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龙门
起自黄河上的这场晨雾,轻易就模糊了时光与流水的界限。龙门在望,却不知如何才能真正抵达或跨越。此时,只有流水的声音是清晰的,只有鱼在水下叫嚷和尾鳍拍击水面的声音是清晰的。
这样的气象,很容易让人的视野和意识陷入混乱,恍惚时甚至无法辨明天空与大地、水流与礁石、河道与岩岸、人与鱼所在的确切位置。船工或渔民只能在岸边徘徊或聚在船上说话,而声音却如同从水中传出。我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说,黄河里的鱼都有灵性,实在是难捕啊!随便哪一条都是“肚腹三两金、脊背二两银”,只要它们在水里瞄一眼,就能看出岸上或船上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然而,既然是鱼,就难以摆脱鱼的命运。人们看见的或想象的,鱼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就如同人在马路或广场上自由走动,状若无忧无虑,实际上都要面对各种生存危机或压力。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同类间无论如何和谐共处,也还要进行生存竞争。更可怕的还是天敌和人类的捕杀,一旦被天敌盯上,误食诱饵或误入网罗,多半会大难临头,一条鱼就不再是鱼,而是案板上或锅灶里的肉、被吃的一盘“菜”。隐在雾里的人又说,当罗网落下或洪水来临,你就会听到鱼或恐惧或痛苦的叫喊,我很怀疑,也很相信。
毕竟是孕育了几千年中华文明的古老黄河,毕竟是黄河水养大的鱼,怎样的兴衰荣辱和生死悲欢没有经历过,怎样不可思议的奇迹不能在它们身上发生?至少,从始至终它们都没有放弃过改变命运的努力,似乎也真找到了改变命运的传奇方式。
未到山西运城、未识龙门雄姿之前,我只听说过“鲤鱼跃龙门”的传说。在民间,从古至今,鲤鱼通过跨越神奇龙门改变自己命运的故事从来没有停止过流传和演绎。相传,禹辟伊阙以后,水流湍急,游息于孟津黄河中的鲤鱼,循洛伊之水逆行而上,至伊阙龙门时,波浪滔天,纷纷跳跃,意欲翻过。跳过者为龙,跳不过者退而复为鲤鱼,且额头上便留下一道黑疤。至宋代,又有《埤雅·释鱼》记:“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直至清代,仍有人在为这个传说添枝加叶。清李元《蠕范·物体》:“鲤……黄者每岁季春逆流登龙门山,天火自后烧其尾,则化为龙。”
我明明知道这些不过是现实之外的传说,但面对雾里龙门之时,头脑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呈现出了一幅鱼跃龙门的生动图画。千万条鱼,齐聚关前,争先恐后地游动,搅起了河底的泥沙,搅起了河面的涡旋,使河水看起来如糖浆般浓稠、凝滞。突然,仿佛有神秘指令的号召,水中的鱼如万箭齐发,纷纷从水中跃起,带着水,裹着雾,拼尽生命里全部能量向前方的石壁或云天撞去。瞬时,龙门之上或一虹飞架或血溅银鳞,一片悲壮。
李白也曾有诗《赠崔侍郎》说到鱼跃龙门:“黄河二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一旦飞跃成功,一条只能潜游在水里的鱼,就会成为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龙,从此彻底摆脱屈辱的历史、压抑的现实,就不用“归来伴凡鱼”了,也不会再受“凡鱼”所必然承受之惊、之恐、之苦、之痛。如此这般,竟有一点说不清,这一跃成龙的理想,究竟是鱼儿都有的向往,还是人类都有的夙愿。
晓雾渐开,龙门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面貌。数千里黄河从上游浩浩荡荡奔来,过石门后河道突然收窄,巨大的流量和落差集中于几十米宽的河道里,自然蓄积了巨大的能量和冲击力。不知是因为高速水流的切割还是这古老的河流天然的威严令万物望而却步,竟然吕梁山遇到了黄河都不再前行,只在岸边留下一段陡峭的岩壁。
黄河过龙门口之后河道突然扩张、变宽,河流积蓄的势能,瞬间转换成不可抵挡的动能,河水如万马奔腾,大有一泻千里之势。不需要地势上有多大的落差,仅凭着湍急的流水,就已经构成鱼儿向上游进发的屏障或抽象的“高度”。面对这样猛烈的冲击,对人类而言,也堪称艰难险阻。
