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地图原乡
天还在下雨,暮色已经浓了。湖光山色不再,红木小镇像罩上一件黑色长袍,沉落在烟雨朦胧与暮色之中。他们坐在一家酒店大包里,听雨,观湖,品衢州龙游美食。人皆喝烈酒,唯有他独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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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在下雨,暮色已经浓了。湖光山色不再,红木小镇像罩上一件黑色长袍,沉落在烟雨朦胧与暮色之中。他们坐在一家酒店大包里,听雨,观湖,品衢州龙游美食。人皆喝烈酒,唯有他独喜黄酒,与两位文友对饮成三,三瓶下肚,陡升景阳冈十八碗的英雄胆。人呈微醺状,飘飘欲仙,那感觉妙极了。酒饱饭足,他步出宽敞大门,行至大平台,与家人电话。雨从湖上飞过来,落在脸庞上,清凉的,像故乡云南的雨,有点甜,甚至还有酥痒的抚摩感,点点滴滴,落在脸上,滴在石阶上,敲在他的心坎上。他与家人说了好一阵儿话,饭桌有人大声喊他,说主食上来了,是碗面片,好吃得很。他摇头,一点儿也吃不下去。可是还是禁不住多人蛊惑,他从平台走回原位,一看,桌上摆了一碗面疙瘩,酷似当年大板桥老家母亲搓的面泥鳅,或者叫面鱼儿,长长的,两头尖尖,粗不过筷子,清汤,葱花,加点酸菜,或者再加点猪油,香爽诱人。他嗅着,很像少年吃过的面汤。遂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老家做大厨的三弟,问这碗面疙瘩,是否与母亲搓过的泥鳅一样?然后俯首一品,居然吃出童年的味道,他大口吃了起来,将乡愁的氤氲浓缩到舌尖与味蕾里。
到浙江好多趟了,巡弋城乡之间,他不止一次发现,这里的生活厨具、食材、烹饪做法,与云南老家酷似。其实,彩云之南与之江,山高水远,隔着八千里地云和月,怎么会在食材做法上如此契合,他有些讶异,比如蒸米饭的木蒸子,比如糍粑、年糕,中午在古民居里吃的发糕,还有毛豆腐、炒米线。而这碗面疙瘩,与少时妈妈做的搓泥鳅一模一样。身在异乡为异客,却无陌生感。处处氤氲乡风、乡雨、乡愁、乡韵。一位文友一语道破天机,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衢州为姑蔑国,为徐姓先祖所建,也许你就是当年的徐国子民,从江南迁徙到西南极边之地。
真的?错将他乡为故乡,还是真正寻找了云南徐姓的原乡,他有些恍惚。好多年了,那个问号,拉直成一个天问,凡有乡井处,便吟饮水词,就是游子的原乡。那天在龙游县板桥村时,他怔然,他的故里在昆明城东,也叫大板桥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七月梅雨季的龙游,没有霜天,只有黄梅雨,还有一瓶瓶绍兴黄酒,点点滴滴,将乡愁化作一个个舌尖地理上的标识,给了他一个温馨的答案,他寻找了半辈子的密码,终于被破译了,他的徐氏先祖就像那碗里的面鱼儿一样,一江春水向西流,从浙江大地,从衢州姑蔑国,千万里大迁徙,向着西南边陲迤逦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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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从济南坐高铁来衢州。