虽然至今为止没有一人无耻到在主人都不在家时霸占他家客厅,但钥匙的所有权象征着主人的欢迎、客人的占有和我们自诩的集体归属感。他们经常邀请大家晚上去看电影,久而久之他家变成了我们这个朋友圈的大本营。
孟加拉女孩今年二十八岁,机械工程博士在读,我们都管她叫“迪迪”,这是孟加拉语里姐姐的意思(দিদি)。她蓬松的黑色卷发需要十二种洗护产品的持久维护,占据着她家厕所四分之三的洗漱架,把战斗民族和他经常留宿的女朋友的洗发液挤到一个角落。她成长于传统南亚家庭,于高中移民瑞士,又在本科随父母迁入美国。她是政治正确的绝对拥护者,我们这个群体里的道德警察。她痛恨仍盛行于美国南亚移民中的包办婚姻,但也因父母的小心催促而焦虑。现阶段她最大的担忧便是嫁不出去,以至于战斗民族今年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本书,名为《如何不孤独终老》。我跟不上她的感情生活,她无限循环于为上个渣男伤心,“我要专注于自我不谈恋爱”和“不出门交流我怎么可能遇到灵魂伴侣所以要多约会”的反复中。年初她说服了朋友圈里另两个人加入她“No Dating2022”计划,可是还没到妇女节其中一人就叛变和战斗民族坠入了爱河,导致她也马上改变计划,投身于线上线下的dating market。
叛变的女孩是捷克人,二十九岁,同系里比我们高一个年级博士在读。她有着小鸟依人的性格,热辣的拉丁舞技艺和恰到好处的倔强与任性。在战斗民族夺得主权前,她已经引得我们系里无数男孩子拜倒于石榴裙下。刚认识的时候孟加拉女孩非常欢喜又来了一位她的同龄人,二人马上成为闺蜜,在单身岁月里经常一起去咖啡店聊男孩子。之后这个捷克女孩和战斗民族因斯拉夫文化和语言纠缠在一起,整日在孟加拉女孩面前秀恩爱。
相比之下,摩尔多瓦的女孩从不因爱情问题而烦恼。她的男朋友在德国,两个人已经异地恋五年了,两人总有打不完的电话粥。摩尔多瓦女孩是我在博士项目认识的第一个人,十四岁以全国第一的成绩申请到国家奖学金来美国留学(当然,学经济的就要说了,很可能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奖学金的机会,有information friction,她考了全国第一也不代表她最厉害),从此离家在麻省郊外的私立寄宿学校上学,身边聚集着各种美国精英二代。高中毕业她仍然凭着优异成绩像周围人一样申请了东海岸的文理学院,继续留在麻省的小镇,之后又直接进入博士项目。她身边的美国人永远是被美国教育系统和社会阶级过滤了千万遍的精英。尤其和她家乡的闭塞落后相比,美国在她心中是自由的,多元的,包容的,生机勃勃的,虽有阴影但总不会遮住光芒。她认为这里毋庸置疑是全世界最适合生活的地方(这点孟加拉女孩也会同意,大概这个群体里的外国人也只有她俩如此坚定),是她男友钟爱的、开车一个小时都找不到外来文化影子的德国所比不了的。她掌握六种语言,交流能力极强,知识面极广。别人随口问一句“前面的空地为什么不能建高楼”她就能立即给你讲解美国土地使用分区的法律条款(zoning law)。厕所里随便遇到个生人她都能拉着对方聊两个小时并留下邮箱,然后在一个月后去那人家里烤蛋糕。她尤其精通各种移民、税务的法律条款,每到三月报税大家都排队去找她问问题。可她却恰恰不精通我们博士资格考试的内容,重考了两次仍然没过。今年夏天,她也许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她一直认为自己“必须”居住的地方了。
我曾在无数个傍晚沿着这条道走三分钟去找他们。快走近了我才发现好几个人已经站在他家楼门口了:战斗民族蹬着蓝色塑料洞洞鞋,孟加拉女孩穿着快要盖过短裤的特大号衬衫,一个留着达尔文式大胡子的物理男生穿着白色的大爷汗衫,还有摩尔多瓦的女孩,也是穿着居家的吊带就溜了出来。看见我走来,他们使劲向我挥着手,但目光都呆滞地聚焦到我身后。暴风雨席卷后的街道一片狼藉,电还没来,以往灯火通明的小区都黑着灯。我也转过身去,落日无处可寻却无处不在,赤橙照透了半边天,延伸出紫色的光芒。没有了路灯,断了电的矮房匍匐在大树的阴影下。若是草丛里一团团飞旋的不是萤火虫而是飞蚊,这将活脱脱是一副末日的景象。
小区里人都出来了,每个单元前都聚集了一帮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踏着人字拖在门口聊天。我们浩浩荡荡地穿梭在他们中间。
