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太阳
1991年,我写过一篇散文《我和我的小太阳》,发表在哈尔滨的《小说林》杂志上。那时候,在改革开放和社会经济迅猛发展的大背景下,我和我所供职的刊社,都正处于快速发展和上升时期,紧张劳碌,工作节奏很快,走路小步快跑,一天到晚救火似地急急忙忙。深宵静夜里,驮着一个理想的梦伏案劳形,把那些感受和思索变成文字,更是常常把自己熬得面带菜色,状如女鬼。
那年女儿5岁。日渐长大的女儿,如同一轮逐渐发光的小太阳,在她的照拂下,我眼睛焕出光彩,脚步踩出音乐。我得以抵抗生活庸常的磨损挤压,保持盎然的生命情趣。孩童清亮的天性以及丰富奇特的童心、童真、童趣,也常常濡湿我的双眼,软化我心灵的生硬,让我获得许许多多真善美的感受和快乐。亲爱的女儿是我心深处感情的牵系,绵绵悠长!
人是有限的个体。人之所以悲哀,是因为我们无法留住岁月。天下万物的来和去,皆有它的时间。一眨眼就青春难再。一眨眼就年华渐瘦,秋风拂面。一眨眼就成了当下的生命图景。30年就这样一晃而过。没有声音,杳无踪影。说得好听一点,时间像长了翅膀,哧溜一下就过去了。通俗地说,岁月就是一把杀猪刀,一刀一刀催人老。光阴的流失是无情的,给你刻下的是一道道稠密的皱纹,那是生命流逝的痕印。
两年前,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肆虐的日子里,很多意外的灾难总是紧紧跟随着我们人类。那段时间,我似乎活得比很多人都焦虑和恐惧,如惊弓之鸟,谈疫色变,感觉每一寸空气都潜藏着危险。其实我最害怕的,也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生怕见不到被疫情阻隔在外的女儿。现在回想起来,疫情于我,更像是一场精神上的灾难。
一个大雨滂沱的清晨,医院来电话,说母亲正在抢救。心里咔哒一声,火速赶到医院,我最亲爱的母亲已离我而去。我哀伤不已,却无语无泣。我有泪流不出,只能在心里恸哭。从那天起,我长时间活在一个黑洞里,没有光亮,不能呼吸。我不断谴责自己,如果当时陪在母亲身旁,母亲就不会骤然离世。之前带母亲看急诊,做了些排除,医生说几天就可以出院的,母亲怎么会遽然离去。我痛苦又痛苦,挣扎又挣扎,每天都被负罪感鞭笞、磨碾,悲情难抑,对烛垂泪,心里的伤痛比痛还痛。
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会衰老、死亡,在时间这个铁面判官面前,谁都不会被赦免。那段日子里,我突然感到自己也行将黄昏入暗。黯然神伤中,我不停地清理和丢弃旧物,“断舍离”的念头异常强烈。每扔掉一样东西,就当成一次成就。一个酷爱收藏的朋友提醒我说,你一个文化人,不要搞什么“断舍离”。我甚至认为只有将来没有比父母更长寿,对自己才是一种解脱。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对女儿尤其残酷。我不能说出来。但唯有这样想,我才有力气与生命不堪的疼痛抗衡。
母亲在天有灵,知道只有新生命的到来,才能让我停止哭泣,才能把我最大的悲伤降下来。冥冥之中,女儿一定是感应到了。不需要任何预兆,我突然就迎来一个带有宿命色彩的瞬间。一天,在职场拼搏多年的女儿告诉我,她听到了宝宝的心跳。对我来说,这一瞬间是如此重要。它是金色的,明亮的,一下把我从茫茫苦海带到了另一岸,让我在生命的至暗时刻看到了曙光。每天,我像期待日出那样,想象着小生命在母腹里一点点长大的样子。翌年,春天抵达的时候,跟当年女儿降临人间时一样,也是一个清亮明媚的春日,也是曦光初透的那一刻,小生命脱离母腹,如同一轮初生的太阳,冉冉升起。生命的登场,真的就是那轮崭新的日出啊!霞光万道,庄严磅礴。我谛听到了天籁交响。我感受到阳光正在穿越我的忧伤。我在大悲痛之后有了大欢喜。那红扑扑的小脸,那黑亮清澈的瞳仁,让我感到一种生命的抚慰。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才逐渐读得进书,可以码字。我很清楚,我需要一个出口,才能慢慢走出渊薮,走过我自己。而这个出口,就是文字,这是被击溃之后的自我救赎。
有生命的离去,就有生命的诞生。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密码。每每想起这个来拯救我的新生命,我就会想起离我远去的母亲。而每次想起母亲,我又总是会想起这个伴随朝阳一起登场的小生命,这几乎成了我的一种惯性思维。这种血脉相连的生命延续和交错,多么令人伤感,又有着怎样的生命奥秘啊!一个人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条路的尽头,总会生出另一条路。四季轮回更替,生命生生不息。
在晨曦中登场的小生命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咏曦。她能让人引起许多明亮绚丽的联想。亲爱的咏曦,我是如此爱你!你圆嘟嘟的小脸,水晶般明澈的双眸,奶声奶气的呼唤,咧开小嘴展露新牙的小傻样,挥舞着玉芋般的小手在草地上奔跑的身影,都像极了当年你的妈妈。虽然疫情仍在无情地阻隔,我至今还没能搂着你,给你唱摇篮曲,给你讲童话故事,不能像当年对你的妈妈那样,在你酣睡的时候,把你从小脑袋一直抚到小脚丫。但是,朝曦每天都能射在我的脸上。我无比温暖,心生感动。每次视频,当你把小脸贴在手机屏幕上亲我,能把我的心融化。这是我的福祉。此刻,借助散文这种极自我的文体,我的褊狭之笔,只停留在一己悲欢。我贫弱的文字,未能抵达文学所要求的思想高度和深度。我深谙写作的一些套路,却没想要把关乎生命的这篇文字做得多么恢宏。我很享受这一片光,甘愿让自己落入这份最真实的平实之中。我愿意就这样一直被它照着,洋溢着。温馨,宁和,安稳。它能把我治愈,能重新点燃我的生命。它金灿灿,明晃晃,带给我金色的气息。我需要这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