纵使云龙风驰,抵达龙游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六个多小时车程,旅途劳顿,洗过澡后,很快沉入梦乡。因为睡眠质量差,他一直处于浅睡眠状态,梦魇不绝于夜。一枕残梦到天明,天之尽头,是百鸟朝凤,是鸟啼破晓。风从高天吹过来,居然挟着新安江的雨,钱塘的风。摇啊摇,不是在乌篷船上,而是酒店大床房里。清晨鸟鸣声,胜似一场音乐会,将他喊醒了,落寞了城郭的寂静与沉睡。他有点讶然,在十七层的酒店里,怎么会有这般清脆鸟啼啊。
先是黄鹂的叫声,父亲当年养过,体小而嗓子好,尖啸如竹笛,似有一种穿透天空的悠远。继而,是画眉的晨曲,清脆悠长,一唱便是鸟儿王国皇后的美声,长一声,短一声,时而高亢,时而激昂,一声清音声动一城。再后来,则是鹧鸪之唱,旋律短促,喊山,林中低吟,一句余韵未尽,另一声又起,穿越时空,连接着伤逝与重生。然,季令已经入夏,鹧鸪还在最后挽春?!后来,是一场百鸟叽叽喳喳的合唱,他躺在床上,听着龙游的百鸟晨曲,有一种梦回故里的感觉。
好一座生态之城哟。晨光潜入房间,负氧离子和湿润弥漫于室。他拉开窗帘,却是另一幅图景,衢水纵横,钱塘风来,一个盆地惊现于他的视野中,远处的高速公路与河流,将一个南国小县城,装扮得如此之美。
故乡在哪里?原乡归于斯。多次来过之江大地,他觉得,衢州更像他的故里,冥冥之中,他像一个拾野生菌的樵夫,找到了寻宝的路径,那就是食材,舌头上的地理方位。
犹忆少年时,大年初一,母亲总会早早起床,做发糕,那天是不能动刀的。午饭是吃发糕,一笼发糕熟了,母亲先祭祖,然后分给他和弟弟妹妹吃,说吃了发糕,一年会升糕(高),节节高升,日子一年比一年好。
那天上午,他们在一个整屋搬来的古民居里“神游”,眼前一座座江南氏族豪宅,门上砖雕似曾相识。从大门顶上始,镂空浮雕镶嵌在门上,第一层为麒麟瑞兽、雄狮、蝙蝠、莲花、绣球,瑞兽憨态可掬,花则工笔铺张,一点也不遑让黄杨木雕。再上一层,则为古树城郭,奇石仙葩,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三层则是古戏场面,演的是英雄义胆,才子佳人,金榜夺魁,洞房花烛夜,然后上书四个字:世泽绵长。顶部又是一层云纹,回形图案、灯笼柱和斗拱,都是从泽随古村等地整座古民居原样搬迁,尤其是那栋写着“高冈凤起”的古屋,门阙飞檐斗角,如双凤飞翔,凤翥九霄,四进院落,极尽江南世家的豪侈。
“世泽绵长”“高冈凤起”。蓦然回首间,他觉得这两个题匾寓意甚佳,世泽何年是乡亲,凤起高冈故人还。中午,在古村落一隅午餐,桌子上居然摆了发糕,他惊呼,这是云南老家过年初一的中饭呀,先祭祖,再饷午啊!
“龙游发糕,天下小吃一绝。凡有良辰佳节红白事,我们都要蒸发糕啊,也不忘祭祖,你们老徐家的祖上,也许就在泽随村啊!”当地文旅局长说。
好一个泽随。他有点愕然,沿着舌尖上的地理线路,他居然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原乡。
