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走过伊敏河
夏日徐徐栖落在呼伦贝尔草原。大地辽阔,一碧千里。伊敏河就像一个刚刚从梦境中醒来的仙子,摇曳着银色的长裙,流淌在森林—草原—城市的手掌里,飘飘悠悠地,开始了季节的曼舞。
我坐在书房里,偶然一抬头,看到了波光粼粼的伊敏河,于是任性地一推键盘,飞奔下楼,五分钟后,便登上了伊敏河的长堤。一侧是宽阔的河面,清冽的流水,一侧是草木葱茏,野花如云的原生态绿地,间或还有一连串修剪整齐的人工园林,有力的清风携带太阳的翅膀扑面而来,脚下弥漫着动人心魄的草香。在水中的芦苇丛边,小鸿雁和绿头鸭率性自然,时而展翅滑翔,时而扎入水中,那一个个翘在水面上的尾巴,水淋淋地闪着光,成排的喜鹊包裹住了跨河的高压线,好像在观察河中的鱼,岸边的钓鱼翁一动不动,趣在享受安宁……一曲手风琴《草原晨曦圆舞曲》在白桦林的掩映中若远若近,令我醉入于时光的远足。每一次漫步于伊敏河之滨,都不由自主地走出预计的路程,有时候还会突然回家取车,沿着长堤,驰向草原深处。
伊敏河在呼伦贝尔东南的大兴安岭北麓发源,起初她是汩汩散布的众多山泉,在离开山林之际,形成了一条由南向北的河流。我逆水而上,寻觅其源头,由于山路艰难,只能达到她汇聚成河的位置,只见这森林里的河流如渊如潭,静水无声,而当我沿河下行,进入草原之后,眼前的伊敏河顿时一片开朗,换了个人儿似地魔幻了起来,湍急不见了,深沉也消失了,河水变得弯曲而抒情,就像谁在草原上挥洒了一道婉转的笔墨,九曲十八弯,处处留下的是对大地的眷恋。地形塑造了河的形象,河又细细地描画了草原,伊敏河在草原上委婉地划来划去,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无数河湾,把一片又一片牧场,圈入了自己的臂弯,这里羊群如白云栖落,牛儿似点点碎金,马尾撩动着翡翠般的绿野。草原有了水的滋养,更加繁茂,牛羊有了水草丰美的牧场,更加兴旺。伊敏是蒙语,为生命的意思,伊敏河是大地母亲孕育的生命,又像母亲一般滋润着草原上的生命。
伊敏河就这样慢慢悠悠地穿过鄂温克草原,进入海拉尔城区。我是依偎着伊敏河长大的孩子,最早的记忆,也储存在一个万物葱茏的夏日里。我跟随父母从伊敏河大桥的浮桥上走过,浮桥是用木板铺成的,缝隙很宽,可以看到下面深蓝色的流水,淘气又好奇的我趴在桥板上往下看,父亲见状一把将我抱起,大步走过浮桥,下了桥堤,来到绿莹莹的水边。不记得父母当时跟我说了什么,只记得岸边有好多妇女在洗衣服,肥皂泡浮在水面上,一闪一闪的,带着我的遐想流向远方。后来,我兴奋地告诉所有人——我看见大河了。那时候的海拉尔人,都叫伊敏河为大河,因为整个呼伦贝尔有三千余条河流,海拉尔人见过的小河不要太多,而伊敏河一路收拢了锡尼河、维纳河、苇子坑河、辉河四条支流,流过海拉尔城市的时候,已经尽显波澜壮阔。另外,那时的伊敏河,和草原上所有河一样,在主河道周边散漫出去大片的湿地,湿地上莺飞草长,百花灿然,我们的城市就坐落在伊敏河河谷湿地的两侧。
在遥远的年月里,成长永不妥协。海拉尔的孩子们像原野上的百草,向天而生,不知道什么叫饥肠辘辘。给予我们成长能量的是什么?是每天来自海拉尔肉类联合加工厂大量的牛羊肉下脚料,是来自草原的狍子、黄羊、旱獭子肉,而最为源源不断的就是伊敏河慷慨的馈赠了。父亲是个特别喜欢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人,夏季里的星期天,不管是冷雨霏霏,还是艳阳高照,父亲一声令下,我们姐弟几个,又叫上表姐表弟,成群结队地出发了。