据说,在那些没有马达助推的年代,旧日的渔船或货船逆水上行至龙门口时,船两侧各需要四五个纤夫,赤脚光背拖着长长的纤索,沿河边的羊肠小道弓身前行,才可以拖着船缓缓移动。至石门峭壁之下,纤夫们再无立足之地,需要纷纷登船,手抓竹竿,用铁钩钩住崖上的铁环,双脚蹬住船舱隔板,口喊号子,弯腰弓背,次第交错,一尺一寸地将船“挪”向上游。
因为河道大开迅速消耗了河水的能量,龙门以下的河水流速也渐渐舒缓,河面变得安静、平展,如突然打开的一把扇子,如汪洋恣肆的大湖,不但滋养了流域内的亿万亩良田,也滋养了深远的黄河文明。因为地灵,所以人杰。仅处于河口的河津一地,就曾出现过司马迁、王勃、薛仁贵等人文巨擘,再向下游,放眼整个运城,更有张仪、关云长、王之涣、王维、柳宗元、司马光等文武星宿,更久远的还有女娲补天、黄帝战蚩尤、舜耕历山、禹凿龙门、嫘祖养蚕、后稷稼穑等文明肇始的传说。如此众多令人仰望的高原和高峰,足以佐证这一地区正是华夏五千年文明的上游、历史的上游的又一个“龙门”。如此说来,龙门,不仅仅是河津的龙门,更是运城的龙门、山西的龙门、中华民族的龙门。
雾散之后,接下来便是云开见日,阳光从白云的缝隙中柔和地洒下来,仿佛从天上倾泻而下的蓝色透明的水,与两岸的青山、红色的石崖、赭黄色的河水以及我们正在移动的白色的船体构成了一曲色彩的交响。这时,龙门左侧的梯子崖定传来阵阵欢呼,原来是一群精神抖擞、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大概是一些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学生。据随队的导行人员介绍,每年高考之后这里都会有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过龙门、登天梯”。有的人是为了讨一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以便顺利通过高考,上一个名牌或重点大学,以取“龙门得跃,飞黄腾达”之意。但我认为,更多学子的黄河之游一定不是局限于世俗之念,而是另有更高的境界。当人生之路告一段落,借两场跋涉之间的短暂间隙饱览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通过畅游这条孕育了中华文明的母亲河,身心合一,跃一次龙门、登一次天梯,感悟梦想和追求实现过程中的艰难,体会龙门传说的真正内涵,进而汲取更加深厚的精神动力,带着某种更加远大的抱负,走向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船过龙门,逆水直奔上游的石门。从石门继续上行,便进入了陕西地界。《墨子·兼爱中》记载:“古者禹治天下……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我没有考证过“西河”的确切所指,将其理解为比山西、陕西和整个黄河流域更加广大、深远之虚指,那当是中华古国五千年的故土、文化、传统和历史。
没想到,这一段黄河两岸的风光,竟是那样的美妙、奇崛。嶙峋的山石与厚重的黄土、远处的平坝与近处的悬崖、仿佛凝滞的河水与快速闪过的河岸……平阔中蕴藏着险峻、深远,险峻中又包含着平和、柔媚,互为引申,相映成趣,深深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触动人们的思绪。然而,尽管流连忘返,船至石门仍然要返身折回。凡事皆有限度,即便是一条成功越过龙门的鱼,游至石门大约也已经完成了由鱼而龙的幻化,自然没有继续前行的必要了。更何况凡夫俗子如我们,人生的下一程,需要拿出更多的时间和力气向更难、更高处攀登。
可能因为回程顺水的关系,轮船的马达也不像逆水时那样喧嚣,安静了很多,行船也轻盈了很多。本来笨重的钢铁巨物,竟悠悠然有如“轻舟”。船过处,仍可见河面上一处接一处的涡旋,似有很多巨物在水中游弋、翻腾,莫非水底潜藏的正是鲤鱼所化之龙吗?
船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即将上岸之际,我再一次回望这古老的河流,只见河水卷着浓重的泥沙,正汹涌澎湃、不知疲倦地向远方奔流。逆光中,仿佛一河金色的油彩,在两岸青山之间纵情地挥洒勾勒,描绘一个酝酿了五千年的梦想和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