他读《史记》,知道徐氏出自赢姓,是东夷少昊之后代,相传其祖伯益因辅佐大禹治水有功,夏禹时其子被封于今天的苏北与鲁南一带。徐国历经夏商周三朝,周穆王时,传至第三十二代徐君偃,已经非常强大了。春秋史官皆有记载,徐君好行仁义,乐善好施,让百姓休养生息,彼云:此地可养吾生民兮,以求万世。徐姓百姓和泥烧砖,夯土筑城墙,一年又一年,百姓城外建村庄耕牧旷野,春播秋收,种桑养蚕,衣食所安也,但是对于城郭里的居民,徐偃王想江山永固,加高城墙,以防别的诸侯国来袭。岂料此事一传百,百传千,风一般地吹向北方,传到了镐京,惊动了西周天子。徐国城墙高于镐京,等于有“僣越”之嫌,徐偃君想称王乎,周穆王遂下令,派鲁侯远征徐国,将徐偃王擒来问罪。毕竟,周王朝是有规矩的。车辚辚,马萧萧,大军过大河,转道泗洪,四乘骑、八乘骑的战车,风尘滚滚而来,楚军也加盟远征,击鼓过河。千军万马围住徐国,如铁桶一般。军队过了护城河,将进徐国城下,只见一城百姓皆跪于道上,父老乡亲哀求,徐偃君乃贤王,治国有方,爱百姓如父母,放他一马吧。一城百姓都称徐君贤,跪求王师。
王师观此景,命令士兵让出一道,让徐偃王与百姓逃之夭夭。在大军压境下,徐国只好南迁淮夷。
最是仓皇辞庙日。徐偃王弃国出走,一个徐氏大家族人,万余众生扶老携幼,向着烟雨江南而行,步履迤逦,因为其颇得民心,跟随他进山百姓熙攘往来,徐偃王躲进彭城(江苏徐州)武原山中,这座山亦称徐山。风声过尽,千万里走来,过了一村又一村,大平原成了丘陵沟壑,终于走到了衢州龙游一带,徐偃王马鞭一指,就在金衢盆地建都城吧,此乃姑蔑国的所在地,就在当今龙游一带。
那天,他在浙江衢州博物馆看到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撰写的《衢州徐偃王庙碑》,碑文记载:
“穆王闻之,恐遂称受命,命造父御,长驱而归,与楚连谋伐徐,徐不忍斗其民,北走彭城武原山下,百姓随而从之万有余家。偃王死,民号其山为徐山,凿石为室,以祠偃王。”
他伫立在衢州徐偃王的画像前,心里轻轻地叩问,图上的人像他,还是他像图中人?呸呸呸,掌嘴,怎么敢称圣王,惊骇后,不免羞赧一笑,内圣为王,殿堂江湖皆宜,他双手合十,向这位徐家先祖宗鞠躬致意。
3
红木小镇的夜晚,吃完面条,他仿佛觉得碗一翻,母亲搓的泥鳅、面鱼儿,游进他灵魂的内湖、精神的大河。碗里的面鱼儿,一碗,一池,一湖,一河,骤然游动起来,从衢州游向遥远的西极美地——云南。少年吃过的妈妈搓的泥鳅与面鱼儿,满足了他对遥远原乡的想象与追溯。
逝者如斯夫。时光之河淌到了大明王朝,和尚出身的朱元璋入主金陵城,突然折腾起来,将半城居民迁至奉阳,而将江浙百姓迁进南京城,随后填湖广,填四川,再填云南。驿道熙来人攘。他伫立在昭通盐津豆沙关上,帝国的五尺道上,每个马蹄印里盛满了雨水,那是先祖一双双眼睛闪烁,或明亮,或灿然,或黯淡,或凄楚。那一双双泪眼,镶嵌在云南道上,马蹄印里,盛着一条条面鱼儿,一条条面搓的泥鳅。百姓如鱼,官家绳子一拴,押解着走向四面八方。多年前,他曾问过父亲,老徐家从哪里而来,父亲答曰,南京高石坎,老柳树下。遥想当年,徐氏一族发于金陵,跟着沐英,一根麻绳手拴着手,从江南踉跄走向云南,且将他乡做故乡。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他千万次的追寻,终于从极边之地云南追至了古姑蔑国。那天中午的发糕、还有后来的搓泥鳅,就像追溯一条鱼儿,引领他找到了源头,还乡千万里,原来他的原乡,就在姑蔑国的地盘上,史书记载:姑蔑国是春秋时的小国。附属越国,区域覆盖浙江衢州全境,国都位于衢州市龙游县境内。刹那间,历史的烟云向他涌来,将他淹没了。
