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以后
堂屋乱木堆上的一只鸡扇动翅膀伸了个懒腰,一群鸡的翅膀就乘着风渐次扇动起来。睡在地上的黄狗,突地抬起头,朝着堂屋的方向,警觉地盯了三五秒,见没了动静,又放心地躺回原……
抽栈
堂屋乱木堆上的一只鸡扇动翅膀伸了个懒腰,一群鸡的翅膀就乘着风渐次扇动起来。睡在地上的黄狗,突地抬起头,朝着堂屋的方向,警觉地盯了三五秒,见没了动静,又放心地躺回原样,把屋檐口那方隐隐泛白的天空,关在眼帘之外。女人睁开了眼,男人还在打鼾,女人蹬了蹬男人。立秋过后的村子就在男人女人的嚷嚷声中醒了过来。
女人系了围腰,背上背篼,拽上一把竹篾朝屋后走去。男人没有跟来,跟在后面的是那条黄狗,与女人保持着一条竹篾的距离。女人的目的地是菜园中的那块四季豆地。歪歪斜斜的豆儿栈,枯黄泛黑的豆叶,晶莹剔透的红蜻蜓,一方四季豆地像极了一方干枯的荷塘。
女人要用这个早晨把四季豆地收拾出来。她把身体曲成一把灶房的竹火夹,两手紧贴地面,把豆藤和豆儿栈握在一起,往豆儿栈歪斜的方向一用力,豆根和着豆儿栈便被拔出土来,女人顺势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绕豆儿栈头套个不紧不松的圈,左手往外拽一把豆儿栈,豆儿栈上的藤蔓就被褪去两三尺,再拽一把,一根光生的豆儿栈就从藤蔓的缠绕中解脱出来。这个过程,村子里的人们称为抽栈栈。女人知道,地里这些老豆儿栈,不控制好脾气,它们会噼噼啪啪碎成几截长短不一的柴火。一根豆儿栈一窝苗。多少老豆儿栈做了柴火,明年就得添多少新豆儿栈。不添,四季豆就只能少种几沟,少种几沟四季豆,明年就有一些日子会端着碗刨白饭。女人家的竹林里没有这种可以做豆儿栈的竹子,要添新豆儿栈,就得去集市花钱买。每个日子都精打细算的女人,是不会花这些冤枉钱的。女人要尽最大可能让每一根豆儿栈在这个秋天都完整地回到屋檐下,歇过一个冬天再重回这块菜地,从下一个春天站到下一个秋天。
女人插豆儿栈有很多花样。如果是韧性好的新豆儿栈,女人就让奇数位置的豆儿栈60度角往东斜,偶数位置的豆儿栈60度角向西斜,把一排豆儿栈编成一排镂空的棱形花格。地里的豆儿栈已经是老豆儿栈,经过几年日晒雨淋,钙流失严重,身子骨很脆,只能端端正正地插。四季豆抽藤后,最开始都自觉地按照女人匡扶的豆儿栈往上螺旋攀爬,一到豆儿栈顶,看到广阔的天空,就不那么听话了,攀爬的方向由纵向变为横向,从这根豆儿栈跨到旁边一根豆儿栈,再从旁边那根豆儿栈跨到更远处的豆儿栈,遇到两根豆儿栈之间的跨度稍微大一些,只要它们三三两两携起手来,就没有抵达不了的彼岸。来来往往,豆藤们在豆儿栈上空纵横交织成一张密实的网。花开花落,四季豆就从豆儿栈上钻了出来。四季豆在豆儿栈上挤不下时,它们就窜到网上去。栈上的四季豆与网上的四季豆使命不同,栈上的四季豆永远逃不过做男人女人舌尖上美味的宿命,网上的四季豆就幸运多了,它们在伸手不可触及的高度终老成种子,来年春天再回到地里,生根,发芽,抽藤,让生命之花在豆儿栈上再次绽放。
女人不能让四季豆种子和藤蔓的重量一起压到几根豆儿栈肩上。她从路边的这根豆儿栈开始,向着留有四季豆种子的方向,一簇一簇地打起歼灭战。女人根据豆儿栈的颜色判断它们的坚韧程度,于是,先抽哪一根,再抽哪一根,在她手下就有了一种秩序。当背篼一样宽的通道抵达四季豆种子下方的时候,女人把背篼反罩在地上,站上去,手一伸,四季豆就进入了她的围腰。站的高度不一样,女人的想象力也就不一样起来。背篓上的女人,突然觉得眼前这方四季豆地如同这个村子,这些老藤就是村子里的那些老人,同样瘦小的身躯,同样粗糙的双手,同样皱纹的脸庞,同样发黑的老年斑,一根根豆儿栈,正是支撑它们轻薄皮囊的一根根拐杖。一根根豆儿栈倒下去,来年还可以一根根站起来,可一根根拐杖倒下去,还能站起来吗?到那时,土地还是这片土地,可村子还是这个村子吗?