我们来到伊敏河畔的湿地里,从一个塔头上跳到另一个塔头上,毫不在意摔的一身烂泥,湿地里大大小小的青蛙四处乱跳,每人都抓到了好多只,放进随身的水桶里 ,又折下几十根一米到两米长的柳条,肩扛手提,来到郊外地段的伊敏河边。那时候河边是没有堤坝的,岸边堆积着一些大石块,以备抵挡几乎年年雨季都会冲出河道的大水。父亲打个样儿,我们学着操作起来。现在的孩子们看起来这操作,肯定是要大惊小怪的,因为他们很不了解原生态的生物链,只是饲养过宠物而已。我们在柳条尖上安好鱼钩,抓住青蛙的一条腿,撕开青蛙的外皮,青蛙还活着,就被挂在了鱼钩上当了鱼饵。我们一根根地把这些柳条鱼竿插在石头缝里,垂钓于水中,每人负责看管七八根柳条鱼竿。鱼儿蜂拥而来,清一色的半大鲶鱼,七八寸长,又滑又黏,每一个孩子都忙得不亦乐乎,摘鱼摘到手软。不消一个上午,就收获得盆满钵满,我们便就着河水把鱼清洗干净,装进两个大水桶,挂在父亲自行车上,打道回府。到家时,母亲已经用牛羊的肥肠和尾巴耗出了一锅油,父亲赶忙将鲶鱼用盐腌上,半个小时后,鲶鱼下锅一炸,香味弥漫出几里地。于是,我们家成了邻家孩子们的聚集地,大家用脏兮兮小手,像握着卷筒冰淇淋那般,握着一条鲶鱼吃得是满嘴流油,直到撑肠胀腹,便这样在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里长大了。
时光如水,如今伊敏河两岸已然变了又变,在一连串的旧貌变新颜的同时,伊敏河的往事已经了无消息。不过,我每天散步的时候,都自然而然地沉入回忆。城市扩大到了郊外,当年觉得很远很远的那个青蛙鲶鱼乱跳、柳条和大石头块林立的地方已经显得很近,但完全变了模样。沿着河岸的彩色塑胶步道走着,看见那些钓鱼翁的鱼篮里,只有三五条一拃长的小柳根鱼,不知道鲶鱼和青蛙都到哪里去了。
还好我每一次散步都会看到那些白杨树。从她们悄然地吐出鹅黄色的嫩叶,看到她们诗人般地把毛茸茸的树籽挥舞到漫天满地。夏天成熟了,记忆就像一块璞玉,在一次次的抚摸中越发晶莹剔透。少年时代,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带领我们到伊敏河畔的少年林栽杨树。老师教的方法是“三埋二踩一提苗”,我们开始挺认真,一会儿就烦了,有几个男孩子拿起树苗互相嬉戏追逐。老师捡起一片被我们弄掉的树叶,举向阳光,在她的手中我们看到了大自然里的一个让人怜惜的情形——嫩叶透明,无数细若柔丝的叶脉纷纷显现,网一样抖动着。老师说,请同学们向太阳举起你们的手。阳光把我们的小手照得通红,老师说,这杨树的叶脉,就像是你们手掌内部的血管……
不知道我优雅而智慧的老师在哪里,让我宽慰的是,自己每天都可以从那几棵大白杨旁走过,静静地与往事对话。当年的少年林已经不在了,这几棵大杨树,属于少年林的一部分,是聪明的海拉尔人在城市改造时特意绕道留下的纪念,也是由于长得格外高大漂亮,物竞天择的结果。虽然我并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我亲手栽种的那一棵,但是我看见,她们如此活生生地长到了今天,壮硕,挺拔,苍翠,婆娑,倒映着奔流的河水,宠辱不惊地兀立着。伊敏河两岸是簇新的楼房和簇新的生活,老人们穿着亮丽的衣服载歌载舞,年轻人手牵手倾诉爱情,芦苇密布的半岛边上,几只绿头鸭正从一个游泳者的眼前慢慢滑过,岸边的草地上,有个小姐姐在直播,不知道她带的什么货,直感叹她的直播间是多么风光无限。
伊敏河日夜流淌,伊敏河两岸的人们一代代老去,身后留下了永远年轻的土地。河流南来北去,在海拉尔城北口的青山脚下,与东来的海拉尔河汇聚成为一条更大的河,向西流二百公里,进入额尔古纳河,再入黑龙江,滚滚向东,融入伟大的海洋。