梅雨一直在下,暴雨袭来,经历了一代代的风雨,他终于走到了属于自己的村庄——泽随村,一个徐氏人的村庄。据说,徐偃王藏匿于徐山后,有一天他带着一只猎犬出去打猎,狗追兔子和鹿到了一个台地,猎犬太累了,抑或它的嗅觉闻到了什么,坐卧在此,嗷嗷地叫。徐偃王打马追过来,唤狗不起,马鞭抽它也不起,他遂跳下马背,站在野山坡上,环顾左右,好山好水好风水啊,坐北朝南,后边,一个盘龙横亘山岭,朝前,两个池塘如两条鱼儿,旋转了一个八卦图,上边一条阳鱼儿,下边一条阴鱼儿,搅动一片大好河山。他惊叹,在此建村,可以厚我徐氏万代。于是,一个叫泽随村的村庄,在这片山水中骤然崛起。
数千年往事,烟雨般地朝他涌来了。
入梅后,一场强降雨,新安江上游涨水了,衢州水满,浩浩汤汤,昨天还清澈见底的江面,浑浊了,雨点落下,像一双上苍手指在巨大的铜镜上,戳了一个个眼,湖面、江面,瞬间千疮百孔,映衬着徐偃王的春秋大梦。
雨好大啊!车进了泽随村,恩泽雨露今犹在。一场连一场的梅雨像瀑布落下来。下车,地面上汪了大片雨水,陪同人员遥指前方村前的两个池塘就是八卦池塘,上湖为阳鱼儿,下湖为阴鱼儿,旋转着,走过了千载岁月,给泽随村带来好日子。
眺望,两个湖如两条巨大的鱼儿,搅动了八卦村的寻常人家和平凡时代。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两个阴阳湖。每个游子心中,都有一个八卦图。入村,沿一条小巷右拐,古村民居,大多建于宋、元、明之间,雨巷深深,不见撑纸伞人,难得娇娘回眸,更无佳人倩影。走进一个寻常人家,进门一个天井,落雨存于天井石缸中,寓意肥水不流外人田。纵是暴雨如注,八百年过矣,千年如斯,村里下水管网依然可用,顺着阴沟,由高向低排入村前的池塘,哗哗地。八卦池塘,水满,溢向沟里,融入衢江,再汇入钱塘江。
雨巷无人君自来,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古村,与他有一种天然的感应。故乡,原乡,也许云南昆明城东大板桥驿徐氏一族,就出自徐姓的泽随村啊。
暴雨仍不愿停歇。躲雨,无意走入村里文化活动室,此为民国初年建筑,为一位小学校长所修。两进院,前边一个大天井,穿过大堂屋,后边有两个小天井,中间是正屋,天井的门窗、格子门上,皆为浙江黄杨木雕匠人留下的镂空杰作,梅兰竹菊、棋琴书画、五子登科、洞房花烛、鲤鱼跳龙门,尽是好寓意,工艺刀法不输大国工匠。
风雨故人来,他算故人吗?抑或是,也许不是,他只是故村故人的一个徐氏后代,从遥远的云南而来,像朝圣般的,按照舌尖地理分布图的路线所引,回到了他梦中的原乡。
那天晚上,他吃完了那碗面片儿,有点乡愁泛起,梅雨渐次停了,他仿佛做了一场梦,变成一只舌尖地理意义上的鱼儿,返回了自己的徐氏村庄。
那条泥鳅和鱼儿还在游,宛如雨巷边的水沟,落雨成溪,咆哮入河,引领他走到了村前池塘。雨还在下,池塘水陡涨。风中,雨中,那对阴鱼儿、阳鱼儿搅动起来,八卦阵成,风吹雨润家国江山,然后宁静为每天的好日子。
泽随万代,休养生息,故乡可以看兮,可以抚摸。你,我,他,都是人间长河里一条鱼儿,大河里有水,小河里的鱼才不至被晒死,家国安宁,就是众生的好时代。
回乡路漫漫。诸君,你找到归乡的路吗?舌尖上的地图,不失是一个好路标、一条捷径,引得他千万里从彩云之南,找到泽随村,风雨夜归人,日丽佳人随。
好一城龙游的美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