天已经全部暗下来了,我回宿舍抓了一袋葡萄,摩尔多瓦的女孩拿了一瓶家乡的白葡萄酒,我们依旧回到大本营消磨时光。战斗民族收拾东西准备去他女朋友家,那里有电有光有文明。他留下了套在自行车头盔上的灯,用滤水器接了一壶水放在旁边,起到像镜子一样发散光源的作用。摩尔多瓦女孩和孟加拉女孩热衷于一款旨在激发深入交流的纸牌游戏,每张牌上都写了直击灵魂的问题,例如“什么是你和你爸爸最相似却令你毛骨悚然的地方”,或者“你这辈子犯过最大的三个错误是什么”,还有“什么是你对抽牌的这个人最想说却从没说出口的话”……我们的答案有时认真有时调侃,有时甚至会激烈地争论起来,其中属摩尔多瓦的女孩和孟加拉女孩共鸣最多。她俩都生长于第三世界父母思想传统而控制欲强的父权家庭,也都并非乖乖女的性格。从小接受西方自由派独立自主的思想,注定滋生了她们的反叛个性。年龄和文化的双重代沟使她们和父母的关系都不算融洽,开启这些深入灵魂的话题时二人总会感叹,隔着个大西洋一个东欧一个南亚经历怎么会如此相近?以至于一个女孩上句说出自己父亲某一不可理喻的案例,另一个女孩就能接出来这件事的结局。剩下的人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俩被穿过滤水器的灯光拉长的、夸张的、扭曲的影子,然后哈哈大笑。
我们还在听摩尔多瓦的女孩和迪迪聊童年的故事。一道闪电划过,数秒后才响起阵阵雷声。我们玩游戏的兴致淡了,开始口算雷公的施法地离这里有多远。学物理的同学开始摆弄学科知识,讲了五分钟雷暴的原理发现自己也禁不住我们的问题,最终以“总之很复杂”以及“我学的是生物物理不是气象”而告终。我们抿着白葡萄酒,听门口墙上的备用电箱微弱而均匀地滴滴响。
独生的孩子总会时不时向往群居生活。可是找到一群臭味相投的人、过上《老友记》般契合并且能随时做自己的群居生活谈何容易?我本科四年最遗憾之处便是没有一群互相都熟悉的朋友。数学课的同桌,计算机课的队友,还有宿舍同一个走廊里的热辣甜妹——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却互相不认识,过生日的时候凑在一起总能嗅到一丝尴尬盘旋空中。我以为小学时候二三十个人在操场上疯跑玩“大二三”的日子彻底离我远去了——Z世代的孩子们长大后都明白要尊重距离,虚拟网络蚕食着现实交流,高中毕业后想再创建一个集体不过是电视剧里的理想主义。
幸运的是,我读博以后遇到了不止一群这样的朋友。第一波全是中国人,在疫情肆虐全校网课的时候陪我过了最初最孤单的时光,他们的故事以后再讲。第二波来自世界各地,大家聚在一起的原因偶然大于必然,却意外融洽。最为难得的是,这个松松散散能有十几个人的大圈子在每一种排列组合之下都能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我们的关系是网状的,随便拎出来两个人都能开开心心地从下午玩到晚上,绝不至于无聊。就算疲惫时和他们在一起也不至于需要强打精神敷衍别人的谈话,无需操心气氛,而是可以安心坐在一旁默默听大家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我们想起一出是一出,有时去DC的狭小的俱乐部学拉丁舞,也偶尔在门口支个烧烤架上摆一堆牛排香肠,扯两块法棍就着奶酪大快朵颐。我们在周末的晚上挤在沙发上看《乔乔的异想世界》,任凭泪水湿透衣裳;也在ddl之后的夜晚去酒吧忘记学业,消磨时光到凌晨。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战斗民族和孟加拉女孩客厅的地毯上,热烈地争论着芝麻大点的事,也从容地聊着历史曾怎样发展、为何今天贫富不均。在这太容易孤单的年份和太寂寞的地方,是朋友给我走下去的信心,尽管前方依旧渺茫。
说起来,我们得以常常厮混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我们生活中都没什么牵挂和羁绊,就算是谈恋爱的人现阶段也只需操心于小小的“我”,是自由的。
似乎是初二语文期末考试的现代文阅读理解,那是我第一次思考人生不同阶段的意义。我们今天都二十多岁,这是许多文学艺术作品中怀念的所谓“最佳年华”。文中写,年轻人可以“清狂”但不要“轻狂”。“轻狂”含举止轻佻之意;“清狂”则谓“放荡不羁”。杜甫《壮游》诗曰“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我和这群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第一次隐约感受到了文学作品中的恣意与清狂。这种感觉在于我终于可以在经济上自己支持自己的生活,自己做选择,为自己负责。它和小时候的年轻不一样,小时候稚嫩的年轻要依赖父母。虽然会为了和父母的不同意见而产生矛盾,我们也很可能会如自己愿,让父母妥协,但那种如愿不能给我成就感。的确,无法承担后果就没有自由的底气。离开家,现在的自由来源于我对我生活的掌控和责任,基于爸妈万里之外坚强的后盾,也离不开周围朋友给我的勇气和安心。
但我知道这群朋友这段时光我都抓不住。没错,我们昨天还在地毯上群魔乱舞呢,明天就有人要永远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征程了。很难说这庞大的朋友圈随着有人成家有人毕业有人离去还能持续多久,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在我们还陪伴在彼此身边时记录下我和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