发什么呆?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里冒了出来,吓得女人赶紧把思绪收拢回来。跳下背篼,女人再次把身体曲成灶房里的一把竹火夹,男人学着女人的模样,也把身体曲成灶房里的一把竹火夹。女人抽一根豆儿栈,男人也抽一根豆儿栈。男人抽一根豆儿栈,女人也抽一根豆儿栈。
四季豆地收拾完了,没有一根豆儿栈碎成柴火。女人很高兴,嘿嘿笑了两声。男人用竹篾把豆儿栈系成捆子,双手抬起捆子梢部,一把一把撑起来竖直,一埋头,一松手,豆儿栈捆子就稳稳地横在了他的肩上。女人背着半背篼四季豆种子跟在后面。阳光烈起来,男人和女人被投影成两根细长的四季豆藤,沿着石板路朝着老屋的方向攀爬。
打栗
男人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食指在额头一刮,右手心里就握了一把汗。一甩手,汗水打在身旁的草叶脸上,嗒嗒直响。把一刮一甩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额头上的汗水才消停下来。每个黄昏收锄回来,男人都要在这里坐一屁股,退了凉,才摸着黑回去。
男人的头顶是棵栗子树,准确地说是一棵板栗树。村子里的栗子树有两种。一种是榛子栗,一个栗苞子里只长一个栗子。另一种是板栗,一个栗苞子里长了一窝栗子。栗子树的周围,还有好几棵比栗子树大一些的树,它们一起,把粗枝大叶伸展开来,就成了一片硕大的杂木林。立秋一过,这片普普通通的林子就开始生长颜色,秋越深,色越浓,像一幅秋天的油画,皱巴巴地铺展在男人家旁的山坡上。在这里坐了大半辈子,除了这些习习的凉风以及多彩的树叶,男人更爱林中的鸟叫声。几句清脆的鸟声,足以抖落男人爬满一身的疲劳,以及那些漂在时间长河中的不痛快。
守住这片杂木林,男人付出了算不上代价的代价。说付出了代价,是他确实因此丢掉了村支书的帽子。说不算代价,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顶帽子。丢了帽子的原因,是他在把长满杂木的低产林改造成栽上水杉的高产林问题上,不仅不按要求动员村子里的大伙儿,反而鼓吹杂木林的这样好处那样好处,拖了全乡的后腿。几年以后,高产林让大家伙开始有了不错的收入。又几年过去后,大家伙都盖起了洋房。可是,大家伙却发现村子变了,没有了一树一树的花开,没有了一岗一岗的红叶,再也听不到潺潺的溪水声,有时候,吃水都成了问题。哎,想起这些,男人只能一声叹息。
一个栗苞子从树上掉下来,摔在男人脚边,几个板栗四散滚去。男人想,栗苞子一定有眼睛,一双明亮的眼睛,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年,一次也砸不到他头上?一树板栗,是这片林子每年给男人的唯一回报。男人起身拾起一粒,在裤腿上擦了擦,放进嘴里一咬,板栗就裂开来,嚼一嚼,男人就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让它们下树了。
男人把长竹梯搭在栗子树上,用力试了试,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树去。女人见男人在枝丫口站稳,就把一根长长的竹竿递上去。递竹竿时,女人把竹根那头向着男人,把竹梢一头对着自己。这样,竹竿在男人手上就不用再调头。在树上给长竹竿调头是非常困难的事儿,而且极不安全。竹竿不是和豆儿栈一样光生,竹梢部分留有些竹枝,这样,一竿下去,击打面就比一根光竹竿大多了。男人接过竹竿,把竹竿头传到腋下夹住,左手找一处结实的地方抓牢,右手把竹竿在有限的空间里扬起,向着有栗苞的地方打下去,栗苞就嗒嗒嗒地掉下地去。男人再把竹竿扬起,打下,栗苞又嗒嗒嗒地掉下地去。打完一个方向,男人就换个方向打,男人在枝丫口自转一圈,这个高度的板栗就打完了。打完这个高度的板栗,男人就把竹竿在更高位置的枝丫口放好,然后爬上去站稳,开始重复之前的动作。当男人头顶再也找不到枝丫可以爬上去的时候,一树板栗就打完了。
男人打板栗时,女人并不慌着捡。没有捡板栗的女人,并没有闲着,她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上,她怕男人一不小心掉下树来。女人等男人爬上最后一个枝丫口打完一个方向时,才开始捡栗苞。捡栗苞不用手,用灶房里的竹火夹,竹火夹是女人伸长的手,不怕被栗苞上的刺扎伤的手。捡完一方栗苞,女人才用她的手捡栗苞里滚出来的板栗。
每年打完板栗,男人总会在最近一个赶集的日子,挑一包个儿大的给儿子捎进城去。男人从来不会打电话告诉儿子捎了板栗下去,也从来不会问儿子收到板栗没有。这些事,都被女人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